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兩年被戲稱為內(nèi)娛偶像的“塌房”之年。數(shù)個偶像由于出軌、嫖娼等有違法律和公序良俗的行為人氣盡失,或銷聲匿跡,或鋃鐺入獄,粉絲們紛紛感慨,塌房了。
粉絲將對偶像的仰望與愛慕砌成一座房子,可當偶像曝出負面新聞時,房子便有頃刻倒塌之虞。
“無論疾病或是健康,對偶像的應援都不會停止?!痹谛≌f《偶像失格》里,聽說偶像毆打了粉絲后,主人公明里在博客中篤定地寫道。
明里是一位女高中生,有輕度注意力缺陷,學習成績不如意,卻常被家人拿來與姐姐作比較。追星是支撐著她活下去的“脊梁”??僧斉枷駨娜f眾矚目的“神壇”跌落,明里的生活也隨之被攪動。
這部于今年下半年在中國出版的小說聚焦于時下的追星文化,文字洗練,日文原作在日本一經(jīng)出版銷量便突破52萬冊。2021年,年僅21歲的作者宇佐見鈴憑借《偶像失格》獲得第164屆日本芥川龍之介獎?!敖娲í劇痹u委、作家島田雅彥認為,《偶像失格》中對“推”的心理分析具有一流紀錄片的價值。
《偶像失格》的日文標題是《推し、燃ゆ》,“推し”可譯為“最喜歡的人”、“本命”。宇佐見鈴在過往的一次采訪中解釋道,“無論是偶像、歌手,還是YouTuber,能被支持的人,都可以被稱為‘推’。這不是我想出來的,而是日本真實存在的。世界上存在家人、戀人、朋友等多種關(guān)系,處在這種關(guān)系里的人,都會微妙地影響彼此的存在。‘推’也是一種關(guān)系。”
小說無意于追究追星的對錯,以第一人稱克制白描主人公明里對偶像上野真幸復雜的情感。4歲那年,明里第一次看偶像少年時期出演的舞臺劇,后來真幸作為偶像團體“晰栩座”的成員開展演藝活動,明里成了他的應援。
明里的姐姐偶爾評價她的偶像宅(注:追星族)生活,好奇她迷上偶像的原因。在書中,明里如此回答:“哪里需要什么理由?一旦喜歡上他這個存在,他的臉、舞姿、歌聲、性格、動作等,圍繞著他的一切都會變得迷人?!?/p>
偶像的應援色是藍色,明里的世界于是也徹底染成了藍色。她聽寫記錄偶像在電臺、電視等媒體上的全部發(fā)言,密密麻麻寫滿二十幾個本子,耐心捕捉偶像的語言習慣和動作,試圖解讀他。在博客上,她解讀偶像的內(nèi)容收獲了同為粉絲的網(wǎng)友的關(guān)注與點贊。
偶像出演的舞臺劇,明里會悉心調(diào)查相關(guān)時代背景與人物關(guān)系,有次歷史考試遇到相應范圍的題目,她不可思議地拿到高分。在書中,明里自白:“是偶像讓我知道,原來我也能全神貫注地投入一件事中?!?/p>
追星的意外支出不容小覷?!按蚬尚r能買一張CD,賺夠一萬日元就能買一張門票?!泵骼镎麄€暑假都在快餐店打工。追逐偶像的日子里,肉身的痛苦似乎變得可以忍受?!氨M管這是單方面的情感輸出,我卻前所未有地感到被填滿了?!?/p>
偶像被曝出負面新聞后,人氣一落千丈,在一次打投活動中,明里目睹偶像的排名跌落至團隊末尾。她無法再忍受溫吞的應援,“看見二手轉(zhuǎn)賣的偶像周邊就盡量買回家,不再為追星之外的事情花錢?!?/p>
成績愈來愈差,高二那年,明里被迫留級。現(xiàn)實生活里的不如意接踵而至。先是外婆猝然離世,隨后她被父母不斷催促著找工作。可她就是“做不到像普通人那樣”。
距離偶像“塌房”事件過去一年有余,明里注意到,留言區(qū)的友善評論逐漸增多,偶像卻在此時突然宣布退出娛樂圈,并被曝出有了結(jié)婚對象。小說末尾,參加完偶像告別演唱會的明里搭巴士去往偶像傳說中的住所,不遠處,她看見一個短發(fā)女人抱著換洗衣服出現(xiàn)在陽臺,兩人眼神交匯的瞬間,明里迅速別過臉,奔跑著離開了。
