本刊記者? 張明萌? 實習(xí)記者? 李麗賢? 發(fā)自廣州?
編輯? 楊靜茹? rwzkyjr@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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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不會有像余歡水這么慘的人?我們看到新聞上有人比他還慘,命運有的時候比這個劇呈現(xiàn)的還扯。余歡水代表著一個被命運捉弄的符號?!毖萃辍段沂怯鄽g水》,郭京飛再次感受到了人物的命運感。
劇一開場,余歡水的臺詞是:“外賣送貨很快就能實現(xiàn),智能手機也能實時定位,這是大趨勢,也是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的必經(jīng)之路”——那是2009年,iPhone出到3GS,餓了么成立不到一年,美團外賣則在4年后才加入戰(zhàn)局。此時的余歡水風(fēng)華正茂,他的嗅覺如同身下的雅馬哈YZF-R1一樣頂尖敏銳——那是雅馬哈的頂級摩托跑車,2009年只能通過外貿(mào)買到,售價13萬起。一場車禍讓他折在了風(fēng)口前,撞倒了他和伙伴,也撞碎了他的意志與生活。
十年后,他成了公司業(yè)績最差的員工,上司看低他,同事嘲笑他,鄰居欺負他。妻子嫌他窩囊,他想盡辦法、賭上尊嚴弄來了13萬買了一輛車送給她,這輛車成為他們的離婚禮物。余歡水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被困境填滿,他成了愛撒謊、唯唯諾諾的中年人。
某日借酒澆愁后,余歡水身體不適查出癌癥,近在咫尺的死亡成為打破困境的利器,也回光返照般換回了他的風(fēng)發(fā)意氣,他破罐子破摔,性情大變,一次陰差陽錯的見義勇為之后,他成了英雄。命運的玩笑又來了,他被告知癌癥是誤診,心智再度被消磨。余下日子危機與挑戰(zhàn)齊飛,他在被打亂的生活里試圖尋找真正的尊嚴與幸福。
?“困境”成為這部劇集被熱議的話題之一,人到中年、底層生活、婚姻危機都引起廣泛共鳴。作為余歡水的扮演者,郭京飛形容劇里的生活“每一口空氣、每個毛孔里都是困境”。身處困境的感覺郭京飛在14年前就體會到了極致。他出演了德國導(dǎo)演沃爾特·阿斯姆斯執(zhí)導(dǎo)、薩繆爾·貝克特創(chuàng)作的話劇《終局》,飾演男主角哈姆。
《終局》從第一幕就呈現(xiàn)著末世般的氛圍。男主角是坐在輪椅上、無法站立的哈姆,他有一位侍立身旁的跛足仆人克勞父,雙親納格與奈爾雙腿皆無,住在垃圾桶里。四個人相互依賴、彼此厭棄,在荒原般的世界里喋喋不休?!敖K局”原是圍棋術(shù)語,指弈棋時一局終了,后用來比喻人事的一切局勢結(jié)束。在不斷排練的過程中,絕望的氛圍永不停止。一次排練后,郭京飛甚至爬到了劇院頂樓,想跳下去一了百了。“我想去見到上帝,跟他評理。為什么要這么折磨人類?我在想他是不是在跟撒旦下棋,他們兩個人是朋友?!彼貞?。
郭京飛曾是上海戲劇學(xué)院優(yōu)秀的畢業(yè)生,師長看中,同學(xué)佩服,性格像他的虎牙一樣醒目又尖銳,以“演員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為信條,目標是“成為一名藝術(shù)家”。在話劇界,他迅速嶄露頭角,接連獲得佐臨話劇藝術(shù)獎最佳新人獎、最佳男主角獎,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shù)獎主角獎,中國話劇金獅獎優(yōu)秀表演獎。
隨著市場的變化和影視行業(yè)的發(fā)展,曾經(jīng)被視為戲劇院校最優(yōu)秀學(xué)生才能演的話劇越來越小眾,原本被郭京飛認為專注藝術(shù)性的話劇也開始迎合市場。他同時遭遇著信仰的撕裂與現(xiàn)實的沖擊。
2010年,郭京飛成為一名影視行業(yè)的新人,《失戀33天》《北京愛情故事》《約會專家》《暗黑者》等影視劇中出現(xiàn)了他的身影。2013年,他在情景喜劇《龍門鏢局》中飾演商界奇才陸三金,出色的表現(xiàn)為他吸引了觀眾的目光。在去年熱播劇集《都挺好》中,他飾演媽寶男蘇明成,屢上熱搜。隨著《二代妖精》《瑯琊榜之風(fēng)起長林》《暗黑者3》等劇集的播出,他再度活躍在觀眾視線中?!段沂怯鄽g水》是他帶來的最新作品。
?“演話劇的時候,我經(jīng)歷了事業(yè)的成功,被人尊重,但是沒錢。有過很多憤怒、膨脹、自私,經(jīng)歷完了以后出來,把身上的土都撣干凈了才走進影視圈,一下子從零開始變成新人,適應(yīng)了一大段時間。但是我心態(tài)很好,在現(xiàn)場等12個小時我也不會發(fā)火?!惫╋w說。他自認收斂了秉性,性格亦趨向柔和。他依然堅信“演員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但偶然聽到燕京大學(xué)校訓(xùn)“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wù)”后,他將“成為一名藝術(shù)家”的宏愿換成了“做一名服務(wù)型的演員”,觀眾看到的角色便是這個理念開出的花、結(jié)出的果。
