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鸰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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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語權在自己的專業(yè)能力里
南方人物周刊:《人世間》播出后,你說自己心淡下來了,是指?
王海鸰:見好就收啊。每一次的成功會給你一段平靜,這一次不會是一段了,這次是,七十了,還能活幾年,你想?
最初一次大火,《牽手》宣傳也是累得要命,我寫文章,各地宣傳??簥^、疲憊的同時,新的焦慮時隱時現。人這一生,輕松快樂只在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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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新的焦慮是什么?
王海鸰:本就是名利場中人,名不為人所知,不能不說是一種失敗,還是個俗人吧。不過現在想來,我能做到在《牽手》成功播出后,激流勇退推掉所有寫作邀約寫《大校的女兒》,實在明智?!洞笮5呐畠骸酚谖沂且粋€很重要的梳理思考沉淀過程。如果我是資方,一定不會在作者盛期時邀寫作,此時作者剛為上個項目掏空,需要知識思想生活的積累。聽說有編劇一天能寫一集并且不間斷產出,我覺得那樣出來的怕是行活。我干不了行活,行活很難打動我。在我的觀念里:自己都不動心的作品,讓別人怎么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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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你有一句話說,“《人世間》應該是比較成功的團體作戰(zhàn)。一個好劇本出來很可能是被埋沒的金子,但是這次我不光沒被埋沒,還添了彩?!睘槭裁凑f劇本很可能有被埋沒的命運?
王海鸰:你的劇本好,有沒有人能夠看上讀懂?看上了,讀懂了,二度創(chuàng)作時能不能忠實體現、最好是更高一層體現?我曾經有一個獨幕劇,都說寫得不錯,演員演得好,劇場效果也好,但演員演的時候為了避開某種嫌疑,一個字兒沒動僅是變了語氣,把所有嬌嗔嬉戲去掉,板著個臉說臺詞,效果就完全不一樣。我所謂的被埋沒,就是指劇本不一定能被忠實地體現出來。劇作者能遇到好的二度創(chuàng)作合作者是你的幸運。遇到了,你就是閃閃發(fā)光的金子;遇不到,你就是被埋沒的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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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入行這么多年,你覺得影視行業(yè)編劇的話語權、地位,是否發(fā)生了變化?
王海鸰:編劇要有自己說了就算的話語權,除非從頭跟到尾,隨時糾正你不滿意的地方,前提是,別人還得能接受。別人接受了,這過程你能不能耗得起?耗得起,你一定就是對的嗎?一個項目好不好必定是整個創(chuàng)作團隊好與不好的結果。對編劇來說,樂于并善于聽取他人意見、汲取他人智慧是基本功之一。
一部劇動輒幾十集少說幾十個人物,你肯定會有考慮不到照顧不周的地方,當別人提出意見你的第一反應不應是跟對方解釋我為什么要這么寫,而是想對方為什么會那么說。他有意見同時那意見是正確的時,你不改他就得改;他改肯定不如你改,能說的不一定能寫、專業(yè)的人干專業(yè)的事。我說的中心意思是,話語權在自己的專業(yè)能力里。
王海鸰與《洗禮》導演汪遵熹、群眾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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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生活深處去挖掘
南方人物周刊:?創(chuàng)作上的擰巴,是《牽手》《洗禮》那個階段解決的?
