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丨班宇 我寫小說不是為了自圓其說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蒯樂昊 日期: 2020-06-17

“我一定要有那種漫溢的部分,那個東西有光暈,是曖昧的時刻,但我覺得它才是真正確鑿的東西,比客觀邏輯還要真實”

本刊記者? 蒯樂昊? 發(fā)自南京?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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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泳》是班宇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通常來說,新人的第一本書在印數(shù)上會相對謹慎,但這本書很快加印,并且迅速躥紅?!俺鋈Α钡闹苯诱T因是易烊千璽在ins上的轉發(fā),引起了粉絲的追捧購買。對《冬泳》的出品方理想國來說,這是意外的驚喜。

與此同時是來自主流文學界的肯定,新書面市兩個月左右,班宇被《收獲》雜志文學排行榜的九位評委票選為短篇小說組榜首。頒獎詞這樣寫道:“作者就像是從巨大的崩潰中幸存折返的人,他掌握著滿手的細節(jié),慢慢陳列一些,又藏起更多,一段翻滾著塵世悲歡的窮游,既看山河風景,也探幽微人心。”

對于小說家,最重要的有時不是第一本書,而是第二本。因為那代表著在最初的爆發(fā)力后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穩(wěn)定創(chuàng)作能力。不到兩年時間,班宇交出了答卷。他的第二本小說集《逍遙游》,似乎再次驗證了這位文學新人值得期待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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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時宜的想象

東北作家群體近年來在文壇受到的矚目,某種程度上與人們對東北的想象緊密關聯(lián)。對這片土地之外的人來說,東北被賦予了某種悲情色彩——國有大工業(yè)在過去40年間由盛轉衰,時代的巨大落差,對應著無數(shù)具體個人的命運跌幅。極北苦寒之地人們蘊藏的生命力——窘迫、隱忍、溫情、絕地反擊時的爆發(fā)……成為東北文學凝視和書寫的對象。

記者和編輯們來到東北與班宇相見,多少帶著好奇心,希望看到著名的鐵西區(qū)。艷粉街、工人村……這些曾經(jīng)是沈陽的地標,即使衰敗了,外來者依然視之為傳奇:懷舊、頹廢、充滿風塵感,仿佛一部文藝電影的背景。他們打量這一切的眼光是復雜的、抒情前置的,混合著仰視和俯視。

班宇2016年開始寫小說。這一年,他30歲,在朋友的說服下參加豆瓣閱讀征文大賽,他那篇名為《打你總在下雨天》的文章獲得了喜劇組的首獎,也成為《冬泳》中《工人村》的藍本。

獲獎點燃了班宇的自信,同時讓他覺得不過癮。征文寫作畢竟受制甚多,都說東北人擅長喜劇諧謔,他對自己寫作的期許卻不在這個點上。

他筆下的工人村,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曾經(jīng)平地而起的工業(yè)新城帶有計劃時代那種一切皆被精心規(guī)劃過的痕跡:將近180棟俄式紅磚建筑屬于家屬生活區(qū),跟煙囪林立的廠房生產區(qū)分立在鐵西區(qū)的兩端。工人階級的生活理應如此健康、純潔、朝氣蓬勃,因為它對應著先進性——早年間,只有技術能手和勞動標兵們才有資格分配工人新村的住房,近乎是一種榮耀。

如今的工人村只剩下老弱病殘,但凡有點能耐的鳥兒都飛離了這里。近180棟俄式建筑只余下三十來棟,其中數(shù)棟被改造成工人村生活館和老年活動中心,游人寥寥。工廠區(qū)也沒好到哪里去,大名鼎鼎的沈陽鑄造廠現(xiàn)在是中國工業(yè)博物館的一部分,巨大的機器如同怪獸化石,體格和威嚴猶在,只是不再轟鳴。

“現(xiàn)在老把我們東北作家作為一個群體去說,其實我覺得我們之間區(qū)別還是挺大的。大家對東北衰落有一種想象,我到今天都不知道這種落差是不是真實存在。我平時生活在沈陽,并不覺得外界所描述的凋零狀態(tài)是在我身邊時刻發(fā)生的?!彼霾钊サ絼e的城市,和當?shù)厝肆奶?,也往往在心里做這樣的對比:沈陽依然是座都市化程度很高的、成熟和洋氣的城市,不輸東南沿海?!拔也恢赖降资钦l在唱衰東北經(jīng)濟,如果真有所謂工廠、老工業(yè)的凋零,也早在20年前就完成了,從90年代的下崗潮到2000年前后就完成了。”大家現(xiàn)在才來哀悼,反應未免太慢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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溢出邏輯的部分更真實

