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下旬,畫家尤勇在當代唐人藝術中心舉辦的迄今最大規(guī)模的回顧展落幕,過了兩天,他的母親在798站臺中國側展廳也迎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展覽。
她覺得不好意思,57歲才開始畫畫,到現(xiàn)在四年過去,畫了三百多幅仍不署名,看到海報上明晃晃的“愛琴”兩個字,格外難為情。站在一群畫家中間,她不大作聲,有時聽他們開玩笑說畫畫是一個黑洞,自己在心里默默點頭,好像一不小心排在隊伍最末尾也免不了被吞沒,明明還在摸黑走著,怎么就被一束光打到了。
提到展覽,她低頭顯露出招待不周時家庭婦女特有的局促與害羞,雖然一再收到陌生人的肯定和贊美,她依然將這樣的機會歸功于運氣,“無非是近水樓臺,剛好在圈子里。”站臺中國的老板是她的“粉絲”之一,兩年前就提議為她開展,礙于當時作品還不算多,便以“報答春光”為題,定在今年4月,之后因為疫情推延,想到黃金周來看的人比較多,把秋天最好的時段給了她。
展廳里掛著二十多幅畫,她沒過問,由兒子全權代理。他們商量、挑選、布置展館的時候她正在溫州老家研究院子里種的葡萄,倒掛起來好看,摘下來橫著插進瓶子里也好看??吹萌肷?,“每一束的葡萄,大小、顏色全不一樣。有的上面還有點綠,有的綠中發(fā)紅。你就觀察,畫畫的時候就感覺大自然的東西特別的奇妙,特別細,你看每片葉子,全是不一樣的?!?/p>
以前沒有這種感覺,也就徑直走過去了。開始畫畫之后,生出喜愛與敬畏,“越觀察感覺自己畫的還不如它原生的好看。有時候我們調(diào)色,不可能調(diào)得跟它一模一樣,反正我盡量把它調(diào)到像。”
畫完葡萄接著畫院子,幾十塊明暗各異的地磚,內(nèi)嵌石子反射出不同程度的灰青色光澤,她一一勾勒;彩色茶幾臺布的編織樣式更為繁瑣,小絨毛似的短細線條密密麻麻,哪怕只是畫同一排,顏色也無法一次調(diào)到位。
剛開始畫的時候,碰到調(diào)色的問題她會下意識請教兒子,在油畫院、央美附中、音樂學院等地有過多年教學經(jīng)驗的尤勇這次選擇沉默。高碑店中國油畫院附近的畫家鄰居們來串門,他也反復叮囑:千萬別教我媽。
他并非不管不顧,閑暇也常帶母親去看別的老人在家自發(fā)畫的畫,或是去故宮看國畫,開拓她的思維。他只是傳授、溝通具體技法,一路從標準的學院訓練走來,他太了解那套方法論對人造成的阻礙,“我們學了明暗、觀察比例,跟著對象跑,卻丟失了那種最原始的對世界的觀察。”
“我得控制住自己的嘴巴,哪天她覺得畫不下去了,她自己能感覺到,被要解決的問題帶著往前走。透視,一片葉子,變形特別厲害,不知道怎么畫,有的又畫出來了?!?/p>
化繁為簡,他想,畫畫從物理上來講,不過是把紙涂上一個東西,這個筆按照什么形來,這個線跟另一個線的強弱關系,只要肯花時間,通過觀察都可以靠本能獲得。因此他將學院教育里常規(guī)的一上來就教你怎么找形、怎么調(diào)色的標準答案拒之門外,盡量維護母親筆下天然的感覺。
無人指導管束,她也就隨心所欲起來。在北京,兒子買了花就畫花,門口的山楂樹結果了就畫山楂。陳丹青來家里三樓的畫室畫畫,帶來的模特穿著“特別高”的高跟鞋,她1980年代就和丈夫一起經(jīng)營鞋廠,對鞋有感情,看見好看的也拿來畫一下?;販刂?,參加外甥婚禮,把完好的龍蝦殼打包帶回家畫;從菜場回來,把紅椒、青椒、玉米從左到右擺列,又是一幅;兒子的朋友結婚,她跟著去吃酒,酒席中間的假花惹眼,她立馬起意,可假花始終沒有生命力,顏色死死的,便在左邊擺兩個黃燦燦的柿子,右邊放個桃子,畫面就活了過來。
