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 “上帝之子”的“人間天囯”
天王不用讀書人
被太平軍攪得焦頭爛額時,不知咸豐帝奕詝有沒有動過這樣的念頭:從道光八年到道光二十三年(1828-1843),這15年里的廣州知府和廣東學政都應該砍頭。要是他們當初稍微放放水,給洪秀全一個秀才的功名,很可能就不會有后來這場綿延14年、兵連18省的大禍。
1850年2月末,在大清帝國的都城北京,道光帝駕崩咸豐帝登基。一個月后,在帝國偏遠省份廣西,前教書先生、現(xiàn)拜上帝會教主洪秀全決定起事。不到一年,廣西桂平金田村聚集起一支兩萬人的軍隊。1851年3月23日,洪秀全登基,稱太平天王,正號太平天囯。所以,1851年既是咸豐元年,也成了太平天囯元年。
當時,廣西正大鬧“會匪”。咸豐帝并不清楚數(shù)十股叛亂孰輕孰重、孰急孰緩。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沒鬧明白“金田逆匪”的“賊首”到底是誰。
洪秀全比奕詝年長17歲,出生于廣東省廣州府花縣一個農(nóng)民家庭,族名仁坤,小名火秀。洪家是由嘉應州(今梅縣)遷居此地的客家人。
火秀6歲進村塾念書,14歲第一次參加“童試”。當時童試共有縣試、府試、院試3次,連過3關就能成為生員,俗稱秀才。那一次洪仁坤縣試高中,府試卻失手了。這沒什么,畢竟他還只有14歲。
1836年、1837年,二十出頭的洪仁坤又考了兩次,照樣名落孫山。第3次失利之后,他似乎連走回家去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得雇了兩個轎夫。之后他在鄰近的鄉(xiāng)村當了6年塾師。歷來塾師倒以科舉失意者居多。他們靠教授知識謀生,稱為“舌耕”。6年之后,已屆而立的洪仁坤最后一次赴考,依然落榜,憤憤不平地說了句大話:等我自己來開科取天下士罷。就在那一年他失去教席,開始了秘密傳教的活動。
咸豐帝對廣西叛亂是極度關切的,他先后派了數(shù)位名臣去平定。第一位欽差大臣是林則徐。他不顧病體上了路,但走了17天,還沒到廣西境內(nèi)便溘然長逝(后人倒因此少了麻煩,否則人民英雄紀念碑上“虎門銷煙”、“金田起義”相對,多少會有幾分尷尬)。而后是當時的能人、前兩江總督李星沅,有名的酷吏、前漕運總督周天爵,已位極人臣的文華殿大學士、軍機大臣賽尚阿。結果卻是:李星沅病死、周天爵奉旨回京、賽尚阿革職拿問。
令咸豐帝和名臣們手忙腳亂的到底是些什么人?
1851年9月,太平軍奪取了他們的第一座城池永安州城(今蒙山縣)。在此停留的7個月里,洪秀全完成了一系列的軍政建設,還封了5個王。東王楊秀清是個燒炭的山民;西王蕭朝貴是自耕農(nóng);南王馮云山和洪秀全一樣,在鄉(xiāng)下讀過幾年私塾,可以算小知識分子;北王韋昌輝有幾家店鋪和大片田地,翼王石達開出身于富貴之家,這兩人可以算士紳或地主。
他們的出身不盡相同,學識有限倒算是共同點。
據(jù)說,太平軍圍攻長沙時,左宗棠曾去拜見洪秀全,獻攻守建國之策,并勸天王尊崇儒教,放棄拜上帝會。因洪秀全不以為然,左某悄然離去,成為湘軍中平定太平天國的重要人物之一。忠王李秀成日后的自供詞一語破的:“天王不用讀書人。”
知識分子常有自己的想法,頭腦不容易改造,自不能輕易信任。書生文士在天朝是不可能得志的。太平軍視為至寶的是孩子。每攻陷一座城市、路過一個鄉(xiāng)村,必定竭盡可能把他們帶走。孩子最天真無邪,加以訓練,將來就可以成為死士。天朝晚期的將領,許多都是被帶上路的孩子,例如英王陳玉成。
