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孟依依 ?發(fā)自江西
特約撰稿 ?杜佳靜 ?
圖 ?本刊記者 ?大食
編輯 ?黃劍 ?hj2000@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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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泡
洪水慢慢退去之后,人們下樓檢查房屋各處,吊扇、門被泡壞了要換,墻需要重新粉刷一遍,摩托車在水里浸泡得生銹當廢鐵能賣幾百塊錢。插座意外地還能通電,一按開關燈泡亮起來,余時發(fā)擰下自己家的燈泡,里面盛了大半肚子渾濁的洪水。
他承包的180畝農(nóng)田和狹長魚塘漸漸露了出來,水抽干之后,田野一片平坦,沒有想象中的垃圾、稻?;蚴莿游锸w,連田與田之間的界限也沒有了。街上開蔬菜批發(fā)市場的張偉說,一切都平靜了。過了半個月,草重新長出來,綠茵茵一片,再過幾天氣溫下降,田野又轉(zhuǎn)成枯黃。到處都沒有食物,兩只松鼠就跑到余時發(fā)家偷雞蛋。
站在他家三樓露臺上,能看到那兩只松鼠在枯樹上睡覺,往遠處能望見圩堤決口處,六個月前,水就是從那里流過來的,再仔細看已經(jīng)有一棟房屋開始新建。
決口處遭沖毀的五棟房子也露出水面,修農(nóng)機的黃來援家的房子原本沒被洪水沖走,他叫來挖機把房子敲碎,搬出一些顯然已經(jīng)失去功用的機器堆在路邊?;厥諒U品的黃紫益家的房子被沖散,兩片屋頂落在百米開外,他從屋頂?shù)膱A邊認出了它們,以及一層完整的水泥板。有段時間,她的妻子常常吃了午飯就到荒地里去找東西,起先要劃小船,然后是在小腿肚深的泥里走,淤泥發(fā)臭。她在找當時沒有帶出來的五萬塊錢,還有女兒過年攢下的幾百塊壓歲錢,“她的錢舍不得花,存在我的口袋里”。天氣很熱,有一回她差點要暈倒,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她蹲在地上好久才恢復力氣,然后一個人走回家。每次都好像是不得不去找,“心里覺得很難受很難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不到”。再后來黃紫益說別找了,找不到了。
我和攝影記者大食去的那天,余時發(fā)中午煮了一大鍋火鍋呼嚕呼嚕吃,“我管他怎么樣?!边@是他的口頭禪,他總是一副樂呵呵沒什么擔心的樣子,“錢反正是沒有了,吃的要管好?!奔Z田絕收,他花一千塊錢買了谷子碾成米,又花兩千塊錢做臘肉,他說三個女兒愛吃。但今年過年她們都不回家了,一個在濟南,一個在廈門,還有一個在景德鎮(zhèn),疫情加重,來去都可能面臨長時間的隔離。他想那就把這些臘肉寄給女兒們吧,“她們以前回家,都想帶點臘肉出去。”半年來他幾乎都是一個人住,去景德鎮(zhèn)避洪水的妻子在9月洪水開始退去時回來過一次,清理房屋、整理魚塘,很快又去景德鎮(zhèn)幫大女兒帶孩子了。
冬天天氣好的話,他和嫂子、侄女,以及孩子們坐在門口的空地上曬太陽。每天喂食了十幾只雞,他就去打牌,“我管他怎么樣,沒什么難過的,就是玩。”這個“玩”有點游手好閑的意思,說人不干正經(jīng)事,用在當下多少有點迫不得已。生活的重建陷入一種緩慢而被動的境況。人像田野里那排被洪水浸泡但又沒有淹死的樹一樣,百無聊賴地抽出新的綠葉子。