王海鸰:(單位)屬于總政,要寫出符合主旋律的。我過去老覺得是按照日歷創(chuàng)作,建軍多少年了、建國多少年了、建黨多少年了、五四運動多少年了。我希望能寫出真正的人性深處的東西。科學技術飛速發(fā)展,人的變化微乎其微,把人性深入寫出來不會過時的。大家看《甄嬛傳》,看的不就是那些人性深處的東西?誰去過清朝啊,有沒有共鳴?當然有。
最初我老寫不出來能夠被我自己和單位接受的劇本。劇場能讓我屏息靜氣看的話劇就不多,好多話劇我都在熬時間看。經過這些年的學習摸索,算是掌握了戲劇沖突和文學表達的融合。電視劇《牽手》和話劇《洗禮》是那十幾年的學習成果。
《洗禮》演出前在化妝間,王海鸰和演員、化妝師等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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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你說自己寫劇本擅長填充血肉。
王海鸰:《人世間》加入了一些溫馨的家庭情趣,不謙虛地講,這方面的改動是比較大的。演員真是提了大色了,我自己看,更被這些溫馨的東西所吸引??从^眾的直接反饋,這些血肉、細節(jié)性的東西不僅不使他們著急,反而使他們深陷其中,反而使作品有一種可以長久咀嚼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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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在日常生活中,你看待事物和別人比精密度會更高嗎?還是寫作后會有意識為積累素材而去留意一些東西?
王海鸰:這個因果關系很難說得清。我爸爸這一代人跟大命運緊密相連的,出生在山東長島,當兵,然后走上了軍人生涯。他在八路軍一個兒童劇團里當過導演,可能這方面遺傳給我了?我們姊妹六個只有我寫作,除了我一家子都不近視。
我過去沒想過要寫作,可能有一些東西是冥冥中的。年輕時總覺得有個遠大輝煌的什么在召喚,具體是什么不知道。日常中,奉行組織上讓干什么就干好什么的原則,做電話兵,做到接電話接得快,學醫(yī),護訓隊畢業(yè)總成績平均99點9。然而那些東西好像都不能滿足我,精力仍有富余時就寫黑板報、編節(jié)目、寫詩。最后就偷偷寫小說,偷偷發(fā),發(fā)了退、退了發(fā),于1980年發(fā)了第一個短篇,從此一發(fā)再沒有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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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人世間》里好多細節(jié),我印象比較深的一處是,周秉昆和父親鬧矛盾。
王海鸰:周秉昆和他爸爸吵架,我覺得吵得真好。
我要設計的吵架,得爬到一個讓他們三年不說話的高度。不是比嗓門高動作幅度大那些表面東西,而是要從生活深處去挖掘,父母對孩子的期許到底是什么?孩子對父母的期許又是什么?最傷孩子的話是什么?最傷父母的話是什么?把這些人性深處的東西挖掘出來,用他們的話吵出來,最后再給他們圓回來。周秉昆把他爹激怒,就是說他爹勢利,稀罕省長的女婿,稀罕北大的學生,不稀罕他的普通。他爸爸就火了:你們心里不嫌棄你爸嗎?三年之前在火車站吵一場,三年之后在床上吵一場,但是它的開始和結束都合理。這需要文學的洞悉和表達能力。
《人世間》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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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兼容通達的路
南方人物周刊:在一次研討會上你說,想要給《人世間》溫暖的基調,和導演一拍即合。
王海鸰:現在說這些話就不會影響到小說銷售了,小說已經賣得很火了。《人世間》是好小說,獲獎了嘛。但小說苦難沉重的基調于電視劇不合適。電視劇是精神食糧里的主食,相當于米飯饅頭,需求量多,受眾面廣,影響力大。影響大,受到限制必然就多。電視劇本的創(chuàng)作過程是一個在各種妥協中頑強表現作者對生活認識的過程,所謂“戴著鐐銬跳舞”。任何藝術形式的創(chuàng)作都有鐐銬,比如古詩受限于格律,話劇受限于舞臺。
