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站第一導演小策:正在成名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韓茹雪 日期: 2022-01-21

短視頻會不會干掉電影?他成為問出這句話的介質(zhì)。同時,在網(wǎng)絡游民社會,他在三線城市、在周邊農(nóng)村尋找自己的創(chuàng)作空間,展現(xiàn)著一片柔軟而沉默的失語社會。

導演小策是這樣一個名字:對一些人來講是“名人”,對另一些人來講是“陌生人”。這種典型的信息割裂緣于短視頻平臺,他活躍于此——b站粉絲量超過200萬,b站第一導演。

導演小策在經(jīng)歷這樣的“成名時刻”:他是一個非科班出身的人,沒有資源與人脈,卻闖入巨大的電影工業(yè)體系,新的傳播手段帶著天然的挑釁:短視頻會不會干掉電影?他成為問出這句話的介質(zhì);他創(chuàng)作出一個又一個爆款,然后陷入名利與相應的風波——正如經(jīng)歷成名時刻的普遍樣本們;同時,在網(wǎng)絡游民社會,他在三線城市、在周邊農(nóng)村尋找自己的創(chuàng)作空間,展現(xiàn)著一片柔軟而沉默的失語社會。

今天的導演小策正站在這樣一個路口,鑲嵌著金邊的“成名”美夢高高懸掛。理解了他的故事,也就理解了當下大眾的審美趣味。時刻互動的“網(wǎng)感”、“融梗”與不會發(fā)聲的“農(nóng)村”、“老年人”,正巧妙存在于同一個時空,游離于人們的日常,卻被他捕捉。站在時間的坐標軸上,打量我們這個時代,表面上一切新的浪潮都正在蓋過舊的,而剝開來看,每個浪潮都有屬于“成名”的彼時彼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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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場

巨幅海報橫立在路邊,從導演到演員到影片,步行大約五分鐘才能走完。這是第5屆平遙國際電影節(jié)現(xiàn)場,小策應b站邀請而來,重頭戲是和賈樟柯對談。

前者是b站第一導演,在那里他擁有超過200萬粉絲,短片《婦仇者聯(lián)盟》播放量破千萬,“農(nóng)村大爺大媽”和“職業(yè)殺手”相聯(lián)系,這種反差及對農(nóng)村真實生活的觀察與捕捉,成功捕獲了流量與人心。此前他更廣為人知的身份是朱一旦的導演、總編劇和配音,你一定聽過這句,“有錢人的生活往往就是這么樸實無華且枯燥?!?/p>

他還在流量時代開班授課,宣傳首頁印著標語,“千萬爆款IP制造機”、“張策教你拍爆款短視頻”,“爆款”兩個字被用紅色字體加以強調(diào)。

正如信息的洪流必然伴隨著切割與斷裂,在另一個世界里,他是陌生人。小策正行走在巨幅海報前,一對打扮時髦的年輕情侶迎上前來,“能不能幫我們拍張照”,他拿過對方的手機,橫屏、豎屏、321,一氣呵成,有全身的有半身的,他介紹著讓對方挑選。

“你真專業(yè)?!边@對情侶發(fā)出夸贊。

“當然,我就是干婚禮攝像的?!毙〔咝χ卮穑缓罄^續(xù)他的漫游。

賈樟柯也沒逃過類似的命運。作為平遙電影節(jié)的發(fā)起者,這位曾把國際大獎拿到手軟的第五代導演,在這座千年古城里找到這塊園區(qū),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三步長出導演、五步還有個編劇,甚至可能排隊在你后面買咖啡的都是某某影帝。一年一度,他們匯聚于此。

另一撥在這里匯集的是保安、保潔、服務生等等。“你認識賈樟柯嗎?”小策問了他們幾次,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

2021年10月,賈樟柯新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全國公映,紀錄片,關于文學與鄉(xiāng)愁,票房低,這是與“爆款”處于兩個世界的品相。

小策和他的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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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款什么樣?

