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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4點,四谷三丁目路口的天空呈現(xiàn)藍灰色,將樓群映成黑色剪影。從四樓的酒吧窗口望出去,遠處最醒目的是某座大樓頂上的“丸正”超市廣告燈牌,白底上,紅圈里一個“正”字。從樓下過一個路口往西,就是那間超市,附近居民的生活很大程度上仰賴其供應。每到周末,啤酒貨架的一大半都空了,最先售罄的是近年來流行的精釀,缺口隔個兩三天才逐漸被補上。
酒吧要到5點才打烊,此時只有店主M獨自在店里。他將玻璃櫥柜內(nèi)的甜點存貨打量了一番,心想,是不是趁現(xiàn)在烤一只派。
這是一間主打朗姆酒的酒吧,另一項特色是M親手制作的甜點。無論是相對簡單的蛋糕卷、泡芙,還是制作費工的塔和派,品質(zhì)不輸東京排得上名次的甜點店,也有客人專程為吃點心來到這里。偶爾還有不識趣的人問,你為什么不干脆開間甜點店?
遇到這種問題,M便環(huán)顧身后高矮胖瘦不一的朗姆酒瓶,瓶中容納了從金色到深棕色的液體,老年份的可以追溯到上世紀60年代。他說,因為我喜歡朗姆酒,我做點心也只是為了配酒。
離開擔任調(diào)酒師的上一間店后,M花了不少時間搜尋店面。替人打工不用擔經(jīng)濟上的風險,但那樣就沒法專注于朗姆酒。最終覓到的是位于四樓的這一處,正對著十字路口,離新宿兩站地鐵,算得上東京核心區(qū)域,更好的是房租不太貴。業(yè)主聽說他的計劃,感慨地說,我也有過開酒吧的夢想。
他看到那扇對著路口的大窗時就知道了,這將是他在夜晚的棲身之所。一如預想的,他透過窗戶眺望過一個個夜晚與清晨。有時忙得恨不得多長一雙手,有時閑得無聊,而時光總是以同樣的節(jié)奏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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構(gòu)成四谷三丁目的兩條主干道分別是東西向的新宿通和南北向的外苑東通。將時間往回拉到江戶時代,地圖上只有東西向的甲州道路,后來演變?yōu)閲?0號,新宿通便是國道在市區(qū)的一部分。
兩三百年前的旅人由日本橋往西,先要出江戶五門之一的半藏門,再經(jīng)過有精兵守衛(wèi)的四谷見附門(見附指的是外側(cè)帶哨所的城門),從橋上跨過真田濠,便可以從甲州道路一直走到下諏訪(如今的長野縣境內(nèi)),全程兩百多公里。修這樣一條工程量巨大的長路,當然不僅是為了百姓的方便,實際上,德川幕府建造甲州道路,為的是萬一江戶危急,將軍可以徑直逃到甲府。
寬永13年(1636年),上田藩主真田信之等人領了德川家光的命令,在江戶城的西面開鑿護城河,真田濠由此得名。
當初為了建造河道,將住在該地的居民西遷到城外的林場,從此松林消失,演變?yōu)槊裾芗慕謪^(qū)和巷道,也就是今天的四谷三丁目。四谷站的東側(cè)仍然能看到四谷見附的城墻遺址,灰黑色的石塊壘成一人多高的臺,其上櫻樹繁茂。真田濠的一部分成了外濠公園,另一部分被填埋成上智大學的運動場。
對四谷三丁目的店主們來說,甲州街道也罷,真田濠也罷,都不過是歷史書上的名詞,他們有每天的日常要面對。