郭京飛在喜劇作品中常有突出的表現(xiàn),這也是他喜愛的戲劇表現(xiàn)形式,他認為喜劇的內(nèi)核是悲劇,笑著哭更高級?!拔矣孟矂「\戰(zhàn)斗?!边@在一定程度上呼應(yīng)著他的世界觀,他認為人類讓人絕望,但依然需要向善與樂觀生活。受此影響,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時,郭京飛常以幽默、調(diào)侃的方式與人相處,言語周全,不露鋒芒。只是大笑時露出的標志性虎牙,依然醒目又尖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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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在壓迫我們,但他們也被壓迫著
Q:《我是余歡水》聚焦小人物的困境,你覺得他最大的困境是什么?
A:很難具體。我覺得擠壓到了一定的時候,空氣中都是困境,無時無刻不是、每個毛孔里都是。他身體不行了,后面的行為就是一種反擊,報復(fù)性的行為。在之前他已經(jīng)處于困境很多年了。人人都是余歡水,每個人背后都有一個趙覺民。我覺得這個時代沒有什么大人物,所有人都生活在一個夾縫里,而且很難逃脫。接下這個戲的時候,我就告訴我自己,我?guī)е环N使命感,這是我獻給所有成年人的劇。
《我是余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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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平時在周圍朋友們的身上是怎么感受到這種困境的?
A:其實身邊有很多人,比如劇組里面的工作人員、有些年輕編劇,他們真的很慘,做著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本來是一個特別有創(chuàng)作欲望的年輕人,干著干著就老了,最后只能服從。有太多的他們理解不了的要求,但是他們又要生存下去,所以一直在做違背自己意愿的事情,然后慢慢習(xí)慣了,非??膳潞妥屓穗y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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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像你說的這種,其實是環(huán)境帶給人影響,但是如果換到余歡水身上,他的改變是從車禍開始的、從謊言開始的,導(dǎo)致后面人生一步步走向崩潰。
A:沒有那場車禍,可能會有其他的事情。不說那個謊,可能會說其他的謊??傊蜁@么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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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你怎么去感知他的這種在生活中的絕望感和夾縫感?
A:不用感知,每個人都被逼到夾縫里面,等到中年的時候總會遇到很多事情,也許是因為自己年少無知,對自己的認知不清,被傷害得很慘。大家都會有這個經(jīng)歷,對吧?
我大學(xué)剛畢業(yè)出來的時候,真的是就覺得世界是老師告訴我們的那樣,覺得我要做一個崇高的藝術(shù)家。后來發(fā)現(xiàn)沒有人可以崇高,怎么辦呢?有人努力地想辦法,讓別人懂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這是一種聰明的做法。還有一種是徹底放棄表達,堅持做一個崇高的藝術(shù)家,然后就餓死了。我曾經(jīng)在演話劇的時候一直堅持,我當然不喜歡崇高藝術(shù)家這個帽子?,F(xiàn)在我換了一個角度,換了一種方式去努力,把我的觀點、我的價值觀輸出出去。
我們從大學(xué)畢業(yè)走出來,以為這個世界是書本上的樣子,實際上這個世界不是這樣,而到了中年以后會發(fā)現(xiàn)誰都不能怪,別人在壓迫我們,但他們也被壓迫著。命運,真的是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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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終局》的困境和《我是余歡水》的困境有什么不同?
