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劉廣寧 “公主”帶著黃金時代的羽毛走了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梁文雪 日期: 2020-07-27

譯制片的時代,在人們的記憶中似乎早已像老電影一樣斑駁模糊,但正是三四十年前那些隱蔽在銀幕背后的聲音,讓人們不那么多彩的精神世界有了顏色。有人說:80年代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和上譯廠密切相關(guān),世界各國的英雄美人一張口,仿佛就是童自榮、劉廣寧

“連我自己都奇怪,你的身影總是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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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只剩兩天了,這是最后的一封信。我再也不愿意寫信了,我等待著有聲音、有眼睛、有手有腳的你,早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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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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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電影《生死戀》中女主角夏子和心上人大宮的對白,在上海電影譯制片廠(以下簡稱“上譯廠”)配音表演藝術(shù)家尚華的心中:“這段往來思念的情書,經(jīng)由廣寧深情、甜美的演繹,成為人們心中百聽不厭的愛的教科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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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華口中的“廣寧”就是上譯廠第二代配音演員、著名配音表演藝術(shù)家劉廣寧。2020年6月25日,劉廣寧在上海去世,享年81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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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劉廣寧逝世的消息,人們動情地告別:“別了,苔絲小姐!”“別了,瑪拉!”劉廣寧多年的搭檔兼好友童自榮難掩失落,手書“往昔幕幕在眼前,依然那么鮮活。我們一起配《天鵝湖》,一起配《絕唱》,我這個觀眾眼里的配音‘王子’一直是陪伴配音‘公主’而存在的,如今‘公主’卻先走一步了,怎能不叫人難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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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廣寧曾為近千部影片配音,《魂斷藍(lán)橋》中的瑪拉、《生死戀》中的夏子、《望鄉(xiāng)》中的阿崎、《尼羅河上的慘案》中的杰基……她的聲音是幾代人的記憶,在譯制片輝煌的年代,劉廣寧是影迷心中“銀幕后的公主”。斯人已去,但“公主”永遠(yuǎn)留在銀幕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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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門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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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廣寧出生于香港,四歲時全家移居上海。祖父劉崇杰是有名的外交家,祖母則是林則徐之女。劉廣寧小時候跟隨祖父母生活,梅蘭芳、馬連良、胡蝶等文藝界名人都曾到劉家做客。劉廣寧在回憶錄中寫道:“當(dāng)年每逢梅蘭芳先生訪滬,祖父就請他去陜西南路紅房子西菜館吃法國大菜,喝牛尾湯。馬連良先生是回族,他來我們家時,祖父則會從外面的清真館子叫菜來款待他。我記得,有一次馬連良先生還帶著我和哥哥去他在上海的臨時寓所吃北京炸醬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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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廣寧的祖母是個好強(qiáng)的人,小腳的她能在高跟鞋里塞了棉花跳探戈。一曲舞畢,腳上流了好多血,襪子都粘住了,可臉上還是笑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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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家庭氛圍給了劉廣寧深厚的熏陶和滋養(yǎng),也在她心中埋下了一顆藝術(shù)的種子。早年劉廣寧想學(xué)京戲,為了打消她這個念頭,祖父甚至勞動了馬連良先生“嚇?!彼?,說學(xué)京戲要天天壓腿,練功又是如何如何苦,總算是把大小姐給唬住了。祖母講一口純正的北京話,這深深地影響了劉廣寧:“讀到好的文字,我就有欲望、有沖動,覺得我應(yīng)該念,念得好很過癮,念不好便很難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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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航渡路618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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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上海第四女子中學(xué)畢業(yè)后,劉廣寧似乎對考大學(xué)沒有太大興趣,她反而開始不斷叩擊各個專業(yè)藝術(shù)團(tuán)體和藝術(shù)院校的大門,但初期的種種嘗試往往以石沉大海結(jié)束?;蛟S是命中注定,當(dāng)時只有二十歲的劉廣寧偶然聽到鄰居隨口一句“上海電影譯制廠在招人”,就貿(mào)然提筆給上譯廠寫了一封自薦信。