M在店里軟化黃油準備做點心的當口,新宿通斜對面一條小道往里幾十步,路的西面,有座紅色瓷磚貼面的樓。一樓縮進去幾個平方,形成小小的中庭。側(cè)面有扇雙開推拉式玻璃門,頂上掛著牛頭骨,旁邊掛著個涂成黑色的燈箱,中間的留白是一根大骨頭。此刻牛眼眶里的紅燈泡和燈箱都亮著,氣氛甚至有些陰森,很難猜到里面到底是間什么店。更讓人納罕的是,5點不到,門口已站了兩個人。
I背著手,敲了幾下酸痛的后腰,拉開移門。長得像《龍珠》里的龜仙人的他,是一間傳說中的拉面店的老板。他的第一間店開設于上世紀80年代,幾經(jīng)遷移后到了四谷三丁目。不像M的酒吧在主干道的路口,他的拉面館藏得很深,連個招牌都沒有,但這并不妨礙顧客們凌晨就來排隊。
年過七十,I不再每天開店,起得來才開。老年人覺淺,不過也難免會有前一晚喝多了第二天起不來的時候。熟客們學精了,看看頭骨的燈沒亮,就知道老爺子今天不來,不用干等著。
拉面的高湯很費工,I先把一干材料收拾好,扔進鍋里,這才到門口,擺出排隊用的高腳凳。正常情況下,他會在四五點拉開門。
今天排隊的兩個都是戴眼鏡的年輕人,攥著手機,一副不愁時間不好打發(fā)的模樣。他沖他們一樂,說了聲“早上好”,放好凳子,回店里繼續(xù)忙。
正式開門要9點。也就是說,這倆人雖然坐下了,還得等4個多小時。沒辦法,店就這么大,每天營業(yè)到1點,于是有不少人秉著“我今天一定要吃到”的原則,在匪夷所思的時間上門。
店里沒有菜單,拉面的湯底分為“上品”和“下品”,簡單地說,上品是清湯,下品更濃郁,也更咸。至于湯底的材料,全看I進到的貨品和心情??赡苁钦u加豬骨的尋常濃湯,也可能是各種海鮮拼配的高湯。平時一碗面1100日元,周末特別款售價3000。說真的,特別款根本不賺錢。像上個周末,他做了超豪華湯底:12千克豬肉糜,15千克雞翅,干香菇1.5千克,鰹魚花3千克,魷魚干3千克,小魚干4千克,干海帶1千克,清酒10升。經(jīng)過長時間燉煮的湯底無比濃郁,僅有六七十碗的量。
忙得差不多了,I打開電腦寫博客,告訴大伙兒今天開門,湯底是什么。萬一睡過了或是身體不適,他也會在睜眼后第一時間在博客通知歇業(yè)。
聰明人會看博客通知,再作決定。I不覺納悶,門口那倆到底是幾點來的?不睡覺嗎?他想起有一回下大雪,他本來不想動,想想還是來了店里,而且真的撞上了一串邊跺腳邊排隊的,搞得他很不好意思,只好給那天早上的11個人免單。
3
烏鴉們也醒了。
今天是星期二,這一帶的可燃垃圾回收日。也就是說,路邊有食物。此地建筑密集,僅容一人通過的巷道蜿蜒如蛛網(wǎng),好些丟棄點沒有鐵絲箱,堆著一袋袋垃圾,等著早上的回收車。
只要有哪個袋子扎得不夠緊,對烏鴉們來說,那就是現(xiàn)成的餐桌。它們歡喜地飛撲過去,尖嘴伸進袋口,將縫隙捅得更大些。“嘎嘎嘎——”烏鴉們歡聲笑語,附近公寓的窗簾后,有人不受干擾地睡著,有人翻了個身,用被子蒙住腦袋。
這一片從江戶時代就叫作四谷。瀏覽四谷地區(qū)的古地圖,第一印象便是“寺院云集”,其次是“駐軍重地”。甲州道路的南北兩側(cè)有超過20間寺院,好多處御先手組的院子,北側(cè)還有兩座大宅,分別是尾張殿、松平攝津守。
御先手組可以理解為武警,分為弓組和鐵炮(火槍)組,負責城門守衛(wèi)和將軍外出時的警戒。