至于普通將士,大多出身于苦寒之家。除了廣西山民,“所據(jù)之地,男子一律‘隨營’,先動以甘言,再施以威劫。所謂甘言,即傳集百姓聽‘講道理’,如有不從,定斬不留。”——史家郭廷以總結。湘軍的張德堅在《賊情匯纂》中記錄,太平軍擄人常常要“看手相”:如果掌心紅潤,手指上沒有老繭,“恒指為妖”。反之,“挖煤開礦人、沿江纖夫、船戶、碼頭挑腳、轎夫、鐵木匠作、艱苦手藝,皆終歲勤勞,未嘗溫飽,被擄服役,賊必善遇之。”
清末革命團體光復會創(chuàng)始人之一陶成章認為,太平軍有中國民間秘密會社色彩。“非盡本于耶穌,而實有根于洪門之舊規(guī)而然也。”
洪門又稱天地會。為了壯大其隊伍,太平軍曾大量收納會眾,尤其是天地會黨徒。不過洪秀全并不認同其“反清復明”的宗旨,“此種主張在康熙年間該會初創(chuàng)時,果然不錯的;但如今已過去二百年,我們可以仍說反清,但不可再說復明了。……如我們可以恢復漢族山河,當開創(chuàng)新朝。”
太平軍號稱平等,其實分別心甚重。入上帝會的稱為兄弟。來自廣西的稱為“老兄弟”,享特殊待遇,后入會的稱為新兄弟,一般百姓則一律稱為“外小”。天王許諾“兄弟”們:“上到小天堂,凡一概同打江山功勛等臣,大則封丞相、檢點、指揮、將軍、侍衛(wèi),至小亦軍帥職,累代世襲,龍袍角帶在天朝。”按太平天國軍制,每軍置軍帥一,下轄一萬三千多人。
“凡是拜上帝之家,房屋俱要放火燒了。寒家無食,故而從他。鄉(xiāng)下之人,不知遠路,行百十里外,不悉回頭,后又有追兵。”他們走上的是一條不歸路。
錢穆先生曾分析說:“農(nóng)民騷動的主因,必由于吏治的不良,再促成之以饑荒。在官逼民反的實況下,回憶到民族的舊恨。這是清中葉以后變亂的共通現(xiàn)象。”“因一時一地的饑荒而激動變亂,要想乘機擴大延長,勢必采用一種流動的恐怖政策,裹脅良民,使他們無產(chǎn)可依,只有追隨著變亂的勢力;這便是所謂‘流寇’。這一種變亂,騷擾區(qū)域愈大,虐殺愈烈,則裹脅愈多。”“饑荒可以促動農(nóng)民,卻不能把農(nóng)民組織起來,要臨時組織農(nóng)民,便常賴于宗教。”“用邪教的煽惑起事,用流動的騷擾展開,這是安靜散漫的農(nóng)民所以能走上長期叛變的兩條路子。”
1853年,太平軍北伐,與清軍在天津交戰(zhàn)
天父入夢對天父下凡
當年的《英國政府藍皮書》有一段關于太平軍的史料:“……彼等已創(chuàng)立一種新宗教,可稱之為一種偽啟示,……足令一般毫無成見者懷疑其信仰是否真有誠意。”“如冒稱直接與神晤對……上帝臨凡,此誠與吾人就基督教圣經(jīng)中所習見者大相徑庭。”一位游覽過天京的洋人則表示,“我們的圣經(jīng)注解,都很難得到他的贊同,我們最好的經(jīng)本,都被他用朱筆在旁批上天意,全弄壞了。”“教皇如有權治他,早就把他燒死了。”
這里的“他”指的是洪秀全,拜上帝會的創(chuàng)始人。1836年第二次趕考時,他在街頭得到一部基督教布道書《勸世良言》,作者是當過排字工人、后來成為中國近代第一位華人牧師的梁發(fā)。當時他翻了翻目錄便放下了。1843年第4次科考失利后,有人勸他細讀——結果他大徹大悟,敬拜上帝,自施洗禮,自行傳教。
人們聽說他不是一個普通人。1837年第3次落榜之后,他大病四十多天,做過一個很奇怪的夢。夢中他見到天上的父親、母親和兄長。父親指點他必須改名。“洪火秀”的“火”字犯諱,要用“全”字代替。他可以叫“洪秀”、“洪全”或“洪秀全”。父親還賜封他為“天王大道君王全”,并說,“爾勿懼,爾放膽為之,凡有煩難,有朕做主;左來左頂,右來右頂,隨便來隨便頂,爾何懼焉!”