其實7月份洪水還沒退的時候余時發(fā)和我說過,如果來得及,他要搶種油菜,但后來鎮(zhèn)上打電話來說要建設高標準農(nóng)田,修溝渠、鋪道路,水泥攪拌機在田里突突突地運行著,田地也就一直閑置著。我們過去那邊看,走在加寬的田埂上,他忽然說:“要是能留在年里(時間停留在這一年)就好了?!辈贿^年,春天就不用來了,他也不必為十幾萬塊的種子和化肥開銷發(fā)愁。村里的另一個老頭聽了說,好啊不過年好啊,也不用老一歲。
余時發(fā)站在自己曾經(jīng)被淹的稻田上
債
決口處新建的那棟房屋屋主是黃來援,一張黝黑的臉,眉頭不自覺地皺著。他妻子余國員手機里保存著一段原來房子被洪水沖倒的視頻,她很少去看,“我心里發(fā)慌,房子倒的時候手腳都冰涼,我想,不看了,然后就這樣走了?!焙髞碛杏浾邅韱枺欧鰜?。黃來援有些埋怨,你拍這些做什么啊。她說,這是我們的房子啊。
“沒有意義了,都沒有意義了?!秉S來援老這么講。很多事情失去了意義,洪水來的那天因為停電無法用起重機吊上二樓的那片履帶沒有意義,圩堤合龍那天人們放的幾串紅鞭炮沒有意義,除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重新投入生產(chǎn)?!八ㄕ┎焕斫馕覀兊男那?,就說你急什么,水還沒有退。我當然急了,我要搞生活費,我沒有錢,我不急怎么行。他要是說,住在這里(安置點)一個月給你多少錢,那樣我就不急了,是吧?”黃來援今年50歲,修了很多年農(nóng)機配件,“我們也不是整天吃喝玩樂的人,我們是干活的人,就要干活,不干活就死掉了,什么都沒有了。”
在江西省,2020年夏天的洪澇災害造成倒塌房屋共937戶1847間。鄱陽縣政府給當?shù)胤弦?guī)定的因災倒塌獨棟樓房的村民,提供了10萬元補助,加上2.4萬元農(nóng)房保險和2.6萬元社會救助,總計15萬元。實際上這筆錢對于建房來說遠遠不夠。黃來援打算去銀行貸款,銀行說要有抵押物,他什么也拿不出來,“銀行門口有個電子屏,寫了災后重建貸款,但是他們的利息太高,要7厘的利,本身我就沒收益,更不行了。”他于是開口向親戚朋友借了二十來萬元,建房材料全是賒賬買的。
黃來援說起剛倒房那會兒和妻子去上海就醫(yī),余國員患子宮肌瘤需要手術(shù),心情很壞,甚至不想去看病了,可好不容易掛上的號又不舍得放棄,哪里懂和醫(yī)生去求情,“反正我們遇到困難,真的是孤單得很了?!?/p>
鎮(zhèn)長方續(xù)平跑了一兩個月,給五家倒房戶找了兩塊可供選擇的建房地,可是因為本村土地緊張,兩塊都在其他村,偏遠又靠近墳墓,大家都不愿意去。
黃來援撿回被洪水沖走的機械
沒有住處、收入以及妻子的病加劇了黃來援的不安。8月下旬,黃家開始挖地基,地點就在圩堤后退二三十米的沖坑里,那里是他們原先的田地。那時候水還沒有完全抽干,他們找鎮(zhèn)長又加了5臺抽水機24小時抽。決口處雖然已經(jīng)堵上,但不防水,內(nèi)外聯(lián)通,因此怎么也抽不干。他只好讓大家往水里挖下去,直到挖機師傅說好像挖不動了,下32根空心水泥柱,上面又堆三層油桶,填滿泥沙,澆上水泥,地基總共深9米。黃來援才覺得心里有點著落。
如今蓋了一層的房子孤零零立在沖坑中央,周圍都還沒填平,落差四五米高。房子和圩堤中間仍然殘留著一個小水坑。黃來援唯一擔心的是,年后雨水一來河水又要上漲。這條圩堤將是整個鄱陽縣最遲動工的,承接此處水利設計的上饒市水利電力勘測設計院同時承擔了規(guī)劃另一條更大規(guī)格圩堤的任務,它被往后放了放。終于設計好,又因為設計方案中一處水閘的設計不利于行洪而再次修改,等到項目開標、設備運送上堤,將臨近農(nóng)歷年底。
天晴后,黃來援買了電焊機擺到不遠處的沙地上,慢慢重拾修農(nóng)機的老本行,賺錢還債。他去問了鎮(zhèn)長好多次,什么時候才能填好沖坑、修好圩堤,得到的答案總是汛期之前,“可是誰知道汛期什么時候來呢?”