尾張殿的業(yè)主是德川御三家之一尾張藩主,其家宅在江戶城內(nèi)外分布眾多。松平攝津守,顧名思義,是松平家的宅子。尾張藩第二代藩主的次子松平義行用領地的一半(15000石)從美濃國換來了一塊地,在那里成立了高須藩,他自然成為了高須藩的初代藩主。攝津守是他作為武士的官職。他出自尾張藩,當然選擇靠近本家的地塊建造上京時的住宅。
因為有這層關系,每當尾張藩后繼無人,便由高須藩出人繼承。到了江戶晚期,高須藩的第十代藩主子女興旺,他的次子承襲了尾張藩,第七子繼承了叔父的會津藩。出生于天保6年(1836年)的第七子松平容保,就出生在位于四谷的松平攝津守。彼時,大宅內(nèi)不光有園林,還造了池塘。“策之池”長一百多米,最窄處也有二十多米。策指的是馬鞭,意思是洗鞭池。
松平容保16歲成為藩主,28歲被任命為京都守衛(wèi)。與整天嚷嚷著尊王攘夷的舊臣不同,他更傾向于政策上的溫和改良。多年后,對德川慶喜的大政奉還策略,他也持贊成態(tài)度。1868年,明治時代拉開序幕,原本屬于大名們的家產(chǎn)紛紛被賣給私人,松平攝津守也不例外。松平容保在明治元年32歲。他雖有掛名的官職,卻沒有收入,過了幾年顛沛流離的生活。明治13年(1880年),松平容保擔任東照宮宮司,又過了13年,于59歲去世。
在明治16年的地圖上,策之池仍保留原貌。池的北側(cè)有一道4米高的小瀑布,算是一處名勝。圍繞池畔建起一間間茶屋,也就是風月場所。戒備森嚴的大名宅邸成了只有老人們記得的景致,這一帶成了著名的花街。地段既變得金貴,保留池水便成了奢侈之舉。到了明治晚期,池塘被填埋大半,房舍彼此相連,只剩小小的一方水域。
松平攝津守及周邊地塊在今天的地圖上是四谷三丁目的東北角,也叫作荒木町。策之池還在,一個容易被人看漏的小池塘。旁邊有座小橋,通往“津之守弁才天”。別看這神社小得缺乏存在感,還有更小的。就在巷子往外走的路邊,有一座不到兩個平方米的金丸稻荷神社。要不是圍繞神社的一圈開運燈籠,和兩只頸子上系著紅巾的狐貍,會以為是哪家種花的小平臺。
天剛蒙蒙亮,一名中年女子快步走上稻荷神社的臺階。女子用帶來的小掃帚掃了地,將一支從家里院子剪下的梅花插在神龕前,隨后默默祝禱。
像她這樣住在周邊過來打掃的人有好幾個,神社一年四季都保持整潔,不見蕭瑟。她從九州到東京是在十多年前,不知從何時起,養(yǎng)成了每天上班都前來打理神社的習慣。這習慣讓她莫名安心,仿佛自己從小就在這片街區(qū)長大。
4
兩層小樓和稻荷神社只隔著一人寬的巷道,一樓是炸豬排店。該店據(jù)說創(chuàng)立于1958年。挨著門,墻邊立著一幅紅衣黑帽的男子浮雕,如同半立體的大頭照,乍看有幾分詭異。愛好歷史的店主如果正好來到跟前,會向駐足的路人解釋,那是松平容保的雕像。若是有時間,他還會多絮叨幾句:“你看,我們這里叫車力門通,進來的時候,路口的街燈頂上,不是有人力車夫的裝飾嗎?這條道的寬度,正好能讓一輛人力車過,然后兩邊走人?!?/p>
車力門通的人力車夫路燈穩(wěn)坐在兩根紅色立柱上,一左一右豎立在與新宿通相交的巷口。
7點過半,U騎著自行車拐進車力門通。她在離稻荷神社十來步路的位置停了車,那里有條橫巷往右手邊伸進去。巷口有家名叫IPANEMA的咖啡館兼酒吧。若干年前,到了晚上,偶爾能看到伴座歌手阿新彈著吉他,帶著女弟子千枝在店里且彈且唱。師徒倆都穿和服,阿新穿黑或藍,千枝的衣服絢麗多彩。
有時,阿新用他沙啞的嗓音唱起與店名對應的老歌。