小策和妻子張小球在包間落座,一桌十來個人,從臺前到幕后,多多少少和電影沾邊,聚在一起都想認識一下導演小策。

“時代不一樣了,”一位電影從業(yè)者說,“今年平遙很受歡迎的兩部(電影),都是面向觀眾的,以前是拍什么看什么,現(xiàn)在是想看東西的人有自己強烈的需求了。”話音還沒落地,就有人接上,“別的內(nèi)容創(chuàng)作者很多是一條內(nèi)容、一條廣告,他們(小策)是每一條都有商單,這其實更難?!?/p>

接著,話題來到小策的“廣場往事”,來到劉大鵝、王三炮,這是他的《廣場往事》中的主要人物。飯桌上,眾人模仿三炮的經(jīng)典彈舌動作,“der”聲此起彼伏。

這是小策經(jīng)歷的第二次“火”,第一次來自前東家朱一旦。朱一旦漲粉到50萬,小策和“朱總”——至今他還保留這個稱呼——喝酒,互相說不能飄,“漲到200萬也不能飄”,他們倆碰杯、約定。但漲到2000萬,“意識到自己有點飄了,”小策回憶。

“能來這種藝術電影節(jié),(對小策)是一個階層的跨越。”飯桌上的人吸了一口煙說。小策顯得有些拘束,他也點上根煙。那天走進平遙電影宮,巨幅LED展板熠熠生輝,視頻滾動播放走紅毯的畫面,燈光璀璨,似乎連氣溫都在升高,小策久久駐足,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拿到的不僅是電影創(chuàng)作的入場券,也是名利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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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答案

和賈樟柯的對談,小策想尋找一個答案:“拍長片的沖動。”

“不在乎票房嗎?”小策問。

“我在乎觀眾,但不在乎觀眾數(shù)量?!辟Z樟柯答。

小策問電影最終是否會消亡,用《三峽好人》舉例,那么古老的城,兩三年,沒了。賈樟柯答,電影不是實體的,是精神領域的。小策想到被冠以“國粹”的京劇,想到《霸王別姬》,“那時候那么自信,是人就得聽戲,現(xiàn)在呢?我們這一代還能看電影,等兒子那一代呢,還有耐心在電影院看90分鐘嗎?”

他是被電影滋養(yǎng)大的,“電影依然是目前最高級別的影像技術表現(xiàn)形式,殿堂級別的。” 那些問題與其說是質(zhì)疑,不如說是他個人內(nèi)心深處的困惑。

小策反復闡述自己的理由,“我處在一個短視頻時代,哪怕拍中視頻我也是能少一分鐘就少一分鐘。明明40分鐘就能講清楚,為什么要90分鐘?就為了上院線嗎?”

“我跟他們聊不了什么法國電影、新浪潮,我都插不上話?!睂φ剟倓偨Y(jié)束,小策流露出一種失落。

位于淄博的辦公室里,一整面墻被用來擺書架,妻子張小球給他買過很多電影書、編劇書,就放在那里吃灰, 他很少看。張小球問,“你那些看起來很高級的鏡頭都是從哪兒學的?”小策也說不出來,“可能就是感覺吧。”

感覺在變壞。對談前一天對流程,計劃和賈樟柯先在酒館聊,順利的話,再去逛外景,邊逛邊聊。實際上他覺得好像時間到一喊“咔”,賈樟柯馬上就走了。直到有人告訴他,對談時間比約定多了很久,他才稍稍心安。

關于拍長片,小策還聽到了另一個答案,來自一個98年的年輕導演。她的上一部作品時長80分鐘,“其實素材有點不夠,但之前說好是長片,臨時改不好交代,跟資方什么的?!焙竺嬉徊窟€是長片,但資方希望以及她自己也準備先拍一些短的,給資方看,順便看能不能紅,“成網(wǎng)紅就有錢繼續(xù)做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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蔭柳村

電影節(jié)的氛圍包圍了整個古城。張小球感嘆,什么時候咱們辦個淄博電影節(jié),小策說,辦個蔭柳村電影節(jié),評最佳男女主角。

蔭柳村是“廣場往事”的誕生地,屬于山東省淄博市,這里是張小球的家鄉(xiāng)。小策的公司位于淄博市張店區(qū),這里是市中心,在他的作品中,張店之于淄博人,如同耶路撒冷之于西方。

“我向往田園卻不甘寂寞。”小策不喜歡李子柒呈現(xiàn)出的那種田園,那是天堂、不真實。他向往的是養(yǎng)條狗、種種地的田園。

但是沒法掙錢?!拔覟槭裁醋鲞@個題材,因為我喜歡農(nóng)村,但不能扎根農(nóng)村去生活,就把這部分喜歡的東西拿出來給大家看。”

劉大鵝,本名郭衛(wèi)芳,59歲,《廣場往事》的核心人物,角色以“狠”聞名。把外甥看大上初中后,她的生活主線是照看正在上幼兒園的小外甥女,家里沿著街面有機械廠,工人多的時候有二十來人,她還要負責做飯。