她畫過許多桃子,桃子變化快,一開始青綠,逐漸變紅,每一顆身上的紅綠比例都不盡相同,葉子的疏密也不一樣,有時整盆桃子的葉子都很少,她就去菜場找些葉子來搭配;花瓶也靠自己動腦筋?!斑叜嬜约阂苍谙?,怎么樣把形狀擺起來好看,如果平放,就沒有這么立體,對角放就有深度了?!背霈F(xiàn)最多的一枚青藍色的花瓶,每一面圖案都不重復,這一面畫完下次就轉過來,花型又不一樣。
就這樣慢慢轉慢慢畫,兒子說過紙張很貴,更不能浪費,從沒有一張半途而廢扔掉的。陳丹青寫文感慨:“奇怪!就像她從未做過一道失敗的菜,我沒見她在某幅畫的哪怕一個小局部,束手無策,畫砸了——那是我常干的事,最后索性抹去整幅畫——真的,我和尤勇全程目擊了愛琴從未受挫的手藝?!?/p>
兒子打開抽屜,“媽,這是你畫的嗎?”
不同的人提到愛琴,脫口而出的都是她做的溫州菜有多好吃。采訪那天的午后,她端來熬煮多時的蓮子梨羹,溫潤軟爛。當初她來北京,也是為了好好發(fā)揮這門手藝。2016年鞋廠關閉,她也到了快要退休的年紀,生活刷地閑了下來。身邊的人說你這個媽心怎么這么狠?兒子這么瘦都不過來照顧他。
到北京后,她幾乎圍著廚房打轉,做一會家務就又到了飯點。兒子朋友多,常有人過來吃飯,她隨時準備著做大餐。“我是家里最小的,十八九歲就開始做飯。爸爸媽媽都老了,好像我感覺自己能做。我也特別喜歡,反正人家做什么我就喜歡看,喜歡學,什么東西我有好奇心的話我就會琢磨,也容易上手。”
過了一年多,兒子建議她空閑的時候不要老看手機,對眼睛不好,“也可以試著畫畫?!庇扔陆Y合自己的學習經(jīng)驗,想到自己小時候從不會到會畫畫,也就花了幾年的時間,“學一個東西好像用不了多久,況且畫畫能持續(xù)積累、變化,不像整理家務沒有挑戰(zhàn),只有效率、品質上的提升,現(xiàn)在如果學一個畫畫,老了以后,會感覺自己生活特別充實,不管好壞,10年以后看看你經(jīng)歷的,有多少的積累在里面,梵高才畫了10年?!?/p>
聽到這番話愛琴一開始“特別拒絕”,“我一點也不會,怎么起頭也不知道,他們都是專業(yè)的,我這個老太婆畫出來只會給人家笑?!庇扔逻M一步說服她,這不過是個人的興趣消遣,沒有考級的要求,也不需要跟任何人比較,她這才松口氣。
“我說那我就隨便弄一下,反正就一張紙,我把它畫得滿滿的。”尤勇從離家不遠的王四營批發(fā)市場買來四五束花,把素材擺在她旁邊,“為什么讓她畫花,因為花一會就敗了,就是逼著她畫出來的。”他告訴愛琴,“你看著這個花,它是怎么形狀你就怎么畫,得慢慢來?!弊屗麤]想到的是,母親居然這么有耐心,真的就一筆一筆畫進去。在陳丹青的觀察里,“她的畫案就是餐桌,收拾餐具后,弄一束瓶花,就著南窗的光,不緊不慢描摹每一莖嫩葉、蓓蕾、花朵,還有瓶罐和襯布的圖案?!?/p>
愛琴翻出那時的習作,低頭笑著說:“(20)18年剛開始畫都是這樣的,什么形都沒有,彎彎曲曲,很難看的。最早是素描,只有鉛筆和紙。16K這些都是小紙,反正一天畫一張。沒什么壓力嘛,就是自己琢磨在畫。展覽里面進門第一張,畫了一個響鈴草,根本不像的。我當時把它藏了起來,四五天之后,尤勇打開抽屜說,媽這是你畫的嗎?”