他在變壓器廠工作的父母正是在2000年前后雙雙下崗,但在他印象中,其實早在下崗前很久,工人們已無所事事。他在小說《梯形夕陽》里,以剛剛入職變壓器廠的青工視角寫到這種無所事事。三角債蔓延,工廠陷入停滯,工人們即將被遣散,生產早就顧不上了,當務之急是幫廠子收回欠款。潮水將至,每個人都在等待一個更加糟糕的結局到來,而在此之前,他們孤注一擲,試圖攫住任何一個可能落入手中的果實。對工廠和工廠里的每一個人來說都是如此。青年工人好不容易追討回工廠的部分欠款后,他的上司帶著會計攜款潛逃了。

但在真實的生活中,他身邊的人大多以沉默的姿態(tài)接受了命運?!按蠹叶贾肋@個命運只不過今天發(fā)生在你身上,明天就會發(fā)生在我身上,他們是被動的,所有的人都一樣,每一代人都在遭遇。需要消化,但是來不及消化。我們家親戚里很多人下崗,但是從不覺得他們會把自己的痛苦互相傾訴,他們知道抱怨是無效的,所以也就不去怨天尤人。”

當時班宇還在上中學,重點高中要交9000元,俗稱“九千班”。跟他年齡相近的雙雪濤上的也是“九千班”,補習費、擇校費對任何一個下崗家庭來說都是不小的負擔。中學時代的班宇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專業(yè)的文字工作者,他迷戀的是化學,物質相互作用的瞬間,既服從規(guī)律,又蘊含變幻的可能性。小說的迷人之處也在這里,總有一些溢出敘事邏輯的部分,讓小說擺脫萬有引力飛了起來?!拔覍懶≌f不是為了自圓其說,我一定要有那種漫溢的部分,那個東西有光暈,是曖昧的時刻,但我覺得它才是真正確鑿的東西,比客觀邏輯還要真實?!?/p>

陰差陽錯,他大學里學的是計算機?!昂翢o快感,我很快發(fā)現(xiàn)這種程序語言觸動不了我,我不想、也不知該用怎樣的語言跟機器對話,我毫無興趣。”在追求邏輯和精準的程序語言里,如果有溢出的部分,不是冗余就是bug。他打定主意畢業(yè)后絕不做與計算機相關的工作,在喝酒、逃課、沉迷音樂和臨時抱佛腳中度過了大學時代。

畢業(yè)后,回到沈陽,一個朋友問他,要不要到一家民營的出版公司當古文編輯。

為什么不呢?這不是最理想的工作,卻是他可以接受的工作。

有意思的是,介紹他去出版公司工作的朋友,也是后來介紹他去豆瓣征文參賽的朋友,像是一個引渡者。“我們最早是因為搖滾樂認識的。我們都喜歡同一種音樂,喜歡噪音,那個時候全中國喜歡噪音的可能也就二三十個人,都在同一個QQ群里泡著,互相都知道?!?/p>

他寫了很長時間樂評,筆名“坦克手貝吉塔”,在此之前是“病雨”,和“班宇”有著同樣的字母開頭,但顯得更富有批判性。張曉舟、顏峻等人的樂評啟發(fā)了他,既有文字之美,又讓人跟音樂產生一種短兵相接的關聯(lián),令人熱血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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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馬塵埃

他寫了十年,漸漸寫不下去了,他對音樂的迷戀未改,但大環(huán)境變了。音樂雜志紛紛倒閉,報刊上的樂評專欄也漸次停了?!霸?006、07年,甚至更早的2000年左右,大家還要樂評人指引,告訴他們哪個樂隊好,為什么值得聽,聽了會產生怎樣相似的情感。過了十年,資訊太發(fā)達了,每個人都可以輕松找到想聽的東西。你如果喜歡某一類的音樂,算法會在下面給你列出10個相似的樂隊,全部都好,全是你想要的?!睒吩u人憑借個人趣味描繪出的坐標,被數(shù)據(jù)和算法取代。