間隙,她有自己更熱愛的事情——呂劇,已經(jīng)有六七年時間,每個月都去排戲、唱戲?!俺獞T了,人來瘋,有時候種田、帶孩子,也哼上一段。走在路上背詞,在田里干活也背詞?!?/p>

她種了一畝多地,玉米、花生、谷子、白菜、大蔥,多種多樣,“別人種花,咱不會種,就當花種?!?/p>

曹姨,本名曹玲,49歲,也唱呂劇,因此被小策“發(fā)掘”。曹姨皮膚白凈,說話做事透出一股利落,娘家兩個老人、身體不好,她在家照看,同時開了賣水泥的門市,平日給一家老小做做飯。

王三炮,本名王德彬,66歲,祖籍遼寧,跟著孩子在淄博生活。每天早上8點送孫女上學,早8到晚8在萬達當保安,再晚些去中學門口發(fā)傳單,“出來干活兒不是為了錢,是躲出來,在家啥也不干不像話?!?/p>

“如果沒有拍戲,就是日復一日。”王三炮有十足的熱情,他的b站名叫“年輕人王三炮”。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他問我“是哪種記者,是reporter還是journalist?”

三炮的戲服是自備的,他穿著黑色襯衫和背帶褲,打著紅領帶,“你到上海去買,山東以北買不到,這都落伍了,你買不到了?!比谥钢硯В氖掷锪嘀t色袋子,寫著“時尚健步鞋”,里面放著水等東西。

這次拍攝,他要扮演阿茲海默患者,俗稱“老年癡呆”,他擰開礦泉水瓶,“我喝一口水”,然后在一側(cè)流口水,“我看過日本的(類似)表演?!币粋€鏡頭結(jié)束,三炮用手把地上的水漬抹在褲子上,假裝是尿。他蹲坐在墻角,安安靜靜進入自己的角色。

拍片之余,三炮喜歡在片場拍攝。他問小策,有沒有防止掉粉的開關?他曾經(jīng)在b站一次上傳很多刷屏動態(tài),粉絲下滑,而劉大鵝已經(jīng)拿到了b站發(fā)的10萬粉絲獎牌。

“三炮是一個不抗拒新鮮事物的人,有時候完全不知道我們在聊什么,但就會‘好、好、好’。”小策問他,你想提高播放量嗎?準備起個什么標題?

“按我的習慣八個字:爭奇斗艷,愈艷愈好?!?/p>

“教你怎么提高播放量,你得用震驚,或者是炸裂,關于爆炸的詞,比如‘震驚!60歲老太還想割雙眼皮’?!?/p>

小策的拍攝現(xiàn)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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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快餐

播放量代表著觀眾的注意力,搶占注意力是流量時代的通行證。但小策越來越覺得單純短視頻的“火”是不對的。

他的兒子3歲了,用手機看動畫片,自己會點、會刷,兒子嘩嘩嘩刷視頻,家人親戚也在刷視頻——那種視頻在他看來更劣質(zhì),比如把婆媳矛盾放大,最后來個正能量騙贊。

盡管掌握“爆款”密碼,但有時候他也感到困惑,是不是自己被時代淘汰了,所以接受不了新生事物。他想到小時候,電腦剛出來的時候,網(wǎng)吧就是毒品,“網(wǎng)吧確實毀了一大堆人,我小學同學被毀了不少,當然沒有網(wǎng)吧他們也會玩別的,但是網(wǎng)吧讓他們更加的……”

小學同學四十多個人,就他自己考上本科了,初中考上本科的沒有兩三個,那差不多是縣城最好的學校。

小策停頓了一下,然后補充,“人性,這個東西它經(jīng)不起那么多的試驗,沒有這個東西我可能不會去做,但有這個東西就更傾向于去做?!?/p>

碎片化“刷手機”是不是對個人空間的一種侵害?我好奇這位短視頻導演的答案。

他反問,“你說成長的過程,是痛苦的還是快樂的?”畢業(yè)后小策唯一考到的證就是駕照,冬天練科目二,騎電車二十多里地才到駕校,二十幾個人排著隊,有時每天只能練一把,有大概10分鐘左右的時間能摸到車。其他的考試,教師資格證、會計證,他都是考試前一個星期準備,熬夜看看書,有時候看著看著就去看電視劇,結(jié)果什么都沒考過,沒有痛苦也沒有成長。

