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成說話聲音太小,我不得不把錄音筆一再朝著她的方向拱進。之前她沖進寶珀文學獎決選的小說集《小行星掉在下午》讀完令人驚喜,16個荒誕不經的幻想故事,在變形抽象之后,依然可以辨認出對現實世界的反思和洞察。我忍不住向上海的朋友推薦她,問他們認不認得此人,上海朋友撓頭道:沈大成?那不是糕團店嗎?
在網絡上搜索沈大成,老字號糕團店占據了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顯示結果,作家沈大成,像一個隱身人,躲在糕團背后。后來她告訴我,有一段時間,常吃沈大成糕團店的一種黑米糕,于是隨手拿來當筆名。之前她在廣告公司工作,每個職員都得起一個英文名,她的名字叫海倫。雖然她跟那個傾國傾城引發(fā)一場大戰(zhàn)的海倫之間也沒有多少可供聯想的相似之處——上海就是這樣一座城市,午餐時間在小面館里匆匆吃著草頭圈子蓋澆面的姑娘里就有許多海倫、許多斯嘉麗、許多伊麗莎白。相比之下,也許還是沈大成這個名字更適合她,渾成籠統,不辨雌雄。
在當當網上,她的作品加著前綴——“‘小職員’作家沈大成”,在那些扯著嗓子費力吆喝的書籍中間,這個謙卑的招牌實在不夠顯眼,但在文學的序列里,“小職員作家”卻是極高的褒獎,似乎在跟卡夫卡分享著同一頭銜。她的小說《花園單位》剛剛獲得第十二屆《上海文學》獎的短篇小說獎,新書《迷路員》也即將由理想國出版。
“沈大成的寫作有一種訓練有素的戲劇感、角色感、舞臺感,小說中編織的所有沖突、文學矛盾都仿佛舞臺矛盾、戲劇矛盾。有些看起來是荒誕的敘述,在現實當中卻非常對稱,”蘇童這樣評價沈大成的作品,“她的風格在同代作家中非常鮮明,獨樹一幟,對現實和超越現實故事的處理時常讓人驚訝。想象力放松、開闊,摸不到邊?!?/p>
理工科的女版卡夫卡
在超大型地鐵站藏身的墨魚人,一開口說話就會噴出墨汁。單身漢們成為了社會中的“次級人”,只能通過申請、面試,進入一個真正的家庭沉浸式旁觀體驗“正常”的婚姻和育兒生活。大公司里的實習生們發(fā)現,每天都做著可有可無、也看不出任何意義的工作,最后他們意識到,他們被卷入了一個殘酷的測試,所有被判為“沒用”的人,都會被無情地除掉。一位出挑的電影明星,發(fā)現演技的最高境界,是在普通的真實生活中扮演一個普通的人。一位男人出現了奇怪的變異,他像軟體動物一樣,必須依賴擁抱和拉手,軟綿綿地跟他人黏在一起……這一個個扭曲怪誕的故事讓人不斷聯想到卡夫卡,并非因為它們都寫到了“變形”,而是精神相通:它們都呈現了某種對現代文明的反思,是生之境況的當代寓言。
早在2018年,她就在小說《盒人小姐》里寫到過一座疫情肆虐的城市,每個人走在馬路上都會被自動感應噴淋系統進行噴霧消毒,無處不在的針頭會扎入皮膚抽血化驗。一旦有人被檢驗出感染了病毒,就會立刻被帶走。極少數人有財力購買一種四四方方的盒子用于防護,他們把自己終生植入盒子里,成為“盒人”。2020年疫情之后,很多讀者在閱讀中感受到了幻想小說觸目驚心的預言和讖語屬性。
這種反思和批判,在她新書《迷路員》里的《沉默之石》中體現得尤其淋漓,歷史如何一次又一次經過徒勞渺小的人類?人類社會又為何永遠在亂與治之間、戰(zhàn)爭與和平之間來回拉鋸?沈大成像一個編謎語的人,她永遠不直接說出喻體。
沈大成在寫作上的異質感,很大程度上來自她的知識結構和思維方式,她是一個理工科女生,學的是管理工程系,如無意外,她或許大學畢業(yè)就會進入工廠,成為流水線上的管理者。但工作并不那么好找,“我們是一個很大的系,感覺什么都學了一點,可是具體要做什么卻不知道?!?/p>
▲沈大成 圖/受訪者提供
那是大家找工作還要在報紙上尋找招聘啟事的年代,她看到一家廣告公司要招文案,而且并不要求有相關的工作經驗,投完簡歷,糊里糊涂去面試,對方讓她當場寫一個復印機廣告出來,她寫了,然后被錄用,成為廣告人,一做就做了十年。在這個過程中,她開始“寫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2000年出頭,《上海壹周》剛剛創(chuàng)辦,主要在上海和周邊城市發(fā)行,要尋找新的撰稿人,當時在網絡論壇里寫迷你小說的沈大成,因為朋友介紹,成為他們最早的專欄作者之一。編輯看了沈大成交的兩篇短文章之后,讓她嘗試寫點類似“都市聊齋”的奇譚怪事,算是給她指明了專欄方向。