幸好班宇及時找到了小說。他在豆瓣閱讀的頒獎典禮上說,他會繼續(xù)寫下去。被工廠機器卷掉胳膊的姑父、下崗后迷戀“撲克機”的舅舅,這些身邊的尋常人物,在他的故事里重新獲得尊嚴。這些小說在《收獲》《當代》《作家》等文學期刊先后發(fā)表,很快為他收獲了榮譽:華語文學傳媒大獎、花地文學榜“年度短篇小說”、收獲文學排行榜年度短篇……

“我對寫作沒有雄心壯志。我現(xiàn)在對自己這個事情已經(jīng)很滿足了,剛開始寫小說誰會想到后面的榮譽、出書賣書這些?只要你開始寫,根本就無暇他顧,全部精神只為當前這個作品服務。”

新書《逍遙游》的同名小說,女主人公許玲玲的原型是他一個遠房親戚,一個每周需要腎透析兩次的年輕女孩。班宇在小說里為這個貧病的姑娘安排了一次短暫的逃離。在這次出行中,她得以窺見他人的秘密,這秘密撕碎了她生活里最后的一點曖昧暖色,如同溺水之人被剝奪了最后一根稻草?!耙榜R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地不仁,小人物卑微的愛與仁慈,有時也會成為傷及他人的匕首,竟無一人可責怪。小說的建構與深沉,在兩萬余字的短篇里得到充分延展。

從《冬泳》到《夜鶯湖》,那些以泳池作為意象的故事更像班宇的精神自況。沈陽勞動公園的游泳池,1990年代幾乎每年都有孩子在這里因設施漏電溺水身亡。班宇不厭其煩地寫那些在水下的時刻,仿佛一個巨大的隱喻。他的沉溺、抽離,在求變的邊緣自我審視,也像是一次次水面下的孤旅?!跺羞b游》的書名自有其精神祖先,北溟之魚亦有鯤鵬之志,何時能遷于南溟?

如果一定要說雄心壯志,那就是在寫作本身窮盡寫作者的極限,而非世俗意義上的成功。《逍遙游》中收錄的最后一篇《山脈》,似乎可以看到班宇在這個向度上的探索。

《山脈》雜糅了訪談、寫作手記、文學評論和日記,這些素材全部圍繞一篇作“山脈”的小說展開,但是小說手稿本身卻遺失了。小說里也有一個名叫班宇的作家,在試圖回答記者的提問。正如此刻的班宇,在微信視頻的那端回答我的提問:

“文學史還是一個基于闡釋的歷史,它有時會受到某些時代風潮左右。文學里的根本價值到底是什么?我覺得所有人還在摸索和探尋,沒有辦法量化。我們理解一個小說到底是從什么角度來理解?是從別人的評論、對作者的采訪、創(chuàng)作手記,還是當時的感想等等,我想把所有的道路全都給讀者堵一遍,我提供關于這篇小說的一切外圍,但恰恰小說本體喪失了。我最開始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我把它當成是一個裝置?!?/p>

“這確實是在裝置里常用的手段,當代藝術玩這個已經(jīng)非常純熟。我們不用本體,我們用一些影射物,一些抽象之物,或者堆砌所有的鏡像,或者衍生物,同時讓主體消失。你玩了同樣的戲法,讓小說本身成為小說的溢出物。”

在《山脈》里,班宇引用了一個故事,來自馬修·卡索維茨的《怒火青春》。講的是一群在西伯利亞勞動的朋友,總是跟牲口們一起坐火車?;疖嚿蠜]法解手,只有停下來加水的時候才可以就地方便。其中一人天性靦腆,不愿在鐵軌邊當眾撒尿。一次,停車方便過后,大家都重新跳上了車子,但這位朋友卻沒有趕上,因為他太害羞了,走去了遠處叢林后方便。眼看火車啟動,他雙手提著褲子拼命奔跑,車上的人向他伸出手來,試圖把他拉上火車,但他每次去拉手,褲子就掉落下來。這個羞澀的人總要先提起褲子,再重新去追,火車越來越快,最后再也追不上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火車離去。最后,這位朋友被活活凍死在西伯利亞。

這是一個節(jié)外生枝的故事,似乎在提問所有人。有時候,為了追趕上時代的列車,要付出的代價,恰恰是你最珍視的價值。這個時候,你又會如何選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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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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