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的一年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冬至 日期: 2022-10-28

每個人終將獨自走完最后的旅程。所有描述永遠無法抵達正在發(fā)生的。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病中的她(冬至/圖)

這一年的尋常日子,就像一場夢。我想用第三人稱講述。

夢是鏡像碎裂,繽紛閃爍;夢是語焉不詳,雷聲大作;夢是蝴蝶扇動翅膀,花粉飄落。

夜讀

晚飯后,生病的她早早睡去。他抱著一摞書穿過門廳,來到遠離臥室的廚房,打開油煙機的照明燈,沉浸于夜讀時光。

廚房狹促。一張木制折疊餐桌緊貼一側(cè)墻壁。杏色墻磚上并排裝著兩個電源插座。某一年,他用黑色記號筆在插孔上勾了兩張嘴——笑的是他,哭的是她。

馬克杯里,白天的咖啡殘渣釋放出濃郁的焦糖香;窗外,蟬鳴不再,蟋蟀的叫聲變得短促不安;只有孩子的吵鬧聲在干爽的空氣中顯得愈發(fā)嘹亮。夏日進入尾聲,秋天悄然降臨。

他的思緒不時從書中飄離。

灶臺上的器皿泛著幽幽清輝。昔日光彩照人的墻磚、廚柜、碗碟……經(jīng)過歲月的洗滌,變得光澤內(nèi)斂。如同莫蘭迪的畫,淡雅,渾然。事物一旦變得尋常,就會被忽視。時間令萬物回歸無名。

威士忌酒瓶里插著幾株枯玫瑰,窗外的車燈不時將其劃亮。那是年初她生病時,他為她買的。他把一捧花分成兩束:一束擺在床頭,一束放在客廳。玫瑰枯萎后,他把幾株殘枝拿到廚房陽臺,插在翡翠色的空酒瓶里?,F(xiàn)在,枝頭花蕾紅色褪盡,花瓣皺成舊紙顏色,呈現(xiàn)出清寂的衰敗之美。

他以極慢的速度閱讀。在一些句子或段落間停頓,試圖理解背后的深意。今晚,他被理查德·弗蘭納根的小說《行過地獄之路》中的一句話觸動:“人生只能被展現(xiàn),無法被解釋。不直接指涉事物的字眼反而才是最真實的?!?/p>

19顆黑棗(冬至/圖)

一杯拿鐵(冬至/圖)

蒲公英

“活一天少一天?!?/p>

“活一天多一天。”

“死亡是一種牽引力,多活一天就離它更近一步?!?/p>

“你為什么總是這么悲觀?”

“不是悲觀,是真相。”

“生命不生不滅,增益與減損同時發(fā)生。”

無數(shù)個夜晚,他們在客廳席地而坐,促膝長談。他們格格不入,游離于人群之外。他們相信,置身邊緣才能看清內(nèi)部,認清自己。

客廳亮著疏懶的燈光。在明亮、自然、輕松三種照明模式間,他們常年使用后者。有一年秋天,因忘記關(guān)燈,他們遠行歸來,才發(fā)現(xiàn)燈已長明半月。

他們把客廳改成書房。書架占據(jù)了整整一面墻。愛德華·霍珀的畫冊立在書架醒目位置。他著迷于霍珀畫中營造的神秘氛圍。尤其是那些表現(xiàn)都市男女的畫作:孤寂、冷漠、疏離、不安。鮮有畫家能像霍珀那樣,敏銳地捕捉到看似穩(wěn)固的生活背后潛藏的危機。

他深情且困惑地凝視她——這個容顏不再的清瘦女人,這個一度有著常人不及的理解力與洞察力的女人,這個喜歡獨處的女人。

一枚蒲公英種子莫名出現(xiàn)在地板上,像個游魂徐徐滾動。他的目光追隨著它,眼前浮現(xiàn)出那年秋天他們在西部旅行的畫面:他們駕車行駛在荒涼的公路上,趕在落日前露營戈壁,在寒風(fēng)與血色夕陽中攜手漫游……

“秋那邊應(yīng)該很涼了?!彼p聲說,像是自言自語。

“她早就習(xí)慣了山里生活?!彼⒅压⒄f。

她轉(zhuǎn)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喬治·夏勒的野外考察手記。譯者是秋。

秋是個物質(zhì)清貧、精神富足的女人,她個子矮小,精力旺盛,至今未婚。一個人常年住在北京郊外的山村,靠零散的翻譯過活。攢夠一兩年的生活費后,她就停止工作,把時間投入到拍攝蜂和蛇。她經(jīng)常帶著帳篷,只身一人露營荒野。

一周前,秋坐了三個小時的公交車來看她。給她帶來自己采摘的酸棗芽,說是可以安神助眠。她們聊了聊共同認識的人和事。話題比想象中的少,她們的生活都很簡單。

秋在客廳住了一晚,第二天又回到百公里外的村莊。臨別前,秋借走了《樹的秘密》。她淚濕雙頰,秋說會再來看她。秋是她唯一保持聯(lián)系的大學(xué)同學(xué)。

蒲公英不見了。躲進房間的某個角落。他知道,某一天,它還會出現(xiàn)。

電影《永恒與一天》的配樂在播放器里低徊。他喜歡希臘作曲家艾蓮妮·卡蘭德若的電影配樂。艾蓮妮幾乎包攬了安哲的所有電影配樂。悠遠的手風(fēng)琴長音襯托著黑管的低沉與小提琴的歡快,仿佛海浪拍擊礁石,層層遞進,時而氣勢磅礴,時而隱匿無聲。即使沒看過這部講述臨終老人追憶往昔的電影,也會在沉郁與輕盈間哀婉與喜悅之間,感受到音樂中流淌的詩意。