劉廣寧后來回憶道:像類似這樣給各類藝術(shù)團(tuán)體寫自薦信的次數(shù)“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而寥寥幾封回信的內(nèi)容也基本上是委婉拒絕。不料,這封“例行公事”般發(fā)出的自薦信很快收到了回音——一封加蓋了“上海電影譯制廠”公章的手書信函,讓她去廠里參加配音演員招聘考試。那張信紙上并無具名,但就是這樣一張普普通通的通知一下子改變了劉廣寧一生的命運(yù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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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冬季的一個上午,劉廣寧在母親的陪同下從淮海中路一棟西班牙式洋房走出,走向不遠(yuǎn)處武康路上的26路電車站。母女倆登上26路電車,然后在常熟路轉(zhuǎn)乘45路公共汽車,來到萬航渡路618號——上海電影譯制廠的所在地,參加配音演員的招聘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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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時在上譯廠參加考試的男女共七個,廠里讓他們每人準(zhǔn)備一個片段,劉廣寧朗誦了一首歌頌大海的詩歌。之后考男女臺詞對話,劉廣寧讀的是1960年譯制的電影《圣彼得的傘》的片段——她讀的那個角色后來是由李梓配音的。劉廣寧準(zhǔn)備了一會兒,就進(jìn)錄音棚考試去了。進(jìn)了那個被很多人形容為“破破爛爛”的錄音棚,劉廣寧卻一點(diǎn)都沒覺得它“破爛”,相反,她一到這個棚里就覺得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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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過幾個月反反復(fù)復(fù)的試戲、面試和等待,劉廣寧期盼已久的通知通過電話線傳來了:上譯廠辦公室主任朱江通知她到上海市電影局醫(yī)務(wù)室檢查身體。這個“檢查身體”的通知意味著劉廣寧已經(jīng)被上譯廠正式錄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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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劉廣寧21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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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音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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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制片在上世紀(jì)80年代才開始流行,劉廣寧在60年代參加工作時,觀眾對于配音演員的追星狂熱還未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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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劉廣寧在上譯廠負(fù)責(zé)配“內(nèi)參片”。整個錄制全程保密,不準(zhǔn)說片名,只能說代號,劇本和參考資料不能帶回家,也不能向家人透露工作內(nèi)容。有段時間劉廣寧和同事們在工廠里打地鋪,一周回家一次,直到天冷了睡不了地板才準(zhǔn)回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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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參片無字幕,無工作人員表,不對外公映。沒有名利不說,還承擔(dān)著政治風(fēng)險(xiǎn)。有次同事隨口哼了幾句片中的曲子,就被上司嚴(yán)厲批評。盡管如此,能從事自己熱愛的事業(yè),劉廣寧深感幸運(yùn),她參與配音的第一部內(nèi)參片是美國電影《紅菱艷》,《鴛夢重溫》《魂斷藍(lán)橋》等經(jīng)典影片也是在這個時期錄制的。但因?yàn)闆]有版權(quán),這些內(nèi)參片還有至少一半未曾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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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錄音棚的環(huán)境十分艱苦,劉廣寧笑稱是“漏音棚”。第一代配音演員、劉廣寧的前輩蘇秀回憶道:我們的錄音機(jī)比較落后,要錄有混響的,就要把喇叭拉到陽臺上?!半m然小喇叭擴(kuò)音范圍不大,但一句‘著火了’還是把同一個大院的美影廠的人嚇得都從樓上奔下來?!薄按罄葦U(kuò)音效果更好,幾條街都能聽到。有一次錄反法西斯的戲,演員在大喇叭里喊‘晚上9點(diǎn)以后,隨便出來的人槍斃’,就為這句臺詞,要提前去派出所報(bào)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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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萬航渡路618號的舊棚是在三樓平臺上加建的,為了隔音外面包著石棉和麻布。錄音時為了防雜音,夏天也不能開電扇,屋里的配音演員們每天靠木盆里的人造冰降溫。一場戲配下來,話筒下面常常積了一攤汗水。