1962年,在巴西,被稱作“波薩諾瓦之父”的安東尼奧(Antonio Carlos Jobim)寫下了將會流傳數(shù)十年長盛不衰的《伊帕內(nèi)瑪少女》(葡語:Garota de Ipanema),粉絲們親切地稱安東尼奧為湯姆·喬賓(Tom Jobim)。
1982年,伊勢丹百貨的會員雜志《Trefle(三葉草)》上刊登了村上春樹的一則短篇《一九六三/一九八二的伊帕內(nèi)瑪少女》。33歲的村上去年剛決心成為職業(yè)作家,將“彼得貓”酒吧轉(zhuǎn)手。他已經(jīng)寫了《且聽風吟》《1973年的彈子球》《尋羊冒險記》,以及若干短篇。在這則明顯取材自湯姆·喬賓代表作的小說中,他寫道:“一九六三/一九八二年的伊帕內(nèi)瑪少女現(xiàn)在也在發(fā)燙的沙灘上行走,從不休息,一直走到最后一張唱片磨光為止?!?/p>
2021年2月14日,東京電臺主辦了現(xiàn)場音樂會《村上春樹 produce MURAKAMI JAM ~都怪波薩諾瓦》,72歲的作家在古典吉他的伴奏下,親自朗讀了這篇小說。
U很熟悉《伊帕內(nèi)瑪少女》,她有時也會將收錄了這首歌的唱片Getz/Gilberto放在店里的唱機上。不過,村上春樹并非她喜愛的作家。
IPANEMA的斜對面,有道像是民居入口的窄門,進門便是略陡的樓梯,U的咖啡館和另一家西餐館共用二樓。
成為店主之前,U曾在神保町的一家音樂咖啡館工作多年。她的店有明顯的個人風格:舊舊的木桌椅,摩卡壺做的咖啡,老唱片,一架她愛讀的書,從米切爾·恩德的《毛毛》到武田百合子的散文。除了每日更換的三種甜點,還提供內(nèi)容豐富的午餐。為此,最晚8點,她必須進到店里,開始四個小時手腳不停的準備工作。
一日工作的起始是淘米。蘿卜最美味的部分是皮肉之間,所以只把帶須的地方稍微刨掉,沖洗干凈。一整根蘿卜切塊,加上從附近肉店買的雞肉糜,加冷水一起煮,再扔點燕麥進去,口感會變得濃郁又柔軟。
門鈴響了,原來是附近的豆腐店來送豆腐。來得正好,豆腐是肉糜蘿卜湯不可少的原料。湯煮上了,接下來開始處理其他材料,店里的午餐除了自助的湯和米飯,還有一個素食什錦餐盤,上面是六七道小菜,每道菜由兩種以上的蔬食構(gòu)成。飯后附贈一杯咖啡和四分之一甜點。這幾年消費稅不斷漲,含稅1000日元的午餐利潤菲薄。U不想隨意漲價,破壞自己一早定下的規(guī)矩。她有時也會感到迷茫,每天這么忙,卻賺不到多少錢,難道我的想法是錯的?
只有在看到客人的笑臉時,她會忘了與金錢有關的煩惱。熟客大多是附近上班的白領,女性居多,不知為何,還有幾位不離不棄的老伯。例如木匠叔叔,一周營業(yè)五天,他都會來吃午餐。他是個寡言的人,問他過得好不好,他有時直白地說“不怎么好”。店里需要什么柜子或架子,他幾天功夫就給做好了,收費也不貴。
U在后廚忙碌的當口,外面飄起了細雨。時間漸近中午,一間間提供午餐的店鋪陸續(xù)將店招掛起來,或是擺出“營業(yè)中”的牌子。荒木町除了若干座公寓樓,還擠了上百家店,算是東京著名的吃喝地點。從新宿通兩邊辦公樓涌入車力門通的上班族打著傘,有的早就想好了午餐的內(nèi)容,步伐輕快,有的邊走邊張望——哎,靠近巷口的家常小館,今天也在排隊。
小館是真的小,僅六個座位,沿著吧臺一字排開。三個人打著傘杵在門口,最前面那個伸著脖子,試圖從玻璃門看店內(nèi)的情形,蒸汽蒙了玻璃,看不分明。不多時,老板娘麻利地閃身出來,拿著菜單,一開口就是:“幾位?”