(對劇本創(chuàng)作來說,)有政策方面的限制,什么能寫,什么不能寫,“度”在哪里,作者應了然于心。不讓寫的一般情況下就不要寫了,免無用功;故事需要必須得寫的,就想辦法變通。作為作者,得在幾個“必須”中想出一條可兼容通達的路。除此之外,還要向投資方的條件妥協。電視劇也是產品也要做性價比。曾看過一個劇本,作者從飛機頭等艙寫到豪華游輪,從夏威夷寫到意大利,天馬行空汪洋恣肆,痛快是痛快了,可二度創(chuàng)作如何實現?沒人肯花錢把米飯饅頭當海參鮑魚炮制,做違反基本規(guī)律的事。有時,還得向演員妥協。比如寫了一個角色是公務員,而出演這角色的演員多次演過公務員希望能換個職業(yè)比如醫(yī)生,這演員很優(yōu)秀且有市場,那么,權衡之下,就要想辦法滿足他的愿望同時保證不影響劇本質量。善于妥協善于變通也是編劇的基本功之一,但這所有的妥協變通須有底線,那底線就是:不違背生活真實,不違背自己對生活的認識。失去了自我的妥協分文不值。
說電視劇是精神食糧里的米飯饅頭絕無貶意,更無可粗制濫造之意,恰恰相反,它的這種樸素特質對劇本形成了更強依賴,對作者提出了更高要求:講好故事,刻畫好人物。電視劇的欣賞方式決定了它必須有強烈的戲劇元素,但,僅有戲劇元素遠遠不夠。比方說寫兩個陌生男女,相遇了,五分鐘之內讓他們戀愛了,從素不相識到戀愛在五分鐘之內解決,戲劇性很強節(jié)奏很快了;然后在十五分鐘時,又讓熱戀雙方中的一個人死掉,戲劇性更強。但是,問題是,他們戀愛時觀眾能不能為之心動?兩人死掉一個時觀眾會不會為之心傷?如果能,如果會,那么,成功了;反之,失敗了。失敗的原因是,設好了高低有致的山坡,卻沒鋪好通往山坡的路,搭好了一個骨架,卻沒能給予它血肉。
剔掉了血肉的骨架大同小異,能顯出美丑高下百態(tài)千姿的惟血肉之軀,而能讓劇本情節(jié)合理人物有血有肉的,惟靠文學。好的戲劇架構與好的文學呈現的有機結合,便是好的電視劇本。當然劇本的文學和小說的文學也不同。相同在于,注重人物刻畫;不同在于,刻畫方式。劇本不能做心理描寫,亦不需對環(huán)境風景人物外形做過多過細描述,如“他痛苦得心縮成了一粒葡萄干”,小說里,行;劇本里,廢字。戲劇架構更多的是一種技巧,文學呈現除了努力還得靠天賦。技巧可學,天賦可遇不可求,而對劇本的創(chuàng)作來說,拼到最后拼的是文學。所以每當有人跟我說想學寫劇本時,我總要問一句,你有沒有達到過發(fā)表水平的文字?扯遠了。
導演李路和我對劇版《人世間》的基調設定上不約而同,溫暖,明亮,真實,有力量,有希望。
王海鸰在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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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人類存在,兩性關系就是最重要的一種關系
南方人物周刊:感覺《人世間》里的夫妻關系,比你之前當代背景作品中的更理想化、更幸福。是時代的緣故嗎,還是你的思考發(fā)生了變化?
王海鸰:其實也有不幸福。我覺得還是年代問題,周志剛老兩口根本一輩子沒在一起,幾年聚幾天,大環(huán)境都是這樣的,所以他們也沒有覺得什么,最后讓他們一塊兒死去。但要用現代的標準看,你會覺得他們不幸,沒展現的方面是,她(素華)自己帶著三個孩子怎么難。馮化成和周蓉離婚了,周蓉真的就瞧不起馮,對男的還有比這更崩潰的事嗎?周秉義和郝冬梅沒有孩子。郝冬梅只展現了她對周家的人很好,在工作單位很體面。如果翻過頭來從另一個側面去寫,寫郝冬梅、周志剛和素華,會有另一面的事實。就像雕像,你把它翻個個兒,正面背面不一樣。生活擺在那里,寫什么不寫什么,取決于作者的生活積累及審美取向。審美取向無高下。劇版周秉義憑著什么令觀眾動容?高尚。人們反感的不是高尚是虛假。辛柏青成功賦于了周秉義真實的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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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新結婚時代》當時在《當代》連載,編輯推薦語寫,你寫出了生活的殘忍。你的好多戲里,不斷地發(fā)生讓人覺得不幸福的事情推動劇情,這些更多是靠寫作技巧,還是投入感情和心血?