真相或許不再重要,對明里而言,“已經(jīng)無法追逐他了。無法看著不再是偶像的他,偶像變成了人?!?/p>
寫下這個故事時,宇佐見鈴也有一個支持了八年的偶像。與明里的經(jīng)歷迥異,追星時,她既沒有戀愛情結(jié),也不熱衷于積極的交流。在回復《南方人物周刊》的郵件中,她說,“追星的方式‘十人十色’,我寫作的時候,不想否定其他追星方式的人們的存在。”
“雖然我支持的演員不是小說原型,但通過追星這件事感受到的熱情成為了我寫作的契機。如果有家庭小說和戀愛小說,對偶像的熱情也會變成小說。通過追星見證在舞臺上發(fā)生的如奇跡般的瞬間,我感到很幸福?!?/p>
一個有挫敗感的偶像
南方人物周刊:寫作本書時,你說自己參考了很多博客與粉絲留言板。在此過程中,你對“推”的認識有何變化?是否有你無法共情和理解的現(xiàn)象?
宇佐見鈴:我的想法沒有發(fā)生改變?;旧?,每個人對“推”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一部分讓我產(chǎn)生共鳴,也有很多與我不同。我對演員的私生活不感興趣,除了演戲,我不太關(guān)注他們的采訪或綜藝節(jié)目。所以,主人公明里“想要解讀偶像”的想法大多來自于我對博客的參考。
南方人物周刊:有趣的是,書中明里喜歡的偶像真幸與整個偶像工業(yè)體系保持著某種距離,并不完全討好粉絲,也沒有對偶像的身份駕輕就熟,為什么想要設定這樣一個偶像?在你看來,這種形象是否格外吸引粉絲?
宇佐見鈴:就像存在各種各樣的粉絲一樣,偶像中也有很多不同想法的人。很多情況下,他們表現(xiàn)出來的東西和本人之間相距甚遠。特別是擁有很多粉絲時,甚至被罵了也不能解釋。我想把真幸塑造成一個抱有挫敗感的人。但是,我并沒有把他的人物形象完全固化。小說中的描寫都來自明里眼中的樣子,我覺得粉絲還是無法了解偶像真正的樣子。在小說的后半段,明里也會意識到這一點。
南方人物周刊:很多有過追星經(jīng)歷的中文讀者閱讀這部小說后覺得很驚喜,但也提出疑惑:不了解追星文化的讀者閱讀這本書后,也許會對粉絲群體抱持某種刻板印象(不努力,社會不適應者,崇拜錯誤對象的狂熱者)。你怎么看?
宇佐見鈴:明里的生活,對于像她姐姐光里那樣——在現(xiàn)實中一邊吃苦、一邊每天都在努力——的人來說,可能難以理解。但是,對明里來說,偶像是給她肉體上的障礙帶來光一般的存在。因為肉體的“重量”,她不能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完成日常的生活,周圍的人也不理解她。因此,應援偶像成為她推著自己向前走的脊梁。如果把明里的應援換成工作、戀愛、育兒等等,也許能逐漸產(chǎn)生一些理解吧。
南方人物周刊:明里在快餐店打工時,顧客聽說她在追星時評價“但必須面對現(xiàn)實里的男人啊,否則很容易誤入歧途”,這是對追星文化的一種十分常見的偏見,背后也隱藏著一個命題——追星的人是不現(xiàn)實的嗎?何為真實的生活?你如何看待這個命題?
宇佐見鈴:雖說明里是女性,但不意味著她必須喜歡現(xiàn)實中的男性。有的人不談戀愛,有的人把戀愛置于優(yōu)先級比較靠后的位置。對明里來說,偶像不是戀愛對象,與偶像之間遙遠的距離反而帶給她安全感。我相信現(xiàn)實生活不是由社會規(guī)定的,而是每個人自己去發(fā)現(xiàn)的。
“我把政治正確拋在腦后”
南方人物周刊:高中時,你開始寫作,并下定決心“這是唯一的事”,這個過程是如何確定的?你曾在采訪中直言高中時期的自己有過一段困難時期,當時治愈你的是寫作嗎?