“兩人?!?/p>
她點點頭:“先看菜單?!?/p>
菜單上是蓋澆飯?zhí)撞停邩?。蛋包飯,漢堡肉餅飯,番茄牛肉飯,炸牡蠣飯……一男一女翻看著塑封菜單,聞到里面飄出的香味,感覺更餓了。他們不知道,店內(nèi)正在進行騰挪。剛空出來的兩個位子不挨著,老板娘指揮客人們往里坐,給新來的讓位。這間店的擁躉不乏當紅的明星,誰來了都一樣,且等著。好,終于坐下了,菜上得飛快,單獨來的不再看手機,結(jié)伴來的也不交談,店里就那么點地方,而且外面還站著幾個呢,人們專注又迅速地對付面前的蓋澆飯。做飯的只有老板一個人,他一會兒洗洗切切,一會兒轉(zhuǎn)身到煙熏火燎的灶臺前,“嘩”一聲翻炒起什么,忙成了視頻快進的模樣。
也有人不去店里消費,自帶便當,或在便利店隨便買點吃的。2月初,寒意未退,稻荷神社后面的小公園里,兩名男子在西裝外面套了羽絨服,并排坐在長椅上,吃完各自簡單的午飯,分別點起一支煙。
荒木(araki)公園取了諧音,叫作A lucky park(幸運公園)。他們身后的棗樹邊上有“美濃國高須藩主松平攝津守主宅遺址”的說明。諧音梗或歷史不在這兩人的關心范疇,他們抬頭仰望籠罩在稻荷神社上空的黑色枝條,一個在心里想,櫻花的季節(jié)還早,另一個在琢磨上司的言語,對藍天映襯的櫻樹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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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木町白天營業(yè)的店鋪其實是少數(shù),夜晚才是主場。一入夜,燈箱密集地亮起,從人的腳邊、眼前到頭頂,不同字體和顏色的店名璀璨耀眼,加上入口處的人力車燈,釀成燈紅酒綠的夜色。
千枝想當漫畫家,大學畢業(yè)后來到東京。不是每個漫畫作者都能成功,她一直過得窘迫。一個夜晚,前輩漫畫家?guī)齺砘哪绢染?,遇到了伴座歌手阿新。阿新從幾十年前便背著吉他走街串巷,?jù)說他會唱兩千多首歌。大多是傳統(tǒng)謠曲,也有各個時代和國家的流行歌。
在卡拉OK出現(xiàn)之前,伴座歌手是常見的存在。北島三郎也是其中的一例。1955年,18歲的北島到東京學聲樂,他喜歡歌謠,精力更多地放在課外,以澀谷為據(jù)點,擔任伴座歌手。在1960年代,三首歌的收入是100日元。遇上大方的客人,會另給小費。日本哥倫比亞唱片的演藝部長偶然聽到北島演唱,專程將他叫到咖啡館,又喊上了作曲家船村徹。1961年,船村徹寫了《淚船》,靠著這首歌,北島一舉成名。
光是在荒木町,據(jù)說曾有近百名伴座歌手。隨著時代演變,有的出頭,有的消失。到了21世紀,阿新成了最后的傳奇。每周二到周五,他一個晚上轉(zhuǎn)二十多家店,接受客人點歌,有時則擔任伴奏,讓客人一展歌喉。點歌仍以三首為單位,1000日元。
前輩漫畫家對千枝說,我知道你唱歌很厲害,也許比起漫畫,歌聲更適合你表達自己。
阿新原本聲稱不收弟子,但前輩居中協(xié)調(diào),千枝成了他唯一的徒弟。后來她才想到,師父會答應收下自己,可能因為他畢竟年過七十,感到了體力的衰微。千枝漸漸養(yǎng)成了新的生活節(jié)奏,每天早起,散步,回家后吃午飯,做家務,下午4點開始化妝、穿和服,去店里梳日式發(fā)髻,7點“上班”。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往往到了深夜,趕在末班電車前回家。再累也要早起,是為了盡可能有規(guī)律地生活。
她是師父全方位的助手,為他伴奏、伴唱,像經(jīng)紀人一樣負責對外聯(lián)絡,如果遇上師徒倆被叫到大型宴會,她還要擔任主持。她也沒放下畫畫的老本行,以1000日元一幅的價格為客人畫頭像,并注冊了社交賬號“唱歌的漫畫家伴座”。當然,阿新也有了賬號,由她注冊和打理。
賺的錢仍然不多,只能說是勉強夠活,但比起閉門畫漫畫,風雨無阻地穿梭于酒館,唱歌,和不同的人喝酒、聊天,更能感到自己真切地活著。千枝一門心思投入了伴座歌手的生活。五年后,2017年的一天,她聽過無數(shù)次的流暢前奏,在師父的指間出現(xiàn)了亂音。經(jīng)檢查,師父得了肝癌?;疾]有讓師父徹底倒下,只要身體允許,他仍然帶著她走街串巷,這時變成由她彈唱,他在旁邊撥出幾個和弦,或只是微笑聆聽。當年8月,師父去世。千枝操辦了葬禮。師父從此長眠于葛飾區(qū)的一處墓地。千枝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悼文。媒體也紛紛報道,日本最年長的伴座歌手平塚新太郎去世,享年75歲。
對千枝來說,夜晚的工作仍與過去相同,只是從此只有她一個人了。這一晚,千枝背著她標志性的五弦三味線,從地鐵出來,由四谷三丁目的路口往東,拐進夜色中的荒木町。她穿著明黃色和服的身影華麗筆挺,腳步輕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