就像短視頻,“可以讓我們不去成長,在低級的快樂中度過人生中一天的三四個小時,而且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你知道在一個抖音快手這種強大的軟件背后,有多少人在做關于人性的這種算法嗎?他們有足夠的資金雇世界上最頂尖的人給他們來做這一套算法,我們的克制力是微不足道的,沒有辦法控制到停下。”

“短視頻就是漢堡快餐,大家都咔咔地吃,越吃越肥,刷短視頻,人的精神會越來越肥。那是30天養(yǎng)成的雞,吃激素長大的,沒有營養(yǎng),但能讓人有飽腹感,不想再吃別的。”

距離上一個爆款產(chǎn)品“朱一旦”還不久,小策承認后期有點“模板化”:開頭抓住人心,講一個老板被一個二流子撞到,并被他辱罵,觀眾說咋回事,然后事情解決了,再加一句那個口頭禪,這是朱一旦的經(jīng)典模板。

“后期除非我創(chuàng)新一下,懶的時候直接用就行?!毙〔咛寡裕拔蚁胛铱偛荒芤惠呑优倪@種東西。”

“因為你覺得沒有辦法得到進步了,還是你覺得這個東西它不會火到你可以一輩子吃這口飯?”我問。

“我總不能一輩子做漢堡。因為它在消耗我的熱愛,消耗我喜歡的東西。”

離開朱一旦之后,一些老板找到小策,希望他為自己打造有錢人設。其中有個賣羽絨服的老板,在天貓的年銷售額有八九千萬,拿出兩千萬給小策。“類似朱一旦那樣的,覺得沒勁,再做的話,那我干嘛要自己出來?而且我也不一定做得出來。”他拒絕了。

聊到朱一旦,如今的小策會變得更敏感,“就是一個正常離職的前員工,你會格外關注自己的前東家嗎?只是有時刷到就看一下?!?張小球解釋,現(xiàn)在網(wǎng)絡上有些人“帶節(jié)奏”,他們害怕陷入風波,害怕好不容易逐漸走上正軌的“系列短片”再經(jīng)歷無謂的沖擊。

小策的離職視頻在網(wǎng)上發(fā)出后,在熱搜掛了一周,各種解讀紛紛出來,張小球覺得很累,“后面我每天都給他灌輸公關思維,能少說話就少說話,多說漂亮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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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者偏差

張小球更多扮演和外界溝通的角色。她回憶起念大學的時候,有次社團活動,對方是某企業(yè)家協(xié)會的,讓學生們做類似貼發(fā)票的活,本來說定的是拍片子,同學們敢怒不敢言,小策當面嗆,“我們不是免費勞動力”,帶著大家走開。

故事的走向似乎是成為個人風格明顯的、會陷于自我的導演?,F(xiàn)實不是,“他是一個被流量養(yǎng)起來的人,他知道觀眾的點在哪里,太知道了,知道哪里會笑,甚至能猜到彈幕內(nèi)容。”張小球說。

“時代不一樣,有些導演可以不管不顧,拍自己的風格,那是他的成功;對于我來說,我的成功就是讓流量上去,流量上去就會有商家來,我才能繼續(xù)拍自己想拍的內(nèi)容。電影輝煌的時代大家都有耐心,賈樟柯可以一兩年拍一部,我不行,短視頻沒人會有耐心等一個小人物的兩三年”。小策坦言暫時還沒找到最想拍的內(nèi)容,但在這條路上,他非常善于把握“火”候,比如運用反差,《婦仇者聯(lián)盟》中的農(nóng)村大爺大媽與槍就是反差,“一個校長跳霹靂舞在校會上火了”——他隨手舉例——也是反差,校長和霹靂舞。

“我不敢有自我,我沒有那種家庭條件。我只要我喜歡卻不管流量,我可能早早地就被淘汰了,家里可能要我們?nèi)フ乙粋€安安穩(wěn)穩(wěn)的班上。”

“你可能看到很多牛逼的導演,他們按自己的來,看起來個人風格很明顯,其實不是這樣的,其實是幸存者偏差。像我這樣拍東西的人,一百個里邊可能能活下來十個,像他那樣拍東西一萬個人里面活下來一個?!?/p>

“我可能沒有人家那么光榮,但我不會選擇那么去創(chuàng)作;我尊重他們,但不想成為他們。”小策說。

關于拍片是為了藝術還是掙錢,他給了非常多的回答,邏輯一以貫之。他有自己的創(chuàng)作路徑。

有部新的片子,講述小策教大爺大媽拍片,大鵝演員,曹玲導演,三炮是攝像。小策只負責教,完全由三炮拍,“減少那種被隔離感,三炮犯的每一個小錯誤都很可愛,比如他只拍了自己半張臉,觀眾會覺得很真實?!?/p>