80億
舉債不僅是村民個人面臨的尷尬狀況,縣政府同樣如此。
鄱陽縣是2020年洪災的重災縣,33條堤潰了70個口,洪水翻滾形成巨大沖坑。最大的一個在蓮北圩,王能耕站在圩堤上,看到一個深十來米、寬百來米的大坑,底部勘測估計已經(jīng)沖刷到了巖石,填這個坑要用掉46萬立方米沙,“如果按照100塊錢一方沙計算,那就是4600萬。所以確實一個口子都倒不起?!?/p>
王能耕1998年畢業(yè)后回到江西工作,當年他第一次遇上大洪水,坐一段船,坐一段車,又坐一段船,回到家已經(jīng)是好幾天后。2020年第二次遇上大洪水,他已經(jīng)擔任鄱陽縣水利局總工程師,也是縣應急管理局副局長。
王能耕告訴我,目前水利方面水毀修復所花費的3億元資金全由當?shù)卣约夯I措,全部修復預計需要4.8億元。“其他的口子上都來了資金,用于損毀修復,災后重建。我們水利口上一直沒有資金安排,可能上面也正在銜接。我們上次跟廳里(省水利廳)咨詢了一下,他們也是在積極跟水利部爭取?!边^去四五年,鄱陽縣每年投入數(shù)億元用于圩堤建設,大部分依靠上級撥款。比如,今年決口的中洲圩,已經(jīng)施行了三年的除險加固工程,投入8000萬元用于圩堤加寬加厚,護坡填塘,修堤頂公路?!拔覀儚?017年到現(xiàn)在也只做了7公里,但這條堤有33.7公里長,全縣一共有435公里圩堤。國家每年也就是給這么多錢,給點錢,我們就做一點,但是始終就形成不了一個完整的體系。要全部能夠擔得起這么大的洪水,還要經(jīng)歷一個過程?!蓖跄芨f。
圩堤是按照圩內(nèi)耕地保護面積分等級的,5萬畝以上的大中型圩堤有來自國家的維修養(yǎng)護經(jīng)費,小圩堤的責任則落到縣乃至鄉(xiāng)鎮(zhèn)自己頭上?!斑@個堤國家不怎么管的,它是當?shù)卣畞砉艿模數(shù)卣挠绣X呢,管不起?!庇投战宙?zhèn)鎮(zhèn)長方續(xù)平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他說的是鎮(zhèn)上決口倒房的崇復圩。2020年7月,我每天都能在村里見到他,穿著一身迷彩軍裝跑來跑去,把仍然住在洪水里的幾戶人家勸導出來,又防止安置點的居民返回洪水中,防止哄抬船只物價,還要在街上做消殺防疫病。他的祖輩從浙江金華遷來,那時候江西富足而浙江貧瘠,改革開放之后,浙江依靠民營企業(yè)迅速發(fā)展,江西仍然守著農(nóng)業(yè),如今油墩街鎮(zhèn)也沒有一家工廠。“重視程度不夠,我講白了。萬畝以上是確保絕對不能倒的,倒了一定要問責,可是我們崇復圩(千畝圩堤)里面保護的人口也不少,一萬五六千人口的?!?/p>
鄱陽的圩堤大多“老、弱且分散”,“你知道縣城外面的昌河吧。”王能耕在草稿紙上畫了河邊兩段接在一起的圩堤,靠北那段是昌江圩,靠南是沿河圩。1998年洪水迫使人們重新思考與自然相處的關系,人類后退一步,實施退田還湖工程,其中包括劃定單退圩和雙退圩。雙退圩內(nèi)既不允許居住也不允許耕種,單退圩則要求民眾搬出圩區(qū),土地仍可耕種,當水位達到一定高度后,開閘進水分洪,泄洪職能使得單退圩只可加固,不可加高。昌江圩便是在那時候被劃為單退圩。當洪水來臨、城市防洪工程要求加高河堤時,沿河圩無法封閉,最后形成了一個“假的城市防洪工程”。
采訪結(jié)束后我去昌河邊看,武警官兵2020年7月夜以繼日壘起的沙袋已經(jīng)被全部清理,沿河圩新筑起了近兩米高的水泥墻,但昌河圩仍保持原來高度,交接處好像陡然斷掉的城墻。王能耕稱,早前規(guī)劃得不合理,導致“該退的沒退,不該退的又退了”。
王能耕認為理想的圩堤狀態(tài)是5萬畝以上的圩堤達到50年一遇的防洪標準,1萬畝到5萬畝之間要達到20年一遇,萬畝以下的至少達到10年一遇。完成這樣的設想,費用是80億。