宇佐見鈴:最開始寫小說是我上小學的時候,但真正開始投稿是從高中開始。參加社團活動時,我接觸到了表演、合唱、古典芭蕾等表現(xiàn)形式,與之相比,小說雖然能通過文字留下來,但它的完成和傳達,都讓我感到是一種很緩慢的媒介。消失在舞臺上的藝術(shù)是動態(tài)的、美麗的,但一開始就想把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東西寫下留存的欲望是丑陋的、粗俗的。小說不會在現(xiàn)場獲得掌聲,出道前也不會被讀者看到。
可是當我動彈不得、只能哭泣痛苦的時候,小說總在等著我。當它完成時,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度過的時光孤獨又豐富。
南方人物周刊:在與村田沙耶香(注:日本作家,其小說《人間便利店》獲第155屆芥川獎)的訪談中,你提到小說可能會傷害到某些人,雖然自己只寫了兩本書,但對此深有體會。寫作《偶像失格》時,是否有類似掙扎?能否聊聊這種體會?
宇佐見鈴:那是我出版第一部作品時特別思考的問題。所以與主人公的痛苦相反,出現(xiàn)了很多強烈且明確表達她情感的詞語?,F(xiàn)在,我認為不管什么樣的作品都有可能會傷害人。比如,我在拉面店聽到播放的流行歌曲,或看到不喜歡的人氣漫畫系列廣告時都會心悸。但那不是作品本身的錯,也不是我的錯,只是我們不合適。因為每個人的價值觀和人生觀迥異,有的事你可以坦率地接受,有的事你雖然難以接受但覺得可以拓展見識,還有的事你既無法原諒也接受不了。
“傷害”這個詞是模糊且曖昧的。正如上面提到的那樣,有人會因為“價值觀的迥異”而受傷,也有人因此攻擊少數(shù)派,互相爭論。我們可以明確地區(qū)分它們嗎?我認為很難(除非是參與了明顯不正當?shù)男袨?/span>)。今天沒有遭到質(zhì)疑的事情,在不遠的將來也許會變得不可饒恕。作家不能因為寫什么都會造成傷害而馬馬虎虎、將錯就錯,反而應該認真看清現(xiàn)實,一邊質(zhì)疑,一邊把自己當下相信的東西誠實地書寫出來,不能以不傷害他人,或基于現(xiàn)在所謂的“正確”來寫作。我認為作家的工作是坦誠面對自己的倫理道德,為了現(xiàn)在還不被世間接納和救贖的人寫作,這樣做反而能推動對那些被忽視的人的感受和問題的討論。
說句題外話,寫《偶像失格》的時候,為了鮮明地描寫主人公的性格和想法,我下了很大功夫。特別是明里與我不同,她不是情緒激動的類型,所以寫到她不想流淚的部分時,我在想自己是否抓住了什么。
南方人物周刊:如果不寫作,你認為自己還可以做什么?你曾說,畢業(yè)后希望工作一段時間,也可以幫助自己汲取創(chuàng)作靈感?,F(xiàn)在有方向了嗎?
宇佐見鈴:我將來想做臨終關(guān)懷相關(guān)的工作,但還不確定自己是否找到了理想的工作。我現(xiàn)在還在讀書,還沒機會工作。
南方人物周刊:一種評論指出,第164屆芥川獎頒給《偶像失格》是一種政治正確,你怎么看?距離你獲獎過去一年了,這一年你生活最大的變化是什么?寫作時,是否會被過去的獎項“限制”,變得更加謹慎?
宇佐見鈴:寫小說的時候,我會盡量把政治正確拋到腦后,專心思考自己感興趣的事情。雖然不太清楚具體細節(jié),但我想芥川獎的評選過程應該也是如此。
獲獎至今已經(jīng)過去了一年半的時間,但我的生活并沒有太大變化,反而因為這個獎項,我更想挑戰(zhàn)新事物了。
(感謝琛瑤為本文提供的翻譯幫助。參考資料來源:BUSINESS INSIDER、《讀賣新聞》、《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