直到1976年上譯廠遷至永嘉路383號,配音環(huán)境才有所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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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的觀眾從來不會想到,劉廣寧、尚華、邱岳峰、蘇秀、畢克……他們用最華麗的聲音配過宮廷舞會、皇家盛宴、奢華派對、紙醉金迷,而他們的配音環(huán)境卻是一間破舊的配音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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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幕后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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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結(jié)束后,部分內(nèi)參片可以公映了,譯制片成為人們了解外部世界的窗口。在電視沒有普及的年代,劉廣寧們的聲音不僅出現(xiàn)在銀幕上,還經(jīng)由收音機(jī)飛進(jìn)了千家萬戶。原本在幕后的配音演員們,也一下子成為大眾追捧的明星。彼時的上譯廠,儼然一座造星工廠。盡管邱岳峰、畢克、蘇秀等人早已成為大眾眼中的偶像,收到觀眾來信最多的卻是劉廣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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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拉、芳汀、杰基、苔絲、夏子、阿崎……這些個性鮮活的女性角色經(jīng)由劉廣寧聲音的重塑走入了人們的心中,人們親切地稱劉廣寧為“銀幕后的公主”,如追星一般仰望著她。劉廣寧的前輩尚華說她的聲音是“獨(dú)特、純潔、高貴和有教養(yǎng)的”。但劉廣寧不只會塑造那些可愛迷人的女性,她最為業(yè)內(nèi)稱道的聲音形象是《尼羅河上的慘案》中心機(jī)深沉的杰基,尤其是杰基佯裝酩酊時的那一套有預(yù)謀的胡言亂語,可以說是教科書級別的演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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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觀眾曾寫信給劉廣寧,以為他們配音演員都住在豪宅里。其實(shí)劉廣寧一家人住在先生單位分配的房子里,家里只有一個房間,廚房還是11戶合用。兒子潘爭小時候經(jīng)常跟著母親去上譯廠,他回憶自己坐在棚里,看到銀幕上是錦衣華服的舞會,配音演員的棉襖上卻打著補(bǔ)丁。但劉廣寧熱愛這份事業(yè),她說自己像《孤星血淚》中的鐵匠喬一樣,在大城市里總覺得別扭,在家鄉(xiāng)的鐵爐旁邊才感到最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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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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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根據(jù)有關(guān)規(guī)定,蘇秀、尚華、于鼎等導(dǎo)演、演員、翻譯同時退休,老廠長陳敘一退居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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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代,滿大街都是錄像廳,日夜播放著盜版影碟。配音演員也不像從前那般受歡迎:劇組不需要翻譯仔細(xì)推敲也能拿出劇本,導(dǎo)演不做口型本一樣可以進(jìn)棚,演員不看全片一樣可以配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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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輩蘇秀時常感傷:自己就像一朵孤獨(dú)的浪花,將她沖上岸的大潮已融入沙灘了無蹤跡,唯有她還寂寞地留在沙灘上,放眼四顧已沒有多少同伴。如今,和蘇秀同代的上譯廠演員、導(dǎo)演已紛紛凋零,一撥人走了,帶走了一個時代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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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制片的時代,在人們的記憶中似乎早已像老電影一樣斑駁模糊,但正是三四十年前那些隱蔽在銀幕背后的聲音,讓人們不那么多彩的精神世界有了顏色。有人說:80年代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和上譯廠密切相關(guān),世界各國的英雄美人一張口,仿佛就是童自榮、劉廣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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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死戀》的結(jié)尾,夏子去世后,大宮來到夏子常去的球場,寂寂無人處,仿佛夏子的聲音在回蕩:“對不起太高了,對不起太高了,高了……高了……”那聲音如輕紗般縹緲。而今這美妙聲音的主人已逝去,隨著人們的目光,一個即將遠(yuǎn)逝的時代正緩緩地、緩緩地收起最后一片優(yōu)雅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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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那些永不消逝的聲音》,羅嶼,《小康》2015年01期;《劉廣寧:為藝術(shù)放棄大學(xué)的“大小姐”》,陳晨,東方網(wǎng).縱相新聞;《棚內(nèi)棚外——上海電影譯制廠的輝煌與悲愴》,潘爭;《聲情并茂的配音演員》,孫渝烽;《我的配音生涯》,蘇秀,文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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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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