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聶陽欣 ?編輯 ?黃劍 hj2000@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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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這個時候,我剛交上畢業(yè)論文初稿,放寒假回家。《塞爾達傳說》打到“駱駝神獸”時,武漢封城了,整個雜志社投入到疫情報道之中。那是我實習以來第一次真正體驗到,發(fā)生在遠處的事與我密切相關的奇妙感,也讓我對這份工作到底適不適合自己產生懷疑。
出現(xiàn)在社會新聞里的當事人,遇到的總是一些不太好的事情,而作為一家崇尚故事的人物雜志,我們的報道不僅要寫出采訪對象的真實處境,還要讓讀者感受到他的內心糾葛,采訪總是要涉及令人痛苦的內容。比如采訪暴食癥患者的時候,采訪對象跟你說她暴食后會催吐。這時候你得問,怎么催吐,用手指嗎?嘔吐物的味道是怎樣的?吐完之后要怎樣排解那種空虛感?問確診的新冠患者,需要追問的細節(jié)就太多了,甚至包括“你的家人朋友有因新冠而逝世的嗎?”
我覺得這實在有點殘忍。往往電話接通后,我比對方還小心翼翼。帶我的楊楠老師說,“你的采訪內容沒有細節(jié)啊”,但我不知道怎么開口去問。3月份,趁著修改畢業(yè)論文的時機,我逃跑了。
我現(xiàn)在也沒有完全克服這個問題。11月,采訪帶著女兒入住爛尾樓的單親媽媽時,我在她的鹵味店里坐了很久,陪她女兒畫畫,久到采訪對象開口說“你想問什么就問吧,沒事的”。我們才陸陸續(xù)續(xù)聊起她的艱難,聊她丈夫去世的情境,聊住在爛尾樓里的辛酸。
如果對方主動想要傾訴,想讓傷痕出來曬太陽,我不會有心理負擔,并且即刻就能獲得工作帶來的價值感。大多數(shù)時候我底氣不足的原因是,我去探聽他們的心事和煩惱,但并不能給予什么實質的安慰或幫助。在一位殘疾人舉重運動員住院的病房里采訪他家人時,對方再三問我,“你問這些有什么意義”“你報道這些干什么?”我也只能干巴巴地說,也許報道讓更多人看到以后,能得到更多的幫助。
我與一位殘奧會冠軍聊起這件事時,他也覺得報道意義不大。我說報道得多了,也許有一天殘疾人運動員管理制度會得到改進。他特別悲觀,說報道是沒辦法做到的,曾經有一年發(fā)生過更大的事情,可是公眾的關注過去以后,事情巋然不動。缺乏新聞學理論與實踐的我無言以對。如果沒有實際作用,報道就是一個故事,故事對于記錄者和讀者有意義,對故事里的群體的意義在哪里呢?
在我寫下這些字的時候,我的同事兼酒友蘇有鵬跟我說,這些問題都是新聞系學生大一時候才有的疑惑,他對意義的理解經歷了現(xiàn)象學、存在主義的闡釋,現(xiàn)在進入了虛無主義的境地。我說我們還是喝酒吧。
此時我們正在山東棲霞出差,跟蹤礦難的事情。來之前,我的編輯黃劍老師事無巨細地給我分析了各個采訪角度,應該找哪些人,哪些部分是必須呈現(xiàn)的,最后給我推薦了一部電影《地心營救》。但我想了想這幾天采到的素材,覺得我大概率要給他交一篇《煙臺滑雪》了。結果還沒回程去煙臺,我就重感冒了,這下只能給他交《病中雜記》。
我以前覺得新聞報道像史官寫史一樣,考慮的是寫與不寫,怎樣寫?,F(xiàn)在發(fā)現(xiàn)拿到素材才是最艱難的,稿子能不能寫,寫成什么樣,全看能挖到什么樣的素材,唯一的自由是寫稿時,可以在現(xiàn)實的尺度內對它們進行剪輯。一開始找不到采訪對象,或者被采訪對象拒絕,會感到非常挫敗,黃劍老師反復安慰我,“被拒絕才是常態(tài)”,第二句常說的話是,“臉皮要厚一點?!?/p>
黃劍老師是我的編輯,也是我的入職導師,他是一個難以捉摸的人。在我以為他是一個糙漢時,他會在編輯部吹笛子、念詩,但他身上社會記者抽煙喝酒侃大山的底色又讓我很難把他當一個文人,尤其是他經常跟我說“那種文藝的東西,不適合我們”。在我以為他是無情的催稿機器時,他會像老父親一樣嘮叨,“去北方出差要穿厚一點”,“在外千萬不能喝酒”,等等。但在我傾吐出差途中的不愉快時,他又會很冷酷地說“這不影響你寫稿”“你得自己承擔臉皮薄的后果”。后來我得知他是天秤座,大概他是在搖擺中保持平衡吧。