可是錢從哪里來呢?“首先政府舉債,按照我們縣政府的舉債額度,可能有25個億,可以把大中型圩堤全面提升,再就是把縣里面一些盈利性的項目,比如自來水廠、污水處理廠,打包給一個集團經(jīng)營,收入都歸它,可以再借35個億。我們就通過這種方式借款、借貸,把整個地方的圩堤全部提升一個檔次。”這是一個財政并不富裕的縣“痛定思痛”后下的決定。
大戶
如果人們要繼續(xù)在鄱陽湖區(qū)生活,水災將成為心腹之患?!八疾唤鉀Q,農(nóng)業(yè)就無法得到發(fā)展?!臂蛾柨h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局局長、應急管理局局長張鵬說。周六我們在他辦公室見面,他走路快,語速也快,給人一種雷厲風行的感覺,“今年(2020年)這么大的水,人的影響很小,房子也淹得很少,但是最大的損失是農(nóng)業(yè)。當然原來農(nóng)業(yè)損失更大,現(xiàn)在的農(nóng)業(yè)損失是小了,只不過從比重來講上升了?!?/p>
根據(jù)江西省應急管理廳提供的數(shù)據(jù),截至2020年8月11日17時,洪澇災害使全省740.5千公頃農(nóng)作物受災,191.6千公頃絕收。省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廳的數(shù)據(jù)則顯示,農(nóng)業(yè)直接經(jīng)濟損失達100.7億元。為了減少損失,湖區(qū)災前搶收,災后搶種。其中,鄱陽縣準備了300萬斤種子,集中育秧,又從河南調(diào)來200臺插秧機插秧;鼓勵農(nóng)業(yè)公司租用土地種植經(jīng)濟作物,與農(nóng)戶分成;甚至可以放些龍蝦苗。
可是農(nóng)業(yè)的損失無法依靠這些經(jīng)驗完全解決。
2020年7月10日,根據(jù)江西省防汛抗旱指揮部印發(fā)各地的《關于切實做好單退圩堤運用的通知》,單退圩堤在達到進洪水位的條件下必須進洪,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攔。中午消息傳到了鄱陽縣柘港鄉(xiāng),“憑良心說開始對這個事是很猶豫的,因為老百姓那么多稻子在那里面,我們在圩堤上開了一個村委干部會,村委會干部也是有異議的,但是沒有辦法。退耕還湖、平垸行洪那個條例是明確規(guī)定了低水種養(yǎng)、高水防洪,其實已經(jīng)跟老表(江西人對同省老鄉(xiāng)的稱呼,帶有一定親昵性)講清楚了,所以已經(jīng)達到了條件,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按照這個條例泄洪?!辫细坂l(xiāng)黨委副書記張斌說。
下午泄洪閘打開,一個閘只有一個兩米多寬的泄洪口,洪水很快漫過了圩堤頂部。晚上,潼豐圩上出現(xiàn)兩處決口,直到第二天上午水才打平。
水一平,就有人開始跑到鄉(xiāng)政府問稻子怎么辦。
潼豐圩水災中受影響的大戶口述當時的受災情況
誰也不知道怎么辦。所有人都提到這是江西第一次大規(guī)模啟用單退圩,185座圩堤分蓄了24億立方米洪水,降低湖區(qū)水位25厘米,緩解了長江下游城市的壓力,與此同時,六七十萬畝農(nóng)田被淹沒,等到水位自然下降,最后一部分洪水流出,那已經(jīng)是10月乃至11月的事情。所有人也都提到,這些農(nóng)田和農(nóng)戶是做出了犧牲和貢獻的,大多數(shù)時候這些犧牲落到個人頭上時,他們表現(xiàn)得溫和而懂事。
當然也有不滿。有一天下午我們到柘港鄉(xiāng)潼豐圩上去,泄洪閘已經(jīng)安靜地關閉,決口處正在用六角磚加固,受淹之后的農(nóng)田沒有再耕種,一片蕭瑟。六七戶承包大戶跑來訴苦,一個穿著棕色棉睡衣的會計,一個右耳別著一支煙的大嗓門,還有一個瘦得可以看見頭骨形狀的農(nóng)戶,他戴上眼鏡,又從口袋里拿出了三張紙,是一封聯(lián)名信,上面寫著:“今年7月我們所有種糧大戶,同鄉(xiāng)、村干部一起為了保住圩堤,日夜奮戰(zhàn)在大堤上,由于洪水來勢兇猛,7月10日政府下令停止保圩,開閘泄洪。一切作物顆粒無收,這樣代價作為一個貧困地區(qū)的農(nóng)民來說,很難承受。在我們當中有承包600畝以上的,少的也有五十多畝。由于我們?nèi)辟Y金,大部分都沒有參加保險。每畝損失一千多元(附每畝租金400元,種子、化肥、農(nóng)藥300元,插秧工資200元,農(nóng)機耕作120元)?!睂τ诖髴魜碚f,損失往往以萬計。
