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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在長江中游一條靜緩的支流旁,離洞庭湖近。傍著江河湖泊長大的人,或許都有對洪水的記憶。我小時對洪水的懵懂恐懼,來自1996年、1998年的兩場洪水。我的姑爺爺是漁民,自己家離江和堤壩幾十米遠。汛期的晚上,爸爸和周邊叔叔們整晚都要在堤壩防洪,我在家里天臺看的時候,望著夜里堤壩隔十幾米一個帳篷、一串燈,是電燈泡在帳篷里閃爍。
汛期來臨之前,小孩們瘋跑、去堤上玩,等災情嚴重到直升機降落至附近高中操場轉運物資時,我們一群小孩跟著大人們?yōu)蹉鬄蹉蟮嘏苋タ?,有時人群里一聲“倒垸啦”,我們又跟著街上的人們?yōu)蹉鬄蹉蟮嘏芑厝?。我的童年回憶里總有一種超出我能理解的平靜和廣闊,我想是由土地和江流帶來的,土地的沉默不在于寂靜,而在于它廣袤得能吞下一切喧騰。
2016年、2017年和2018年夏天,我因為工作分別到安徽桐城、湖南寧鄉(xiāng)、山東壽光采訪,這三場洪水對應著厄爾尼諾及暴雨、山洪山體滑坡、黃河洪峰過境的成因。在這些地方,我總會在一天結束之前,重新驚異于這里土地和天空的平靜,尤其在黃昏時候,霞光燦爛得無情。
而那些災難,總是在每一年夏天被換了口音和地點重復講述:宅基地上的自建房如何花去半生積蓄,農(nóng)田對應的幾組數(shù)字如何具體影響全家生活,洪水中遇難的親人生前如何辛勞而良善。在城市生活,人們也許會忘記自然的兇險,而農(nóng)村依然以袒露的土壤保留著人與自然的和融,恩典始終與危險相伴。2017年寧鄉(xiāng)山洪,我隨《財新》記者從鎮(zhèn)上搭摩的拐進一個很偏僻的山村。在被山泥灌穿的樓屋前,失去妻女的男人接受采訪,沒有眼淚,神情木然,問什么答什么,不說時沉默。那樣的沉默不可能忘,而在這樣的災難中,他們總是沉默者。
關于怎么報道鄱陽湖,我和同事孟依依也討論了幾輪。尤其是自2009年開啟建閘討論以來,鄱陽湖成了各方輿論交鋒的漩渦,相關報道已經(jīng)非常多。我們請教了前輩劉伊曼,她告訴我們一句話:鄱陽湖不只是鄱陽湖,它的問題是整個長江的問題,關系著大半個中國。
我們想,在復雜現(xiàn)實面前,就是需要各方參與、不斷討論、形成共識。而作為媒體,我們也在努力完成這樣的部分,我們這期報道只是提供關于鄱陽湖的另一種視角,有關總是失語的湖區(qū)人們、人類以外的其他生物。
在2020年夏天和2021年春天,孟依依兩次到鄱陽縣,看到洪水過后仍浸泡在渾濁泥水中的村子,以及顆粒無收后的農(nóng)民。今年我們再次見到農(nóng)民余大哥,他說:“上次見還是因為洪水噻?!彼浅S芯珰馍?,我總覺得那是土地給他的生命力。
在長江大保護的背景下,2020年長江開啟十年禁漁,漁民數(shù)歸零。在鄱陽湖,張丁元成了其中一個零,在洞庭湖,我的姑爺爺也成了其中一個零。今年10月再去廬山落星墩,我見到6年前采訪的漁民張丁元時,他不再有自己的船,不再打魚,甚至寧愿買魚都不愿釣魚。我們當然能夠理解,在整個漁業(yè)資源遭破壞和長江大保護的前提下,長江十年禁漁的出發(fā)點和合理性,但是落到個體身上,如果一個漁民不再打魚,那他是誰呢?
江西原副省長胡振鵬是鄱陽湖建閘爭議中的焦點人物。多年前,我聽過性格溫厚的前輩對他的描述,“他自己就是個學水利出身的?!钡绻床磺迦?,可以再走近一點。我和孟依依采訪胡振鵬的9個小時,也是了解他的過程。我們在主稿之外,也展示了與他的對話。除了江西對鄱陽湖的定位等內(nèi)容,也是希望能呈現(xiàn)一個人對自然的理念怎樣形成,是如何受到他成長環(huán)境和求學經(jīng)歷的影響。
走哪一條路都會有代價,無論是為生態(tài)而限制工業(yè),還是為發(fā)展而忽視生態(tài),無論主動與否,我們所有人都會承受這個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