后來他讀了《勸世良言》才知道,頂他的父親是上帝爺火華,他的兄長是耶穌。
“秀全”二字拆開來是“禾(我)乃人王”。他在讀書之后是解了夢還是造了夢,無人知曉。不過教眾們?nèi)蘸蟮弥?,馮云山、楊秀清、韋昌輝、石達開分別是天父的第三子、第四子、第五子、第七子,蕭朝貴既然是天父第六女楊宣嬌(楊秀清的干妹妹)的丈夫,當然是天父的女婿。
按說除洪秀全之外,馮云山的資歷是最老的。據(jù)說他精于相術,早就看出洪秀全“多異相”、“有王者風”,所以成了他最早的追隨者。事實上廣西的許多信徒,包括楊秀清和蕭朝貴等人,都是在他孤身深入紫荊山區(qū)傳教時入會的。就算在天國大家庭里,他也僅次于洪秀全。然而在永安城封王時,他的排名卻在四弟、六妹夫的后面。原因是這兩人已經(jīng)是天父上帝、天兄耶穌的代言人。
傳教過程中,馮云山一度被捕,洪秀全離開廣西避禍。拜上帝會眾人心惶惶時,楊秀清忽然跌倒在地不省人事,沒過多久又站了起來,念念有詞:“眾小子聽著,我乃天父是也!今日下凡,降托楊秀清,來傳圣旨。”半年之后,天兄耶穌降臨到了他的密友蕭朝貴身上。
事后,洪秀全和馮云山承認了天父天兄下凡的真實性。天父還獲得了一個別名:高佬(粵語,高個子的人)——也許是為了讓信徒感覺親近。夢中受命的天父第二子和為天父代言的第四子孰高孰低?這是危險的問題,但到南京之前他們沒必要也沒時間想得太多。
恰好在太平天囯建號兩年后,1853年3月,太平軍攻陷南京。29日,一切準備停當,天王坐著黃色的大轎子從水西門進入南京城。據(jù)說這頂轎子要由16個人來抬。簇擁著轎子的人下令路人跪迎,且不許仰視。此外還有32位艷妝女官,紗帕蒙面,騎著馬跟在天王坐轎后面,一起進了兩江總督衙署。
現(xiàn)在,這座城市被改名天京,成為天朝的都城。洪秀全開始布置將兩江總督衙署改建、擴建為天王府。時人記載它“周圍十余里”,比明清故宮大一倍多(太平軍失敗之后,建筑所剩無幾,在此重建兩江總督衙署。民國時期,這里又成為孫中山的臨時大總統(tǒng)府和蔣介石的總統(tǒng)府所在地)。宮殿門外掛著十余丈黃綢,上面是每個直徑五尺的字:“大小眾臣工,到此止行蹤。有詔方準進,否則雪云中。”(“云中雪”為劍名,“雪云中”指問死罪)。
軍國大事一直是東王楊秀清主持——他制定了一路北伐、一路西征的戰(zhàn)略。其中一支北伐軍竟只用了5個月便兵臨天津城下,搞得咸豐帝坐臥不寧。天京方面,天王洪秀全深居不出,此時西王、南王已死,按規(guī)矩能瞻仰天顏的“兄弟”只有東王、北王、翼王等幾個人。天京城里有人揣想,其實根本沒有洪秀全這個人,當初被大轎子抬進城的是個木偶。
原本洪秀全是可以“開科取天下士”了。令人意外的是,這年首次開考題目居然是“四海之內(nèi)有東王”。年底,天父突然下凡怒責次子,并要他跪下受四十杖。北王等哭求開恩,并表示愿代天王受杖,天父也不答應。直到天王趴下準備接受杖打,天父才饒過他。
但天父還是下凡不斷,而且脾氣越來越壞了。他經(jīng)常責罰天王的親信韋昌輝和秦日綱。有時連洪秀全本人也要出宮迎接東王,跪接天父圣旨。1856年8月中,他又一次降臨了。一向不離天王府的洪秀全被叫到了東王府。楊秀清向他轉告,天父認為東王也應當被稱為萬歲。洪秀全身邊沒有心腹將領,只好答應了,建議在兩個月后楊秀清生日宴時辦這場盛事。
半個月后,北王韋昌輝潛回天京,率兵突襲東王府。楊秀清沒有來得及躲進應付緊急狀況的“空墻”。他的頭被割下來掛在街心的木桿上。問題是城中還有許多東王部隊。他們得知天王已經(jīng)頒下詔書,怒責韋昌輝和秦日綱大肆屠殺的罪過,判兩人接受處置叛徒的刑罰:五百大杖。東王部下被請來見證兩人受刑的過程。他們按規(guī)定把武器留在天王府外。等他們差不多到齊之后各扇門就一齊關上了。