尤勇后來回憶幾年前那一刻的心情,激動不已,“哇了不得!”他趕緊去畫材店買來各樣水彩,把有可能的畫塊、吸管狀的水彩、中國畫顏料、各種毛筆、水彩筆、媒介劑,通通遞到她面前讓她自己嘗試。一圈試下來,愛琴發(fā)現(xiàn)幾百塊一支的水彩筆最不好用,“太軟了不喜歡?!倍鄶?shù)人喜歡用水彩展現(xiàn)含水量在筆觸里遞增遞減,“一筆畫出7種感覺”,尤勇解讀道,母親選用了水彩最老老實實的畫法,有點類似意大利坦培拉技法,不暈染,把水彩畫成了彩鉛,他想這是出于她自己的感覺判斷,也可能跟她的性格相關。
他回憶多年前去母親做電腦繡花時的工廠,“機床機器的針同時發(fā)出成千上萬個聲音,簡直受不了,我待一會就待不了,但她每天都要在那個環(huán)境里工作?!庇心托允且环矫妫瑫r也得益于這種“放任”的訓練方法,“我們以前畫素描,總是被要求3個小時內(nèi)完成,所以會著急。從頭畫到尾,我們有時會遇到瓶頸,怎么算畫完,對我們來講都是有問題的,心里有疙瘩,坐不住。她就沒有這個問題,她可以畫10個小時,所有規(guī)定的東西在她身上都不是規(guī)定?!?/p>
“現(xiàn)在三樓畫家瞧著一樓的畫,甘拜下風”
“畫鮮花太累了,”愛琴坦白,剛開始畫的時候心里也特別著急,“有一種花謝得特別快,邊畫邊枯,我得抓緊畫?!焙髞砺e累經(jīng)驗,找到規(guī)律,先畫容易枯干的,可以開十幾天的之后畫,最后畫葉子?!艾F(xiàn)在很多水果、鮮花畫多了,都知道它們的特性了。”
實在來不及,就對著事先拍好的照片臨摹,事后還是覺得有遺憾,“拍的跟真實生長的感覺還是不一樣。所以我平常幾乎不畫照片,幾乎都是對著實物,有時只能去想象一下它本身的顏色?!?/p>
這套循本的原則是她給自己的功課,尤勇評價道,“她想要這種仔細的畫法,我們沒有溝通,我也想訓練她自己的判斷力。我們的那套東西只是觀察方式的一種,不是絕對的,我沒有把握,甚至我現(xiàn)在覺得她比我更好,對我有所補充。我常常和其他畫家在她的畫面前自愧不如,因為我們都回不去了?!?/p>
“如今很多美術老師為了賺學費,總愛宣稱0基礎教你學會畫畫,但我覺得其實根本沒有0基礎,老師能做的并不是讓一個人從無到有,只不過是輔助開發(fā)他。小苗的時候不要掰它,會把它掰難看了。我媽媽自然生長的狀態(tài)就很令人羨慕,就好比雕塑看多了,突然看到一塊太湖石,自然的造型本身就有美感。我身邊的央美老師、畫家都覺得特別好,在參照系里面反映了人們的追求和自由生長,人的基因里面可能放了上帝的指令,性格、對美的感覺都是天生的?!?/p>
陳丹青也深有同感,“當她畫到快要兩年的光景,瞧著這些畫如植物般靜靜生長,我倆開始不約而同反思我們的畫路——‘我們的畫路’,在學院位置上,據(jù)說連接著最正確、最高級的歐洲傳統(tǒng),可是愛琴的位置在她的廚房里,我們的反思找不到答案,找不到出路?!?/p>
“每次看愛琴畫畫,我就回到小時候看大人畫畫,暗暗羨慕,心里想:這個人怎能畫成這樣!