“在適當的時候,有人給你規(guī)定個方向挺好的,一個人的專業(yè)需要統一性的,不然你也就像個煙花一樣四面綻開,我沒有什么野心,我自從寫了這個方向,也沒有嘗試過別的方向,就這么一路寫下去。”
《上海壹周》的版面并不大,一個整版,一剖為四,每塊也就是十幾厘米見方,自留地似的,像沈大成這樣的專欄作家們,就按一個月兩次的頻度,在上面輪值耕作。用800到1000字不等,構建一個微型的虛幻世界。她的第一篇微小說叫作《時間的灰》,寫了一條小巷里開著一家極小的店,里面賣不同年份的灰燼,就像年份紅酒、限量香水一樣,人們買了就可以嗅到那個時代的獨特味道。
我的好奇心,不過是偷看和偷聽
廣告人是銜接需求夾縫的人,沈大成前后換過三家廣告公司,工作無一例外都很辛苦,廣告之外的小說寫作因此成為一種平衡機制?!拔覜]有很想當一個作家,寫作吸引我的地方在于,你除了作為‘海倫’這個身份之外,還有一個同事不知道的筆名,這個筆名是去寫其他非廣告文案的。因為寫文案永遠要被別人改來改去,你的總監(jiān)、你的客戶、你的金主爸爸,都要來改你寫的東西。當你被挑剔的時候,你就會暗想:其實有人喜歡我的文章,只是你不懂罷了,而我也沒有想要告訴你?!备陌笇懽鞅绕饋?,小說寫作簡直任性,“寫專欄不會有人叫你改,基本上交上去什么樣,刊登出來就什么樣,它是以作者的意志為主要呈現的,這讓我獲得了一種信心。”
廣告公司做到第十年,她意識到周遭的變化,同事們變得越來越低齡化,行業(yè)也越來越重視覺、重活動而輕文案,正好她開設專欄的《上海壹周》需要一個編輯,她便進入報社,成為娛樂版的編輯,有時也去采訪明星,發(fā)現明星長得那么美也還是要勞動,那種勞動跟她的勞動本質上也沒有分別。有一次采訪王晶,她上去就問:人家都說你是一個爛片導演,你怎么看?
“我從來都不是一個管理型的編輯,我就是看版型、刪字型、校對型的編輯。領導為了讓我知道記者是怎么工作的,安排我去做了一段時間的采訪,我采訪不太行。我后來覺得,我會選擇寫那么虛構的故事,有一方面的原因就是我對現實生活沒那么感興趣,還是一些In House的工作比較適合我,我去采訪別人,讓我提問,我能列到20個問題就已經是極限了?!?/p>
但這并不意味著她沒有好奇心,相反,她是那種街上有人吵架也會站在邊上看熱鬧的人?!安惶敫鷦e人交流,我只想偷看偷聽?!边@種默默旁觀常有意外的收獲,比如工人們扛著梯子要來修天線,她就會站在路邊看看他怎么修。有時候,工人帶來的梯子不夠長,就靠兩個人把梯子舉起來,然后第三個人爬上去勞作,如同雜技。梯子的下方是懸空的,像長出了兩只人肉的腳。
她的許多故事,就是在這種無聲的觀察里搜集來的。一次在出入境管理中心,她看見一個母親帶著雙胞胎在拍護照照片,大家都排著隊,不耐煩等待的人建議,兩個孩子拍一張照片就行,反正長得一樣。母親卻不同意:他們是兩個人。
這讓沈大成陷入想象,對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孩子來說,肉身相似,意識迥異,是什么決定了“我之為我”?他們的獨立自我身份如何確立?《男孩托托》的故事因此出爐,她讓一個雙胞胎在成人之后遭遇車禍,面容撞得粉碎,同時牽扯出童年時的一樁懸案。
在碎片時代里,人物成為樂高插件
她一邊工作,一邊在《萌芽》雜志開設專欄“奇怪的人”,把這些幻想中的故事,一點一點地寫了出來。一開始800字的微型小說,慢慢地,長到2000字,然后2400字,然后4000字……又用了幾年功夫,寫到7000字左右。這是專欄給予她的限制,也是專欄賦予她的簡潔和節(jié)奏感?!拔乙恢睂懖婚L,也寫不快,因為我起點就很短?!彼髞沓霭娴亩唐≌f集《屢次想起的人》、《小行星掉在下午》以及最新的《迷路員》,收納的大多是她在專欄里的作品。
直到現在,她還是只寫短篇,最多也就萬把字打住,從未起念要寫長篇。這似乎是更適合現代人生活節(jié)奏的閱讀體量。
“我是沈大成的讀者。”臺灣作家唐諾說,“讀沈大成,我總忍不住想——有點像那種大驚小怪的初級讀者——她究竟怎么生活?在‘回到’我們這唯一的真實世界時,她會有某種時差嗎?她如何平衡自己?她是狡猾的還是笨拙的?她會失望嗎?”