短視頻帶來影像行業(yè)的某種革新,可以直接窺見被拍攝者的生活,甚至產(chǎn)生進入他者生活的感受。小策把短視頻平臺比作一個村子,一群老太太沒事天天聊天:張三離婚,昨天剛離的,還打了一架,李四上個月離婚?!暗@些永遠是短暫的,我聽完張三老婆的故事,另外一個人再講我就不會看了,而真正優(yōu)秀的作品可以被反復觀看。”

他的上一個作品中,有段要拍三炮回家,原本的設想是從柏油路到農(nóng)村的土路疊化,這樣講臺詞可以有信息點,到農(nóng)村了。但是去了現(xiàn)場,沒有這樣一條路,就進入了拾荒老太太,她在一邊撿瓶子,三炮在另一邊尿尿。從彈幕看,效果非常好。

“這是成功的例子,有沒有那種時刻,你最終也沒找到這樣一條路?”我問他。

“nothing is impossible。只要你能解決,就不能說‘我做不了’,就像那條路,沒有這個老太太,我也得讓制片找一個老太太?!毙〔呓忉尀檫@與草根出身有關,“我這種一窮二白的人,你給我一個什么環(huán)境,我都能拍出來。不允許我罷工,我就得去解決。”

他出生在山東省聊城市的一個農(nóng)村。小學五年級之后家里才有了錢去買一個門市,門市也把他從農(nóng)村帶到了小縣城,夏天賣冷飲批發(fā),還有湯圓、雞柳,冬天賣羊肉片。在超市看店,會碰見有客人故意把雪糕弄斷,然后問,“這個是斷的,能不能便宜點?!毙〔咦寣Ψ饺幽蔷托校拔页粤艘膊毁u給他。”

偷東西的、要飯的、喝醉的,形形色色的人出現(xiàn)在店里。現(xiàn)實之外,他記得墻上掛著臺電視,他看了很多《成長的煩惱》,后來發(fā)現(xiàn)《家有兒女》很多都來自于此,但對于沒看過前者的人,這就是一部新的。這似乎暗合了此后他“融?!笔降膭?chuàng)作。

高考時,他報了中國礦業(yè)大學,差幾分,后來以為沒學校要了,結(jié)果接到山東農(nóng)業(yè)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他比那所學校的錄取分數(shù)線高了幾十分。上大學后他跟父母承諾考研,但大二找到了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拍片,家里沒反對,只要考個教師資格證或者會計證就行。在那個世界的鑲著金邊的未來設想中,有份穩(wěn)定工作,坐辦公室,最好是電力局,因為待遇好。

現(xiàn)在他走在另一條路上,有時候家里人會催更,父母或者岳父母,他們催是擔心公司沒活兒。父母永遠關心的是他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掙錢。

“當你弱小的時候,你能改變的只有自己,”小策很喜歡周星馳的《九品芝麻官》里的一句話,“貪官要奸,清官要更奸,不然你怎么對付得了那些貪官?!?/p>

他也在靈活運用短視頻世界的生存法則,原創(chuàng)的內(nèi)容要比搬運的內(nèi)容更會起標題,因為沒人會在意原創(chuàng)與否?!啊銈儭鞘甲髻刚撸@是改變不了的用戶習慣。”他向我控訴。

小策和團隊的戶外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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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入者

參加完電影節(jié),出來已是深夜。秋末的平遙空氣寒涼,張小球在路邊回復信息,她在對接商單,這意味著大量繁復的溝通,小策做不來。

從獨立開公司至今,他們已經(jīng)接了七八十個商單,做了幾百個小作品,見過形形色色的甲方。“有些人說話很傲慢,我一聽這種的,滾你媽的,”有時候線上溝通,他直接問“你知道我想表達的是啥嗎?”