翼王石達開奉命回到天京時,事情已經(jīng)無可挽回了。他當面指責韋昌輝殺戮過甚,卻很快收到消息他也可能被暗殺,于是入城當晚又逃離了天京。韋昌輝和秦日綱殺了他的妻子和隨從,并派人去追捕他。石達開召集了數(shù)萬靖難之師直奔天京。于是,韋昌輝的人頭被送到了他的帳中。秦日綱也被處死。
12月,“翼王回京,合朝同舉他提理政務,眾人歡悅,主有不樂心,專用安、福兩王……主用二人,朝中之人甚不歡悅。”(李秀成供詞)安、福兩王是洪秀全的哥哥洪仁發(fā)、洪仁達。次年夏天,石達開帶著自己的部隊離開天京。在沿途張貼的布告中,他透露出了一些蛛絲馬跡:“……自謂此愚忠,定蒙圣君明。萬事有不然,詔旨降頻仍。重重生疑忌,一筆難盡陳。……”
1856也許是太平天囯史上密度最大的一年。天朝的命運像南京城下的長江水,拐過一個高點后急轉直下。
紅色字為洪秀全駁外國傳教士手跡。這是現(xiàn)存洪秀全闡述其神學思想的惟一手跡,寫于1861年春
紙面上的天朝“土改”
對天王來說,刪改、批注《舊約》《新約》乃是至關重要的工作。經(jīng)文中說道:“上帝無形、無聲、無味;通過凡身,我們看不到他的形體,聽不到他的聲音,感知不到他的存在。”他將其整段刪除,因為他見過上帝。另外,耶穌以“上帝長子”的身份進入了《舊約》。在某些段落,天王加入“大哥”、“小弟”之類的詞語加強家庭的親密感。此外他不能容忍不符合天朝道德綱領的文字?!冻霭<坝洝分杏幸欢问?ldquo;人若引誘沒有受聘的處女,與她行淫,他總要交出聘禮,娶她為妻。”這哪算是什么懲罰!他改成了“……他犯了天條第七款(不好奸邪淫亂)。”這在天朝,是要殺頭的。
他常常能在《圣經(jīng)》中得到啟示并作發(fā)揮。例如批注《馬太福音》這一條:“……天國是總天上地下而言。天上有天國,地下有天國。天上地下同是神父天國,勿誤認單指天上天國。”所以耶穌說“天國近了,你們應當悔改”,分明是告訴他,天父和天兄要下凡幫他開創(chuàng)地上天國。
這地上的天國應奉行何種制度呢?
從前創(chuàng)作《原道覺世訓》的時候,他參考的是儒家的理想模型,《禮記•禮運》中關于天下“大同”的舊說?,F(xiàn)在他要自創(chuàng)新制度了。
1853年頒布的《天朝田畝制度》,告訴我們他是怎么設計人間天國的。其中至關重要的是怎么處理土地問題。“分田”——這兩個字一直是最能挑動農(nóng)民神經(jīng)的。他的辦法是按人口來。一戶家庭,無論男女,人口多就分得多,人口少就分得少。
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此處不足則遷彼處,彼處不足則遷此處。凡天下田,豐荒相通,此處荒,則移彼豐處,以賑此荒處。務使天下共享天父上主皇上帝大福,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也。
無人不飽暖自是值得追求的目標。但洪秀全的描繪十分簡略:凡天下樹墻下以桑,凡婦蠶績縫衣裳。凡天下每家五母雞、二母彘(豬),無失其時。
這段文字原型在《孟子》中:“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shù)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
洪秀全沒有提到吃肉。據(jù)說在天朝吃肉是從上往下嚴格管制的。天王每天能分到10斤,依次遞減到總制便只剩半斤,一般百姓更是連一口都吃不上。即使無人不飽暖,此飽暖彼飽暖,到底不是一回事。
問題在于,無處不均勻要怎么實現(xiàn)?