A:完全一樣的,都是荒誕劇的架構(gòu),《終局》是用腿不行來預(yù)示對生活的無力,預(yù)示我們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F(xiàn)在我更有感觸了,我會說好每一句臺詞。那個時候我太小了,26歲。但我很幸運,因為導(dǎo)演是貝克特的鐵哥們,他跟了貝克特20年,知道每句臺詞貝克特的心情和他要比喻的東西,所以他一句一句講給我聽。但即便是這樣,我也不能完全聽懂,我只知道這個社會、這個世界有多么冷酷、有多么糟糕,并且無力反抗。只能忘記它,只能裝糊涂。我時常會想起這個戲,有時特別想再重新演,但是我不會這么做,太殘忍了。我不想再去跟大家分享這些東西。
《我是余歡水》還是偏生活化一些,它是荒誕現(xiàn)實主義,又是一個網(wǎng)劇,首先得讓大家看懂,有一些生活細節(jié)的代入感。越往后就越是一種思想,越是一種狀態(tài)。其實大家看到的不合理的東西,都是荒誕現(xiàn)實主義里邊的一種格式,是一種文學(xué)表達方式。到最后在山洞大船上那場戲,整個就是一舞臺,那場戲就是一場話劇,也是人生的一個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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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你說像余歡水這樣的小人物,是你大學(xué)時期無法塑造的角色類型,這種角色塑造的難點在哪里?
A:沒有生活閱歷真的沒法演這種角色,我性格完全不像他。但是這些年我看到了很多類似這樣的人,并且能夠理解這樣的人,以前沒有見到、也不會去理解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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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像之前你演的蘇明成也是一個小人物,和余歡水這樣的小人物的差別是什么?
A:蘇明成是媽寶男,在塑造的時候,把他弄得稍微鮮活一點,找到媽寶男的苦衷,找到他不同的側(cè)面。余歡水呢,在他身上發(fā)生了很多荒誕的事情,把人生很多的狀況都濃縮在了一起,看似荒誕,其實是一種比喻。
對于演員來說,重要的是要把他演的讓觀眾看進去,因為事情已經(jīng)很戲劇化了,再不走心或不真摯、不合理,會讓觀眾有冒犯感,覺得很扯。在一件扯的事情上用心去把扯的事情圓好,這個比蘇明成要難得多。比如你看余歡水去找樓上裝修的人理論結(jié)果挨打那場戲,挨打是因為余歡水一直咬著牙說話,其實是嘴里邊叼著花椒。那天我們劇組一個副導(dǎo)演叫“郭老師拍戲了”,他突然進來咬著牙跟我說,嚇我一跳,想怎么了,我得罪他了嗎?他怎么這么兇狠?他跟我們解釋說牙咬著花椒,我說這太好玩了,可以變成一個誤會。原來的劇本,房東就硬欺負我,不是有機的行動,這樣你咬著牙去跟人說話就會冒犯到別人,又有喜感又合情合理,這就是一種扯圓的方式。
Q:結(jié)局導(dǎo)演處理得很曖昧,你怎么看待結(jié)局?
A:這就是一個開放式的結(jié)局,如果你愿意相信生活可以越變越好,你就相信。如果你不相信的話,可能在上吊的時候就已經(jīng)死了,一切都是幻想出來的。這也是典型的荒誕劇結(jié)尾吧。我當然相信生活是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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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有人說演員是“戲子”呢?
Q:你說《終局》延續(xù)了你對人類的絕望,為什么會這么悲觀?
A:難道不應(yīng)該嗎?我們不是地球上的細菌嗎?我們的欲望在讓地球加速死亡和毀滅。我們今天把善良掛在嘴邊,然后不自知地在干破壞大自然的事情,就這一點,我就對人類很絕望了。
但是我在改變,我覺得前面一片黑暗,但是每個人都能夠把它照亮,或者讓自己看清腳下的路。我在努力,我還沒放棄。我學(xué)會去愛別人,愛自己,愛自然。我能做的就是通過表演——老天給了我一點點天賦——去傳遞正確的價值觀,給人帶來快樂,除此以外我沒有別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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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之前你形容35歲到40歲這5年是“無奈”,說因為自己曾經(jīng)想得到的東西離自己遠了一些,這個東西是什么?