更多的時候,小策顯出一種沉默與附和。他有選擇性社恐,和不喜歡的人聊不來。有次和張小球去見一個大老板,小策說“抱歉,我不會說話”,然后就出去了,投資人問張小球,他在視頻里不這樣啊。張小球只得解釋,“搞內(nèi)容的都這樣,有點分裂吧。”還有過在KTV見投資人,小策說去廁所,然后再也沒回來,有時張小球會提醒他這樣不禮貌吧,他說真聊不下去。

現(xiàn)在商務盡量不讓他參與和甲方的溝通,他把自己的憤怒轉(zhuǎn)給商務,“愛拍不拍我就這樣?!鄙虅赵儆梦竦姆绞睫D(zhuǎn)給甲方,“導演考慮到×××,您看這樣行不行……”

“我也會,但我沒有耐心。”小策很強硬,“你拿錢來找我的,買的是我的思想、我的水平、我的創(chuàng)意,你找我并不是來提供你的思想讓我拍的。如果都按照你的來,你來找我干啥?!辈稍L時他們商務的排期已經(jīng)到了半年后,張小球拒絕了很多商單,他們要好好思考之后的方向。

和很多來自大城市的創(chuàng)作者、開工作室的人聊,張小球都會下意識問問薪資水平、房租成本,她算了算淄博的,又算算對方的,最后總能得出同樣的結(jié)論,先在淄博吧。

淄博和中國大多數(shù)三線城市差不多,市區(qū)有著干凈整潔的道路,有萬達、茂業(yè)等相似的商場,以及正在消失的方言,和不那么充分的文化氛圍。出發(fā)去平遙的頭一天,小策想去影院看《一直游到海水變藍》,沒有排片。家里兩個孩子,趕上兒子咳嗽,妻子生水痘,新年正在裝修,事情永遠在堆疊。

他也在經(jīng)受著來自業(yè)內(nèi)與網(wǎng)友的審視與質(zhì)疑。對于從短視頻進入電影的賽道是否能成功,有網(wǎng)友評論,“0差評的路邊炒菜館子的師傅去參加米其林大廚評比”;也有網(wǎng)友做出這樣的劃分,“大導演一定能拍短片,但能拍短片不一定能拍電影?!鄙踔劣腥藶樾〔咿D(zhuǎn)戰(zhàn)大銀幕想好了發(fā)展路徑,“或許有一天,張小策的電影也會像《你好,李煥英》一樣賣座。但B站夸張到幾近戛納柏林的程度,就有點兒太扯了?!?/p>

在和賈樟柯的對談中,小策闡釋了自己的“流量”思維,甚至在對談時已經(jīng)想好了訪談短片的標題——“短視頻會不會干掉電影?”封面就是小策拿著手機,手機在這里是一把槍的形態(tài)。在他看來,短視頻時代人人都是創(chuàng)作者,手機就像《讓子彈飛》中姜文配發(fā)給人們的槍,人人都是闖入者。

在電影節(jié)現(xiàn)場,有人問小策怎么能當導演。

“導演很簡單,你就拿著手機拍片子,拍好后粉絲會多,粉絲多了就有商家找你,然后就可以拍明星?!毙〔邔⒓与娪肮?jié)的年輕粉絲說,“感謝關注,有機會給個一鍵三連?!?/p>

在去平遙的列車上,小策和張小球小心托著剛煮好的泡面,像大學時代一樣,看著未知的畫卷徐徐鋪開。張小球有點興奮,這次旅途,除了工作,她將能見到段奕宏,曾經(jīng)的偶像。

平遙三天的行程滿滿當當,基本每天從早上忙到深夜,他們要見的人太多了,小策偶爾還會插空休息,張小球一直奔波著見投資人或者制片,或者別的,她不想錯過任何機會?;顒蝇F(xiàn)場,張小球想跟段奕宏合張影,幾次都被現(xiàn)場的工作人員攔下,最后匆匆一拍。連軸轉(zhuǎn)終于結(jié)束,凌晨3點的殺青飯上,她開了瓶紅酒,在熟悉的朋友們面前,放下了白日的禮貌與疏離,“希望以后我老公拍個電影,讓段奕宏來演?!?/p>

10月18日傍晚,電影節(jié)閉幕式,紅毯鋪滿整條主路,粉絲長槍短炮守在寒風中,隨著明星們陸續(xù)露面,人群中不時爆發(fā)出一陣歡呼。小策站在觀看臺上,旁邊是一架正在錄像的機器,主題是“導演小策漫游平遙電影節(jié)”。

半個多小時過去,歡呼還在繼續(xù)。張小球打包了熱乎的漢堡遞給小策,他站在后排,看著眼前的一切,毋庸置疑,他拿到了入場券,正在尋找自己的位置。

兩個月后,導演小策和鳳凰傳奇推出短片——時長超過半小時,是他目前最長的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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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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