金田起事之前,洪秀全沒有表示過否定私有財產(chǎn)的意思。但占領永安之后他就下詔,“……凡一切殺妖取城所得金寶、綢帛、寶物等項不得私藏,盡繳歸天朝圣庫,逆者議罪。”現(xiàn)在,他規(guī)定每二十五家設一個國庫。
凡當收成時,兩司馬督伍長,除足其二十五家每人所食可接新谷外,余則歸國庫。凡麥、豆、苧、麻、布、帛、雞、犬各物及銀、錢亦然。
這么做的理由是:“……天下皆是天父上主皇上帝一大家,天下人人不受私物,物歸上主,則主有所運用,處處平勻,人人飽暖矣。”也就是說,只要人人無私,自然就人人飽暖?;旧嫘枨笠酝猓瑒趧映晒{入圣庫,于是“無處不均勻”。不過國庫并非只入不出的。
凡二十五家中所有婚娶、彌月喜事,俱用國庫。但有限式,不得多用一錢。……總要用之有節(jié)以備兵荒。
洪秀全還建議“兄弟姊妹”們:凡天下婚姻不論財。
此外,天朝體恤弱勢人群:鰥、寡、孤、獨、殘廢者,不但免除兵役,而且可以依靠國庫來生活。
如此追求“均勻”的集體生活,自然需要行政力量和社會組織的支持。洪秀全所反復提到的“二十五家”,正是天朝最基本的社會組織細胞——“兩”。
兩的長官稱為兩司馬。雖然只管著區(qū)區(qū)二十五戶人家,要處理的事務卻很繁雜。平時他多半會呆在禮拜堂——這也是每二十五家就有一個的公共設施。每戶人家的孩子日日都要到那里去,跟著兩司馬讀圣書。等到了禮拜天,這二十五戶人家都要到禮拜堂去,“講聽道理,頌贊祭奠天父上主皇上帝”。
太平天囯的系統(tǒng),原就是軍事、政治、社會一體化的。每戶人家抽一人為伍卒。“有警則首領統(tǒng)之為兵,殺敵捕賊;無事則首領督之為農(nóng),耕田奉尚(為避上帝諱用“尚”代“上”)”。兩司馬要記錄納入國庫的錢谷數(shù)目,并將這個數(shù)字上報。農(nóng)忙結束后,他還要帶著那二十五個伍卒,負責這二十五戶人家的陶、冶、木、石等工匠活。
此外,他還要賞善罰惡——力農(nóng)者有賞,惰農(nóng)者有罰;處理訴訟——有爭訟時,他負責聽其曲直。天朝每年有一次保舉,補充官員的空缺。保舉之法,就是從兩司馬推薦遵守天條王命以及致力務農(nóng)者開始的。
天朝的官員,每3年升貶一次,以示公正。在升貶年,每級官員都要提出應當升貶的下屬,由上級核實。有些特別的是,洪秀全允許縣長官“監(jiān)軍”對其上級州長官“總制”保升奏貶。中央各級官員,從將軍以至丞相,都可以互相褒貶。濫保舉或濫奏貶則會受到懲罰。不過,上級這么做是被削職貶為平民;下級這么做還要另外加罪。官員有大功勞或大奸惡,則不必受升貶年的限制。
天朝聽上去很理想的田畝制度沒能推行下去。一來“土改”從不容易,二來天朝不幸始終陷于戰(zhàn)事中,控制的區(qū)域時有變動。最重要的是,農(nóng)民居然并不歡迎它。大約是在定都南京前后,還沒給農(nóng)民分地,天朝就命令農(nóng)民,除口糧之外,將其余的糧食送到圣庫。結果是“究不能行”,只好讓農(nóng)民按田畝的數(shù)目照舊交糧納稅。
至于那套從上到下的嚴密的組織系統(tǒng),倒沒隨著天國陷落湮滅無聞,未來將會改頭換面為后世取法吸收。
英國畫家仿繪太平天國事件清軍戰(zhàn)報中的《剿滅粵匪圖》,1860年,銅版畫
百姓禁欲,王公多妻
天朝最好的制度,往往以“禁”字開頭:禁纏足、禁畜妾、禁娼妓、禁買賣奴婢、禁吸食鴉片。除了最后這一條,大多同女子的解放有關。有人甚至說天京那時就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男女平等。
既然都是天父的子女,又何須分高低、尊卑——“天下多男子,盡是兄弟之輩;天下多女子,盡是姊妹之群。”天朝分田時不論男女。在皇宮內(nèi)、女館中設女官,最高可以做到丞相一級,還有同男子平行的爵位。在教堂里、大街上女子可以“拋頭露面”,參加禮拜和社交活動??娴盾S馬、來去馳騁的太平軍女子,更是天京一景。連到此一游的洋人也不免驚嘆,這是“洵世界得未曾見之奇觀”。