大多數(shù)時候,黃劍老師是以一種商量的語氣和我討論選題,比如這個題你感不感興趣,那個題感覺不太行。其他的編輯也是這樣,這是雜志社最吸引我的地方,能夠讓我感覺到選擇的自由,做什么,怎么做,我可以自己決定。有時候,黃劍老師為了讓選題看起來更具吸引力,會說,你做完題了可以在當?shù)赝嫱鎯骸1热?,有一次他想讓我去湖南一個村子,我不想去,他說,你沒懂這個地方的意義,旁邊就是張家界和湘西?。〉颐靼?,我大概率是沒時間去的。出這么多趟差,像游客一樣放松玩耍的只有在哈爾濱的一個下午。
除了沒時間以外,我出差的地方基本上也都沒什么可玩的,我的題總是要往村子里跑。以前很難想象,怎么去到一個陌生的遠離城市的村子,地圖軟件在這些地方基本沒用,每次得自己查好怎樣在飛機、火車、客運汽車等交通方式之間倒騰,去之前就得擔心怎么回程。有一次去廣東南邊的村子,打車進村,忘了留司機電話,出來之后打不到車,查了查當?shù)氐墓痪€路,發(fā)現(xiàn)有一趟旅游專線會經過附近的省道。于是我拖著旅行箱過去,在空無一人、兩邊都是田野的公路上,等一輛我也不知道是否真實存在的車。過了不到一個小時,車真的來了,直到下車我都覺得很不真實。
在村子里采訪時,我總是感受到一種非常原始的、古樸的力量沖擊著久住城市的我。在這里獲取信息全靠打聽,無論是找人、問路,還是問事情。村里人對陌生人的防備心沒那么重,搬一把凳子坐在別人家門口就能一起曬著太陽瞎聊。在云南河邊村的時候,我在飯點走進的每一戶人家,都熱情地邀請我一起吃飯。村里的時間和空間非常模糊,我常常聽到類似于“雞打三遍鳴”“稻谷割完了以后”這樣的時間描述。在河南睢縣一個村子采訪時,我的采訪對象給我指路是這樣說的:“你一路向東走,看到一座橋,繼續(xù)往前,有一戶養(yǎng)鵝的人家……”
當我照著這個提示往前走,看到鄉(xiāng)道旁一望無垠的綠色的冬小麥時,我還是有一種探險的快樂,有明確的標志物讓我不至于迷路,中途看到的一切事物又都是不期而遇,這份工作的樂趣也在于此。我知道我們所堅持所秉承的是什么,但是做什么選題全看這個世界每時每刻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明天或下一周會突然去到哪里。操作一個選題時,我知道大致的方向是什么,但是會遇到哪些人,怎樣的人,有怎樣的故事,都是不確定的。幸運的是,我遇到了很多善良的人。無論是采訪對象,還是只有一面之緣的路人。
我常常在采訪對象的身上感受到人的韌性,無論是被屈打成招入獄27年的蒙冤者、尋找兒子20年的母親、突然患癌癥的年輕人,還是因為無良地產商而流離失所的人,他們的故事好像就是在告訴我們,人無論遇到多大的痛苦,都能承受,也總能承受得住。跟他們相比,生活中遇到的一些瑣事似乎微不足道,這又是這份工作給人安慰和治愈的地方。
出差的缺點是太累了,編輯老師和前輩們對此早有體會,我接受到的新人教育無一例外都是讓我不要焦慮,學會放松。黃劍老師跟我說,適當?shù)男菹⑹潜匾?,你可以去泡吧,可以泡溫泉,只要你能交上一篇過得去的稿子。方迎忠老師說做好記者不難,難的是一直做一個好記者,所以出差一定要對自己好,這樣才不會對工作產生厭煩。同期入職、已有四年工作經驗的韓茹雪老師成為我交流最多的朋友,因為我們熱衷于分享彼此在出差那一點點自由時間里的吃喝玩樂,雖然絕大多數(shù)是當?shù)仉S便一個小館子里的特色菜,或者是街頭隨意掃拍到的一處美景。
工作之外,我?guī)缀醵即趶V州。入職以前我沒有在廣州生活過,但我很快就喜歡上這座城市,南方濕潤溫暖的氣候讓一切在這里生長的事物更加舒適自由,行道樹總是長得很高,遮天蔽日,即使是天橋圍欄上不知名的紫色小花,也要開出花團簇擁的繁茂景象。
我還沒來得及學會粵語。本地朋友建議,多去老街巷轉一轉,買買東西聊聊天就學會了。但我很少外出,出門也幾乎都是和朋友們吃飯,像是為了與出差時那種敞開自己、隨時接納新東西的狀態(tài)區(qū)別開來。我?guī)缀跏球榭s在狹小的人際圈子里,自在又安心。大家出著不同的差,在即將出差和返回廣州時互相告知一聲,時間對上,立刻成局。朋友們都很能喝酒,似乎能聊的人都得能喝,飯吃兩小時就會散,酒能喝一整晚。喝上了以后,聊什么不重要,但聊什么都可以,那些沒寫進稿子里的情緒都能放在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