他關(guān)掉音樂。靜默頓時充盈房間,仿佛任何聲音都無法侵入。

霧中秋夜(冬至/圖)

戈壁寒秋(冬至/圖)

冬日臥室(冬至/圖)

極光

他合上書,在廚房的黑暗中呆坐了一會兒,似乎想起什么。他起身打開冰箱,從冷藏室端出一早揉的面團。揭開凝著水珠的保鮮膜,面團在長大變輕。他輕輕聞了聞,涼絲絲的黃油麥香被吸入他的鼻腔。他感到心滿意足。冷藏發(fā)酵烤制的面包口感更佳。

他躡手躡腳來到客廳。繞過某處會吱扭作響的地板。這些橡樹即使被切割成地板依然活著。在不同的季節(jié),它們會收縮、膨脹。在某一刻——有時是半夜——突然發(fā)出一聲猶如關(guān)節(jié)錯位的嘎巴聲,把他從睡夢中驚醒。

他站在飄窗前,拉開紗簾。渾蒙的夜空掛著半輪西行的弦月。非必要不出京。今年他站在窗前向外張望的時候格外多。有時他看著街景,聽樓下人閑聊。更多的時候他一臉茫然,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在期待著什么,期待什么,他也不清楚。

生命在黑暗中孕育,在陽光中成長。窗臺上的花盆里,枇杷、荔枝、柑橘……他埋下的果核長成綠植。這些南方物種,無法適應(yīng)北方氣候,即便枝葉挺闊,也不會開花結(jié)果。他更喜歡那盆春天從野地里帶回的夾雜著蚯蚓糞的干土,澆過幾次水后,長出了馬齒莧、蘿藦、泥胡和纖細的狗尾草。

對面5樓的燈亮了。一個謝頂?shù)哪腥?,挺著肚腩揮舞蒼蠅拍。他看著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他們都穿著本命年的紅內(nèi)褲。

一陣陣艾草味飄進窗內(nèi),又有人在深夜艾灸了。也許是樓下獨居的老先生,他的老伴去世二十多年了。老先生仿佛活在時間之外,不論做什么都慢悠悠的,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

路口的紅綠燈不停變換,像懸在半空的兩只眼睛,注視著夜晚冷清的街道。

杜仲在風(fēng)中搖晃,葉子還綠著就落了。它的葉脈與莖皮內(nèi)藏著絲絲秘密。

他關(guān)上窗,走進臥室。

她睡得很輕,像是漂浮在水面上,淺淺的呼吸聲。

注意力在哪兒,世界就在哪兒。他閉上眼睛,無法入眠,眼瞼內(nèi)極光閃耀。

他突然笑了。

二月雪(冬至/圖)

晚霞中的一架飛機(冬至/圖)

那年夏天(冬至/圖)

記憶

他獨自走在河岸,彎腰撿起一粒石子,地上出現(xiàn)一個淺凹。他把石子丟入河中,河水上漲一丁點兒,卻難以察覺。

人類發(fā)明時間概念,希望藉此框定無限,令無常顯得有序。事物有了時間坐標,便有跡可循,同時也產(chǎn)生流年易逝的錯覺。

從前,她是個理性堅忍的人,有著錨一般的穩(wěn)固性格,從不擔(dān)憂未來。她信奉饑餓帶來食物,疾病帶來醫(yī)藥。他們曾是工作搭檔。有一年早春,他們在湖北潛江采訪,兩人走在大雨滂沱的泥濘鄉(xiāng)路上,渾身濕透。他不停咒罵天氣,抱怨?jié)窭?。她則一語不發(fā),默默忍受。

現(xiàn)在,她步入更年期,變得敏感而脆弱。一種看不見的暗物質(zhì)擾亂了她的生物鐘。她時常幽閉在自己的世界中,仿佛墜入虛無的羅網(wǎng)。她成了自己的陌生人。書中的某句話;天上的一朵云;雨后蝸牛的爬行軌跡;乃至一陣微風(fēng)拂過臉龐,都會引起她傷感甚至慟哭。一天上午,她被《天使望故鄉(xiāng)》里的一句話擊中,一瞬間淚水奪眶:“我們赤裸裸孤單單流亡至此。在母親黑暗的子宮內(nèi),我們不知道她的長相;我們從她肉體的牢籠來到世間這個不可訴說、不可言傳的牢獄?!?/p>

今年,她寫了近千首短詩。此前,工作之外她幾乎只字不寫。在她固有的認知里,這個世界無法用語言描述。

現(xiàn)在,她試圖借助文字,擺脫腦海中記憶之浪的狂暴沖擊——

48年后/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個謎

瑰麗的形而上/可疑的/命運

被遺忘的/橄欖樹/靜如死亡

每一天/都是/同一天

她想歸還自己/卻找不到/失主

她不怕黑暗/因為/她就是/黑暗

痛苦只是影子/轉(zhuǎn)過身/即是陽光

一片落葉/神的/信件

她睡覺時/聽到/枕頭的心跳

他牽著一匹斑馬/穿越/斑馬線

一架飛機/劃過/她的指甲

酩酊的金龜子/穿過海灘/繁華不遠

他擁有/絕版的/車、電腦/女人

他們的婚姻/沒有重量/只有色彩

美/在/你不在的地方

愛,像只驚鳥,振翅而飛。我,假裝局外人,若無其事。每個人終將獨自走完最后的旅程。此刻之前的與現(xiàn)在之后的都已過去,所有描述永遠無法抵達正在發(fā)生的。

殘荷與錦鯉(冬至/圖)

他們——夏末的影子(冬至/圖)

黃昏的公園(冬至/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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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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