不過,權利的對等是以義務的相當作為代價的。
太平軍初期輾轉于桂湘鄂,女子也不得不上陣作戰(zhàn)——“男將女將盡持刀,同心放膽同殺妖”。親歷太平軍攻取武漢一役的陳徽言對她們留下了如此印象:“紅綃抹額,著芒鞵,頗矯健”。等打到了南京城,清軍大營一直扎在城下。無論你是“老姊妹”或“新姊妹”,要么去制造戰(zhàn)具,要么去上城助守,情況緊急時還得同“兄弟”們并肩作戰(zhàn)。
最嚴厲的是打下南京前,軍中分男營女營,像隔離傳染病一樣禁止異性接觸,即便是夫妻,同宿即斬首。打下南京之后,婦女一律入“女館”。丈夫探望妻子,兒子問候母親時,只許在門口相隔數(shù)米作問答,聲音必須清亮,以免說私房話。男子如進入女館,無論軍民均要正法。
洪秀全有詩句解釋不讓男女見面的道理:“耳賤亂聽犯天條,心賤亂想最滔天。”他勉勵提高覺悟、改造審美以抵御誘惑:“嬌娥美女嬌聲貴,因何似狗吠城邊?”但天王的內(nèi)宮除了家中的女眷,還有女官和女侍從,總人數(shù)接近兩千人。
郭廷以先生認為,洪秀全實行這種違背人性的制度有雙重理由,說得出口的是:先苦后甜是干革命基本程序。私圖一時之樂并非真樂,急享眼前之福并非真福。在創(chuàng)業(yè)之初強調先國而后家、先公而后私并不太奇怪。說不出口的是:
第一、太平軍初期沒有根據(jù)地,必須攜帶家眷同行。分置男營女營可以避免影響軍事行動。第二、定都南京后,婦女安置在女館里,無形中成為人質,等于控制了將士的母親妻子姊妹,使他們不敢背叛。第三、女館中的婦女又有點像是懸賞。等到天下平定,已婚者才得以團聚,未婚者才有機會婚配,功勞高的可以納妾,犯過錯的可以罰他晚婚。第四、女館也以軍法部署,婦女們從事勞作,所以也是一種集體生產(chǎn)組織方式。
太平天囯丞相蒙得恩早看出這套辦法不能持久,要求不分男女行,洪秀全沒答應。可是人性到底強過制度。因為天王不許夫妻團聚,天京的高級干部紛紛私逃。到了1855年,天朝終于迎來家庭生活的回歸。
到太平天囯九年,洪秀全的族弟、干王洪仁玕秉政之后,天朝規(guī)定了婚姻制度。男女雙方由宗教官或主管官主婚,簽署婚約,發(fā)給結婚證書,稱為“龍鳳合揮”。據(jù)說,其中有不少組織指定的包辦婚姻。
不過,天王并不主張在家庭中也實行男女平等。他在《幼學詩》中諄諄教導——“妻道在三從,無違爾夫主。牝雞(母雞)若司晨,自求家道苦。”他是一個愛拿動物打比方的詩人。
他認為男女始終有別。“男理外事,內(nèi)非所宜聞。女理內(nèi)事,外非所宜聞。”所以,早在太平天囯三年時,他就下過詔書整肅后宮,宣稱“后宮為治化之原,宮城為風俗之本”。從今往后“外言永不準入,內(nèi)言永不準出”。為此他還定下了好幾條“永不準”和“斬不赦”。第一是對于天王的妻妾,統(tǒng)稱娘娘,永不準臣下提及她們的姓名以及位次,提到后宮姓名位次者斬不赦。為避免看到娘娘的臉,臣下需要低頭垂眼,永不準抬頭偷看娘娘,否則斬不赦。臣下的話永不準傳入后宮,有敢傳入,傳遞人斬不赦,被傳話的臣下也斬不赦。
大約是在太平天囯十一年,洪秀全頒了一道詔書,事關“婚姻之規(guī)定”。他說天父造亞當、夏娃的時候,只不過一夫一妻,這是正確的。不過天父現(xiàn)在又說,一夫多妻也沒什么不可以。他獲得天父允準,增減臣下們妻子的數(shù)目。主要依據(jù)是官階高低,上多而下少,按等級遞減。
天王的兩個哥哥及干王、英王、忠王等人可以有6個妻子。數(shù)目不到的,應該補足,共迎他的壽辰。已經(jīng)脫離天京的翼王也適用這個標準。此外高級官員可以三妻,中級官員只能二妻,低級官員和老百姓一樣,按亞當夏娃的規(guī)矩來。洪秀全甚至還給已經(jīng)升天的3個王定下了指標,南王6個妻子,東王、西王規(guī)格最高,可以有11個。