大家圍在一起情緒激動地講了很久,如何辛勤勞作,如何覺得不公,一直講到太陽落山,田野與河谷里霧氣升起來,那是白日熱氣在驟降的溫度下凝結(jié)的水汽。
問號
關于災后補償,江西省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廳種植業(yè)管理處副處長李明提供了一些數(shù)據(jù),災后省級下?lián)軆膳傆?.28億元救災資金,其中1億元主要用于糧食作物,鄱陽縣獲得的補助是最多的,有700萬,具體分配由縣里決定。
到縣一級,張鵬告訴我說,先是由4家保險公司承擔了約1.6億賠償,針對災前買了農(nóng)業(yè)保險的農(nóng)戶。2020年是鄱陽縣政府打包為所有散戶買保險的第一年,但因為覺得大戶有更強的風險承受能力,由他們自己決定是否購買保險。6月買保險,7月遇洪災,有些大戶并未購買保險,也難得到賠償。這是出現(xiàn)問題的原因。
農(nóng)業(yè)保險雖然已經(jīng)推行10年以上,但仍未建立完整的體系,散戶參保意識不強,水稻以外的農(nóng)業(yè)保險普及率更低。保險之外,鄱陽縣政府又支出2500萬元,按早前的標準補助給圩內(nèi)未參保的種糧大戶和水產(chǎn)養(yǎng)殖戶。
實際上,當?shù)夭⑽粗贫ㄡ槍瓮僳椎痰恼咝匝a償細則。補償標準最初設立是為了給農(nóng)戶免除農(nóng)業(yè)稅,但2006年1月1日全國范圍內(nèi)取消農(nóng)業(yè)稅,此后鄱陽縣并未出臺新的政策。在那些手寫的田地租賃合同中,唯一涉及到受淹補償措施的,只是將租賃期限增加一年而已。
面對單退圩堤受災群眾,江西省應急管理廳主動聯(lián)合省財政廳向省政府提出,將農(nóng)作物受災面積納入災害救助資金分配因素法,在第一批中央下達江西省的2億元災害救助資金中,列支四千余萬元補助單退圩堤受災群眾。同時,在近期下發(fā)冬春救助資金當中,將單退圩堤受災群眾作為重點關注對象,給予政策和資金支持,“原則上補助標準就高不就低”,并積極籌措救災物資,加大對這些受災群眾的衣被救助力度。
鄱陽縣2020年水稻減產(chǎn)10萬噸,最終產(chǎn)量為100.5萬噸左右?!拔覀儚臍v史上到現(xiàn)在都是一個糧食輸出縣,在江西是第一個(糧產(chǎn)量)超過20 億斤的縣。我們省里領導講,鄱陽為糧食生產(chǎn)做了巨大的貢獻,能在這種大災之年保持20億斤的總量?!睆堸i說。
實際上,務農(nóng)的收入并不樂觀。2015年至2019年,糧價逐步走低,國標三等早稻價格從一斤1.32元跌到1.2元,而用人成本逐年增加,收益被擠壓,“都靠國家在大量補貼,提倡工業(yè)反哺農(nóng)業(yè)?!庇脧堸i的話說,農(nóng)業(yè)是穩(wěn)而不是富的標志。
幾位村支部、農(nóng)業(yè)部門領導都認為要減少農(nóng)村務農(nóng)人員,使農(nóng)業(yè)往更機械化和集約化的方向發(fā)展,剩余的人往城市流動,“農(nóng)民不斷減少,農(nóng)田達到規(guī)?;囊?,人口城市化,這都是需要的,這就是一個發(fā)展路子,發(fā)達國家肯定是這樣。”張鵬稱。
正在修橋的狄溪村
鄱陽縣的人大多都曾去外地務工,只是在社會保障機制等并未完善的狀況下,人口流動會帶來醫(yī)療、教育、住房等各種民生問題?!捌鋵嵲谕饷娲蚬さ模词官嵙它c錢,生活條件還是不好,不能進入主流的社會?!睆埍笳f,“有些打工的地方我也去看過,住得非常艱苦的,一個小小房子住好幾個人,一人一個鋪,中間簾子拉一下。上一輩打工的大部分都回來了。但是后面的年輕人,90后或者00后,在外面打工能不能回來,要看社會發(fā)展程度,那是個問號了?!?/p>