“今生再也不可能像她那樣天真地畫畫。尤勇,央美油畫專業(yè)碩士和文藝研究院新出爐的博士,和我同樣困擾。漸漸地,我倆在愛琴的畫前生出對自己的鄙視,準確地說,一種全盤皆輸后才會怡然釋懷的絕望。
“我和尤勇(被認為很有本事的畫家)更不可能像這位廚娘那樣畫畫(假裝放棄學院的觀看方式和作畫步驟?)不,絕對不可能了,就像不可能回到童年,這才令我們絕望。我們其實是‘老人’,沿著我們在中國假想的17世紀歐洲美學,緩緩爬向同樣假想的19世紀;愛琴則是個‘嬰兒’,一位繪畫上的‘文盲’。她的狀態(tài)——我是說‘狀態(tài)’——連接人類的早期繪畫,有如我親見的古希臘、古羅馬靜物畫。再說,宋人的花鳥畫也不過是單線填色,畫一片片葉子,愉悅而憨傻?!?/p>
展覽開幕當天,愛琴頂著內(nèi)心的壓力到了現(xiàn)場,看完之后她感覺挺好,“不像平常的畫展,不像展廳,挺溫馨的,好像在家,我也感覺自己沒有那么大的氣場。我的那些朋友他們好多都發(fā)朋友圈,都說特別治愈。其實我感覺我的性格就是這樣,也不會大怒,反正就是平平穩(wěn)穩(wěn)去做的性格?!?/p>
在尤勇的回憶里,母親也一直是溫柔嫻靜的角色,從不發(fā)火,最多只是生生悶氣。在溫州操持鞋廠時,她先生負責去外面采購,廠里面工人的事情則由她管。
“他爸爸兇一點,我就比較溫和,兩個人要是都兇,工人豈不全跑了。反正我就笑著跟他們說,也不會跟他們吵架,我爸爸媽媽特別好,一輩子我都沒有看見他們吵架,感覺好像吵架跟我是沒有關系的,真的不會吵。
“有的時候和老公也有矛盾,我都順著他。其實心里也很難受,但感覺這一關過了就過去了,都是這樣的心情,就是說順著點他。有時想想這樣可能也是錯的,就是沒有鋒芒嘛。
“現(xiàn)在我們的相處還是這樣,但我感覺人反正都老了啊,吵架的力氣都沒了。吵架我還不如畫畫。畫畫的時候心特別靜,我總得把它畫美,這是我的想象,想象加這一筆會是什么樣。你像這個花,完全直的可能就不好,稍微彎一點,它那個形狀就自然會出來,就更加好看,所以說很多的葉子如果全平,你就沒那個感覺,就沒有變化,有的我就稍微給它加一點?!?/p>
看到她這些年在繪畫上的進步,尤勇也相應地不斷給予她挑戰(zhàn)和陌生感,“我們小時候老師一旦把靜物擺得特殊,就能調(diào)動我們的潛能,我們迎接挑戰(zhàn)的狀態(tài)就變得更好了?!彼粫r從網(wǎng)上買些奇怪的水果,比如香緣來讓她畫,“總不能天天讓人畫蘋果”,朋友有時也給她帶來些中式書房里的雅致物件。愛琴的畫夾越來越厚,畫紙尺寸越來越大,瓶花與物件更多了,背景越來越復雜。
陳丹青打趣道,“如今尤勇家的一樓和三樓出現(xiàn)兩個繪畫世界,一樓客廳連接廚房,廚房邊的儲存室堆滿畫作,三樓是帶天窗的畫室,或許,愛琴畫畫得自三樓畫家的誘發(fā),而現(xiàn)在,武藝齊全的三樓畫家瞧著一樓的畫,甘拜下風(倘若畫畫是打架的話)?!?/p>
尤勇欣賞“她很多東西的布局跟文藝復興早期壁畫里的美感是類似的”,但最核心的,其實是表象下的繪畫目的,“小朋友來學畫,不管他畫得多好多開心,他心里一定會想以后能不能考上美術學院。為了去賺錢還是打分還是應付考試,就會相應調(diào)動人身上的不同的能力。我們當年就是為了畫準確,為了得高分,而她的目標很純粹,干干凈凈,就是想畫得具體,傳遞出來的感覺挺溫暖的,幾乎天然就接近了終極目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