詔書沒有提到北王,也沒有提到天王適用什么標準。大概連上帝也覺得多子多孫有福,所以沒有限制這個次子旺盛的生命力吧。
洪秀全的長子洪天貴福后來說,金田起事時父親有十多個妻妾,一年之后從永安突圍時又增加到36個。而到天京陷落前,他已經(jīng)有88位母后。在他八九歲時,父親就不準他再同母親姊妹見面了,反倒給他安排了4個妻子,“老天王做有十救詩給我讀,都是說這男女別開不準見面的道理。”(也許老天王擔心的是鬧出家丑。)想念母親姊妹了,他就乘父親有事坐朝時偷偷去看她們。
真要追究起來,恐怕他也已經(jīng)夠得上“斬不赦”了。
據(jù)說,這是洪秀全青年時種的龍眼樹(大食)
曾經(jīng)圣子難為人
早在太平天囯五年時,就有人褒貶洪秀全“所言則教人為善,所行則窮兇極惡”,“但求濟事,雖未嘗不收效于一時,然滅亡必速。”是為善還是行兇姑且不論,但似乎連年輕的咸豐帝也相信對方有某種天命在身。1853年他曾很沉不住氣地下令地方官將洪秀全、楊秀清、馮云山、韋昌輝這些人的三代祖墳刨個底朝天,并明確指示要將墳后的“坐山后脈概行鑿斷”以破壞其風水?;实郾救私K究沒能看到天國的陷落。1861年8月22日,他病死在熱河。洪秀全的命到底比他要硬。
然而,對洪秀全來說,壞消息也緊跟著好消息到了。半個月后,天朝丟失了長江上游的最后一座重鎮(zhèn)安慶,天京自此失去屏障。次年5月,湘軍直抵南京城下。這已經(jīng)是天京第3次被圍困了。與前兩次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們始終沒能解圍。
到1863年12月,天朝最可靠的將領忠王李秀成也絕望了。無糧、無兵、無援,無論如何努力也保不住天京城。他只好建議天王突圍而去。洪秀全的答復是一段令人哭笑不得的“天話”:
朕奉上帝圣旨、天兄耶穌圣旨下凡,作天下萬國獨一真主,何懼之有?不用爾奏,政事不用爾理,爾欲出外去欲在京,任由于爾。朕鐵桶江山,爾不扶,有人扶。爾說無兵,朕之天兵多過于水,何懼曾妖者乎!……
他一向愛用“天”字:天朝、天軍、天官、天民、天將、天兵。按李秀成的理解這其實是“恐人霸占其國”。稱天將、天兵就只是天王一個人的兵。天朝的將領要是說漏了嘴提到“我隊之兵”,他便罵道:爾有奸心。這里只有天軍、天官、天兵、天國,哪有什么你隊之兵?“何人敢稱我兵者,五馬分尸。”
但干王洪仁玕1864年初去太湖一帶征集糧草時,卻發(fā)現(xiàn)盡管他對各路天軍力陳迅速援助天京之至關重要,他們“為恐少了糧草,多不愿回應號召”。不久之后,官軍在南京周邊集結,以致他無法回到堂兄身邊。
據(jù)李秀成說,當時他告訴洪秀全“合城無食,男婦死者甚多”,并懇請?zhí)焱踅抵迹?ldquo;應何籌謀,以安眾心。”天王回答:“合城俱食咁露(甜露),可以養(yǎng)生。”并且下令,“取來做好,朕先食之。”
所謂“咁露”是他讀《出埃及記》的重要收獲。當年上帝曾把嗎哪撒在露水中,供給荒漠中的以色列子女四十年之久。所以1862年他就下令模仿以色列子民,每年存放一定量的嗎哪以備不時之需。這會兒,他在宮中尋找食材,將百草之類制作一團,送出宮來,要滿朝文武和全城百姓也照著他的樣子來做。
那年4月,洪秀全病倒了。他寧肯吃咁露也不愿服藥。5月30日,他下了一道詔書,說自己即將上天堂,到天父天兄那里領取天兵保衛(wèi)天京。兩天后他靜悄悄地“升天”了——此前,他已經(jīng)禁止天朝臣民提“死”字,而是要用“升天”或“遷福”來表示。
天朝雖秘不發(fā)喪,天王駕崩的消息還是傳遍城內(nèi)城外。5日后幼天王洪天貴福被臣子們扶上龍椅,拜了上帝,接受大家的朝賀。小時候他一直叫天貴,幾年前洪秀全給他加了個福字。
不過就像他自己說的,朝事都是干王管,兵權都是忠王管,下的詔旨,都是他們做現(xiàn)成了叫他寫。他這個天王其實無事可做。此時天京城內(nèi)已經(jīng)斷糧,滿城文武無計可施,軍中更是人心浮動。大家似乎都在等著塵埃落定的時刻。