A:我有說過這樣的話嗎?我怎么會說這樣的話?我估計我喝多了。
但現(xiàn)在這個階段還是有很多無奈。比如我在很認真地想怎么能夠減少一些對環(huán)境的破壞。我們每天只看眼前,我去演一個角色,拍一個戲,開什么車、住什么房,我們的注意力都在這上面,可離我們遠一點的地方,不想看或者看不到正在被破壞者,這是最大的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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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現(xiàn)在角色本身是不會讓你覺得無奈了?
A:對。我們永遠都是團體作戰(zhàn),不像話劇,拉開大幕就是演員說了算,我演成什么樣就什么樣。電視劇是上百個人的事,大家都得往一個方向使勁,非常難。在特別認真努力地想去創(chuàng)造一個東西的時候,有那么幾個部門不爭氣,就會覺得無奈。他來了就是想掙錢,也不能怪他,對嗎?所以像跟正午這樣的團隊合作,特別珍惜,非常專業(yè),對待表演很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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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從前演話劇的時候,你拿了很多獎,也很有口碑,但演話劇可能沒有那么有錢,你的優(yōu)秀和現(xiàn)實收獲的名利并不對等。會不會對你造成沖擊和撕裂?
A:當然了,每個人都會有為五斗米折腰的時候,而且我還是沒有米,我太窮了,過得挺拮據(jù)。但那個時候精神上很開心的,我被尊重了,每天都在學(xué)習(xí),參加國際戲劇節(jié),去看國外藝術(shù)家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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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成為一個電視劇演員,跟藝術(shù)家的感覺有一點相悖。
A:當然了,自我調(diào)整,問心無愧。我在拍電視劇的時候,依然以演話劇的態(tài)度,我對待每一個角色都很真摯。而且我知道語境不一樣了。我服務(wù)于觀眾,我尊重我自己,自然會贏來別人的尊重。我聽了北京大學(xué)前身燕京大學(xué)的校訓(xùn),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wù),我覺得“以服務(wù)”太珍貴了,我們每個人都應(yīng)該服務(wù)其他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在一個安逸的環(huán)境下發(fā)展。其實前兩句根本不重要。什么是真理?什么是自由?只有服務(wù)是最具體的,看得見摸得著。
我不想那樣硬生生的,像現(xiàn)在我們倆這樣講大道理,其實讓人很有冒犯感。但是現(xiàn)在這個道理又是我在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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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那聊別的,疫情對你的生活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
A:其實就是一次感悟,讓我們都安靜下來,你看所有的人都不去爭了,也不要去購物了,就在家里面和家人在一起做飯、聊聊天、看看電視,生活質(zhì)量多好。空前地讓我有一種安全感,一個是我們國家處理得非常好,再有一個是我在這次疫情中就安安靜靜待著,我從來沒在家待過那么長時間,那我這樣呆著,我覺得也很舒服。本來其實我也是一個沒什么欲望的人,然后這下子欲望更沒有。當我們所有的東西都停下來了以后,才會有時間見到生活的本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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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你見到的生活的本質(zhì)是什么?
A:(大笑)我真的想把你從電話里薅出來。好嗎?你怎么回事?怎么像小孩子一樣十萬個為什么?我明白你很可愛,但是我真的沒法說清楚。反正很難得地有了一段休息的時間。我沒有冒犯你,我是很喜歡你的,真的很喜歡你。(笑)我覺得還是真的是要安靜,這就少了很多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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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你說自己在大學(xué)時期受到的戲劇教育是“演員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現(xiàn)在你依然相信嗎?
A:當然。不管別人尊不尊重演員,演員應(yīng)該尊重自己,尊重這顆真摯的心。我們總說演員是戲子,我也不知道這些詞怎么會延續(xù)到現(xiàn)在。我覺得藝術(shù)是老天給人的禮物,會讓我們心靈溫暖,讓我們見到美。為什么會有人這么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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