桂花樹
我的好幾位采訪對象慣常用保守、小富即安甚至懶散來形容當?shù)厝?,但他們也承認,有時候不離開此地,并非出于不愿,而是不能。黃紫益的妻子黃立妹沒上過學,不識字,她經(jīng)常對小女兒黃芯琪說,“我三個孩子一個都沒讀書出來的,就靠你了?!彼龓е⒆訒簳r住在母親簡陋又陰冷的小平房里,每天做點廉價手工補貼家用。她和黃紫益又時常感到愧疚,他們知道小女兒喜歡跳舞,但培訓班學費昂貴,也沒有人每天接送她去鎮(zhèn)上,“家里窮了一點,窮了沒有資格來培養(yǎng)她?!?/p>
黃紫益在接受我電話采訪時嘆氣,希望小女兒別怨他。那天晚上掛了電話沒多久,他把自己的微信頭像換成了小女兒的照片:黃芯琪穿著一件鮮艷的黃色外套,看起來是春天,背后油菜花已經(jīng)開了,再遠處是那幢新建好的房子。
2020年7月房子倒塌一貧如洗后,他再次籌錢貸款買了一輛貨運車,沒日沒夜開了一個月,賺了差不多3萬塊錢,但也漸漸沒有活了。
2021年1月1日,黃紫益在家賦閑一個月后又出門打工,他給弟弟打電話,找到了一份在建筑工地管理工人的工作。這份工作究竟能帶來多少收益還不好說,因為即使做到春節(jié)前停工,他工作時間也未滿一個月,不一定能拿到工資。年底疫情加重,江西省發(fā)布的第23號令要求所有來(返)贛人員必須持7天內(nèi)核酸檢測陰性證明。如果不是需要錢,他并不愿意在這樣的節(jié)點跑出去。
他每個月需要還兩筆貸款,總計4800余元,加上一家人生活開支,需要有7000元左右的收入才可維持,“愁死了?!蔽乙惨虼藳]有在年底回訪時見到他,只有一次在他家吃飯時,他剛好趁走夜路回家的幾分鐘給妻子打來視頻電話,信號很不好,可以從卡頓的畫面里看到他還是像以往一樣滿臉笑。我們每次見面或通話,黃紫益總是笑著說一些樂觀的話,“慢慢來”“總會好的?!钡易罱淮谓o他打電話的時候,能明顯感覺到他的壓力。當天晚上將近11點,他發(fā)消息給我,向我咨詢他的兒子學什么專業(yè)好。他17歲的兒子去年就不上學了,“我還是想他學個專業(yè),以后也別像我這樣累?!?/p>
犧牲現(xiàn)有的生活質(zhì)量、空間為下一代爭取一個有選擇余地的未來,在鄱陽縣乃至全中國都十分常見。黃來援的侄媳婦吳七春陪她兩個孩子在縣城念高中,租了一間十來平的房子,放兩張上下鋪,三個人每人睡一個床鋪。她兒子明年就要高考,“(學習上)我對他們沒什么要求。我說只要你們盡力了就可以。但希望他們到城市里面去生活,這里不好,我們農(nóng)村沒什么出路,什么都沒有,是吧?”
如果到了城市,甚至不必擔心洪水。在鄱陽縣城,出租車司機和大巴車的接駁人員用輕松的語氣談起,一點也不擔心縣城會被淹沒,“行政、教育的中心都在這里啊?!?020年7月我剛抵達鄱陽的時候,縣城正在加緊堆筑第二道防線,如果洪水仍然無法控制,那么外圍的村莊將主動進洪,保護縣城。
無論如何,2020年的洪水都已慢慢退場。
黃立妹在建設中的新房工地
黃立妹帶我去過兩次他們只建了底下一層(架空用作儲物)的新家,第二次去看的時候,底下一層已被分割成了大大小小四個房間,用綠色模板草草隔開。政府希望他們春節(jié)前搬進新房。雖然一直開著窗,水泥和膠水的氣味仍然很重,但是她說,在外面打工都沒這樣的房子住。
她問我,你覺得這里好還是那里好?“那里”當然是指原先被洪水沖毀房子的地方。我就問黃芯琪,你喜歡這里還是喜歡那里?“喜歡這里,這還用說嘛,一出來好像能看到全世界。”她想也不想地回答。我們剛好從新家里出來,準備往回走,前面是河流,河流對面是田地。那天晚上正好有一鉤新月,滿天星星,夜風暖得像春風一樣,路上一戶人家正在把新的桂花樹種到花壇中。黃芯琪支支吾吾了一會兒又帶點不確定地問我:“你說,下次漲水的時候這里還會被沖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