1864年7月19日,太平天囯歷史上最為漫長的一天。
清軍引爆了城墻下所挖地道中的炸藥。太平門那一段的城墻被炸塌了六七十米,浙江巡撫曾國荃所部從缺口搶攻入城。正午到黃昏,不過半日,天京易主。
忠王李秀成帶著幼主轉了幾個城門都沖不出去,只好在夜里偽裝官兵,從被清軍炸開的那個缺口出逃。他把自己的戰(zhàn)馬讓給洪天貴福,結果所騎的劣馬中途倒下。因為后有追兵,其他人顧不上扶他,一路疾馳而去。
7月22日,李秀成被清軍捕獲。曾國藩從安慶趕赴南京,命人會審忠王,并讓李秀成寫自供書。9天之后,自供書寫成。或許是怕夜長夢多,曾國藩沒有遵行朝廷將李秀成解送到北京的命令,而將他“就地正法”了。
李秀成在供詞中,總結了天朝的“十誤”,與洪秀全相關的有7條:東王、北王兩家相殺;翼王與主不和,君臣相猜;主不信外臣,用其長兄次兄為輔;主不問政事;封王太多;國不用賢才;立政無章。在供詞最后,李秀成一再提醒曾國藩要“買炮”:“今天朝之事此(已)定,不甚費力,要防鬼反為先。……欲與洋鬼爭衡,務先買大炮早備為先,與其有爭是定。”
曾國藩對這份供詞做了增刪,其中一處是關于天王死因的,李秀成原文寫病死。他刪去相關文字,改為“因九帥之兵處處地道近城,天王斯時焦急,日日煩躁,即以五月二十七日服毒而亡”。此前他已向朝廷報告洪秀全服毒而死,不改則有欺君之憂,而且這一改還能替他兄弟(打南京的主將是其九弟曾國荃)長長臉。供詞中有一句是李秀成轉述天王口諭:“朕之天兵多過于水,何懼曾 者乎?”他自己補了個“妖”字上去。
曾國藩還得到了一個好消息。一名黃姓宮女向官軍告發(fā)了洪秀全的藏尸處。遵循生前所信的宗教,尸體沒有用棺木收殮,而是用繡著龍的黃緞包裹住全身。打開來的時候,這位“長毛”領袖的頭上已經(jīng)寸發(fā)不存,胡子倒是還在,已經(jīng)斑白了。
10月25日,在江西的一處荒谷中,洪天貴福被游擊周家良,知縣謝蘭階、陳寶箴(陳寅恪祖父)搜獲,并寫下了自供詞。在供詞最后,他不無誠懇表示:“那打江山的事,都是老天王做的,與我無干。”他覺得廣東不是好地方,不想回去了,只想跟到湖南去好好讀書,考個秀才的功名。
不過,審判他的人可不敢再冒一次險了。1864年11月18日,太平天囯第二任天王、14歲的洪天貴福被凌遲。這正是他父親第一次去參加科考的年紀。他的兩個兄弟在從天京突圍的混亂中掉了隊,早已與城內(nèi)的十多萬人一同被屠。5天之后,干王洪仁玕在南昌也被凌遲。
民間有傳言說,干王和忠王各有一個兒子逃出生天。有人甚至說,連洪天貴福那兩個弟弟也活了下來。這只能是一廂情愿的懸想了。
1866年2月,太平軍最后的殘部也被官方肅清,地點恰好在洪家祖居的嘉應州。9個月后,一個名叫孫帝象的孩子在廣東香山縣出生。據(jù)說,他13歲時聽村里的太平軍老兵講洪楊故事后,便立志要做洪秀全第二。多年之后,他有了一個為我們所熟知的名字:孫中山。
(參考資料:錢穆《國史大綱》;中國史學會《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囯》;郭廷以《太平天國史事日志》;簡又文《太平天國全史》;羅爾綱《太平天囯史綱》《增補本李秀成自述原稿注》;史景遷《太平天國》;李澤厚《中國近代思想史論》;潘旭瀾《太平雜說》;茅海建《苦命天子:咸豐皇帝奕詝》;李劍農(nóng)《中國近百年政治史》)
“因一時一地的饑荒而激動變亂,要想乘機擴大延長,勢必采用一種流動的恐怖政策,裹脅良民,使他們無產(chǎn)可依,只有追隨著變亂的勢力;這便是所謂‘流寇’。這一種變亂,騷擾區(qū)域愈大,虐殺愈烈,則裹脅愈多。”“饑荒可以促動農(nóng)民,卻不能把農(nóng)民組織起來,要臨時組織農(nóng)民,便常賴于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