王海鸰:這不是技巧,嚴格說是閱歷和思考,徒有閱歷不思考,日子就像水一般滑過去了,不留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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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感覺你作品里對婚姻關系比較悲觀,你也說過類似的話:愛情只有在瞬間永恒。為什么你愿意一遍遍去寫這些悲觀的關系?像《新結婚時代》,婚姻傷痕累累,結局又是大團圓。
王海鸰:痛苦來自哪里?期待的破滅。把愛情與婚姻等同的期待注定破滅。如果我能提前說出這個事實讓人們別抱期待,不是可避免痛苦嗎?這不叫殘忍,該叫善良。人性本質是喜新厭舊,人要不喜新,我們現在不還步行著嗎?牛車都不會有?;橐鲫P系不過是諸多不完美的男女關系中相對完美的一種。按說最符合人類繁衍的是妻妾成群,一夫多妻,但它會引起社會的不穩(wěn)定啊,最終還是影響到人類本身;濫交也不行,誰養(yǎng)孩子?所以,只能一夫一妻。我不過把大部分事實比較溫和地寫出來,團圓結局是出于部分的事實和載體的要求。
《新結婚時代》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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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牽手》是上世紀90年代,到《人世間》2020年代,這么多年都寫親情、夫妻關系,是每一次都還有想說的東西,在舒適區(qū)里有創(chuàng)作的欲望?
王海鸰:以后我不知道,以后我還沒想。之前一直在婚姻親情感情這口井里汲取,每次只是避開自己以前寫過的另取一個側面而已——你要說這是舒適區(qū)我不反對,盡管這詞兒一般來說不是褒意——我不必為挑戰(zhàn)自己而挑戰(zhàn)。
人類的繁衍全靠兩性關系,現在(這關系)給固定到了一夫一妻;我覺得只要人類存在,兩性關系就是最重要的一種關系,大家對它的興趣就不減。所以從邏輯上講,一個人的生命個體是可以窮盡的,但兩性關系親子關系這口井取之不盡,等到取盡了,人類也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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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牽手》熱播之后,2000年代,國內掀起都市婚姻劇潮流,你是否關注過外界這些熱度和聲音?
王海鸰:肯定關注過,但肯定沒到你們的那個高度。我在寫的時候不大看別人的,特別怕受影響,怕被干擾被同化。我保護自己的方法不是戰(zhàn)斗,而是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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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改編《人世間》前,你對歷史文學交叉對比產生興趣,沖動是怎樣生發(fā)起來的?
?不知道呀,我自己也在想,一直保持聯系的同行曾批評我,海鸰你的閱讀范圍太窄了。年輕時天文地理都喜歡,后來就越來越功利,集中到文學作品上了。自我安慰說,我的原則是一口井往深里挖,浸泡在里頭。所以《人世間》之前我的作品都是橫截面的,縱深的基本沒有。但不知哪天開始,我愛上了歷史,文史哲。
我看歷史書時經常想,當時如我般普通小人物都怎么生活?宥于書寫方式,從前的普通人不可能被記錄??葱≌f《人世間》時最讓我感興趣的是當時的工人群體,想,這不就是大歷史下的小人物嗎?百年后看,那肯定就是呀!這么一想,竟有一種參與了歷史書寫的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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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過往采訪里你也說過,人的命運和選擇只能是在大環(huán)境的左右下,盡可能與人性的深處契合,這也是比對歷史縫隙中的人物會有的感嘆嗎?
王海鸰:是的,一味說命運在自己手里,不科學。你說二戰(zhàn)那些猶太人,那些藝術家、科學家,命運在誰的手里?在大環(huán)境下自己努力過,不留遺憾就是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