沈大成并不想接受這種打量,有人關注她會令她尷尬,她更愿意躲起來。每次出書,她都害怕那種絞盡腦汁的宣傳,也極少露面做活動,最好書可以自動地賣出去。她似乎始終保持著一種被動的狀態(tài),企圖心不強,欲望也很低。《上海壹周》??院螅邮軋髽I(yè)集團內部的工作安置,去了上海文藝出版社,成為《小說界》的文學編輯。之前她沒想過自己可以靠寫文章過活,學生時代的作文不好不壞——沒有好到可以拿出來被老師朗讀表揚,也不至于壞到要拖整張語文考卷的后腿。學工科也是被動的,只是覺得自己的高考考分不大有把握,工科似乎比理科更容易讀,“程度不深,你只要抓住一些皮毛,也可以領略到一些美?!北热缫婚T叫作工程力學的課程,老師會讓他們計算在一個杠桿上不同的點所承受的力,很具體,又淺嘗輒止,好像只是進入某個學科旅游了一番。她喜歡這種把力算得清清楚楚的過程,就像她喜歡把錢算得清清楚楚,寫作也是一樣,“如果編輯讓你寫800個字,你寫了900個字,那你就是給編輯添麻煩了。”
她甚至會制作一個EXCEL表格來檢視自己過往的作品,這樣結集出書的時候,就可以憑借關鍵詞,篩選和剔除掉那些在人物關系和敘事上略有相似的故事。她用工業(yè)管理的思維來管理自己簡單質樸的生活:冬天是三件衛(wèi)衣,其中兩件同款而不同色,依次輪換,到了夏天,這個輪換系統就改成T恤和連衣裙。物質的享受固然令人愉悅,但是她馬上想到,擁有的物質都需要管理,物質越多,管理便越復雜,人為物役,那還是不要為好。
她愿意接受一成不變的生活,這意味著某種秩序,令人放心。
這種減法,削掉了生活里一切頗費管理的外掛。婚姻、孩子、男朋友、可有可無的社交……似乎都在可被削減之列。疫情之后,連旅行都被削減了,好在她不是一個熱衷旅行的人,每年出游都是被朋友拉著去的。終于有一次,她決定嘗試著自己單獨旅行一次,“果然那次旅游就特別乏味?!?/p>
她連小說里人物的名字都削掉了,他們被賦予更加含糊的指代:男人、女人、漫步者、次級人、徒勞者、青年、女詩人……男孩托托和養(yǎng)老院里的安太太是罕見的擁有特定姓名的人,除此之外的絕大多數人都被抹去了名字,喪失了個體獨特性,反倒收獲了某種共性,成為一群人、甚至一代人的縮影,仿佛疊加了無數人的面貌,合成出一個個通約之人。
“沈大成的想象世界和我們真實世界有纖巧但堅實可靠的聯系——不是特定的哪一個人,而是‘類化’的一種人、一組人,有著某種共有的特殊狀態(tài)、某種處境乃至于困境。沈大成的想象總是由此開始,一次‘帶走’一組人,試探,而不是飛走,讓他們不被遮擋不被阻攔地顯露出來。這樣一組人一組人不斷加起來,便遙遙指向眾生?!碧浦Z說。
沈大成很害怕創(chuàng)作談,尤其不相信那種頻繁引用名人名言的創(chuàng)作談,她更相信生活里樸素的經驗。“我以前有一個女同事,她每天很晚來上班,接近中午的時候才到,一來就說她昨天做到的夢。當時我有個感覺,就是人在說一些奇怪事情的時候,比如說一個夢的時候,夢里的人叫什么名字是不重要的,就像夢里的人也常??床磺迥?。我就想,長篇也許不行,但我在短篇里也可以這樣處理,短篇人物不多,敘述的時候只要能處理好人物關系,沒有名字也不會混淆。一旦有了名字,一個人就生根了,就被界定出一個樣貌,而沒有名字的話,你把它移到任何地方,它都可以成立的,會有一種普遍性。在這樣一個時代里,我覺得我們要寫世界性的小說,我希望它是可移動的,放在任何一個國家都能成立,放在任何一個語言文化環(huán)境里面,也都能成立?!彼穆曇粼絹碓叫。踵哉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