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和:怎么把建筑造好?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楊楠 日期: 2022-11-26

李歐梵說,“張永和是少數(shù)對于中國文化傳統(tǒng)潛移默化、而對西方現(xiàn)代建筑也了如指掌的建筑師?!? 他是一個真正熱愛生活的人,一個為了蓋房子與自己纏斗的人。 他天真地堅持與正在發(fā)生的趨勢保持距離,更獨立,更好奇,也更有趣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梁辰/圖)

盡管張永和自稱是個很不愛說話的人,但他卻是廣受喜愛的采訪對象:坦率和直白難能可貴,好奇心蓬勃而話題豐富,旁征博引但邏輯清晰。

掛在他身上的盛名有許多:他是第一位擔任國際建筑界最高獎“普利茲克建筑獎”評委的中國人;也率先將“解構主義”介紹給中國建筑界;他曾任美國麻省理工大學(MIT)建筑系系主任,在任內(nèi)將MIT建筑系的全球排名從十名開外提升至第一名;他獲過許多獎,比如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藝術貢獻獎等;他在世界各地舉辦藝術展,六次參加威尼斯雙年展。

張永和最新的展覽是在不規(guī)則房間內(nèi)通過透視和光折射,創(chuàng)造出帶有視覺假象的通景畫:參觀者與古人出現(xiàn)在同一平面,面面相對;同一個圖案同一個圓形,在兩端看出截然相反的空間效果。

開幕當天,張永和沒有出現(xiàn)在人群的寒暄中。他一直站在展廳門口做一個盡職的導覽員:任何人只要喊一聲“張老師”,他就走上前,一次又一次地為自己的設計做闡釋。

盡管他連說帶畫,能將展開的話題說透,但他仍皺著眉頭說其實自己說話特別費勁,如果讓他選擇,他選擇不說話。

回國蓋房子

并非所有的建筑同行都欣賞張永和。一種聲音說,張永和雖頗具奇思妙想,但缺少作品。在他們看來,張永和缺少“大作品”,如同地標建筑的大作品,就像庫哈斯在北京留下的。

2002年,庫哈斯和他的研究團隊出版了720頁的珠三角城市發(fā)展報告《大躍進(Great Leap Forward)》,稱珠三角是全球少見的急劇發(fā)展的都市。他在世界各地講學時總喜歡說,珠三角每年都會新增500平方公里的城市面積,這相當于什么?相當于每年增加兩個巴黎。

同年,張永和完成了他的代表作之一,在“長城腳下公社”修建的“二分宅”,這被認為是北京最早的前衛(wèi)建筑。

“二分宅”僅有一個院落,山坡是院墻,基地上的樹全被留下,建筑變成了一個“分開”的房子,而夯土墻和膠合木板的使用,以進一步鄉(xiāng)土化的建筑語言,給予空間的中國化切實的語境。這是張永和對中國現(xiàn)代建筑的描述,一種不同于歐美的語言。

“對庫哈斯《大躍進》要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張永和說,“他這本書其實是寫給西方人看的,他認為小而精一直是西方建筑師的思維局限。但這本書對中國建筑其實是不生效的。談量沒有意義,中國要談的恰恰是質(zhì),是怎么把建筑造好?!?/p>

1990年代中,中國觀念藝術和實驗建筑陷入低潮,建筑在商業(yè)化的浪潮中失去了方向,務實的國營設計院和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倒向建筑市場。學者馮原形容那時的中國建筑市場是食草類恐龍的天堂,如同收割機,把良莠不齊的項目全都消化成利潤。以庫哈斯為代表的建筑界霸王龍,從食草類恐龍制造的一片亂象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活力,開啟了西方建筑師在中國的建筑冒險。

與此同時,張永和從美國萊斯大學建筑系辭職,回國蓋房子。但他的境遇頗為尷尬:他拒絕了一些房地產(chǎn)大佬,也搞砸了一些人際關系,棲身于先鋒藝術家的群落中,做了不少小項目。

張永和第一個真正建成的作品是北京的席殊書屋。這個僅存在四年就被拆除的書屋,如今只能在關于中國現(xiàn)代建筑的論述中被追尋。

書店的基地原本是一個南北貫通的過道,見證了自行車的穿行和停放,后又曾用作書庫。張永和將空間的過往——交通,與空間的未來——書店,重疊在一起,做出了4組8個裝了自行車輪子的能旋轉(zhuǎn)的書車。既是書架,也是活動的書墻,可任意轉(zhuǎn)動,獲得空間變化。除此之外,玻璃樓板在臨街立面上突出,人于店外便能觀察到店內(nèi)的空間組織,促成了書店與城市更進一步的銜接。

1998年到2002年,張永和的建筑事務所“非常建筑”嘗試建筑一百多次,其中大多數(shù)都未能進入真正的建筑階段。當時,受到西方現(xiàn)代主義影響的中國建筑師愛談符號,建筑物愛加裝飾,而張永和最關心建筑的本體問題:材料與結構,建造與空間。盡管只有少數(shù)建筑,比如席殊書屋、山語間、晨興數(shù)學中心等建成,但張永和對中國建筑的影響頗為深刻。

萊斯大學建筑學院院長將學校里的年輕教師分為兩類:思想家式非傳統(tǒng)的以及關心空間和材料的傳統(tǒng)的,張永和被分在了后一類。但在卷入中國建筑大潮中后,張永和又被視為前者。一種觀點認為這種差異的構成,在于張永和對梁思成一代和中國當代建筑過度重視建筑立面表達的民族性和個性化而忽視建筑對空間和材料的探討持批評態(tài)度。

外界給張永和貼上了許多標簽:“中國現(xiàn)代主義建筑之父”、“中國建筑界學長”等等,他以“荒唐”一詞回應。但毋庸置疑,他是一名開啟了中國建筑界先鋒設計并能夠與世界溝通的建筑師。

“放棄風格與主義”

張永和生于1956年,高中畢業(yè)后在建筑工地上干小工。他的父親、中國第二代著名建筑師、天安門觀禮臺設計者張開濟,懷著人必須有一技之長的念想,找了一位老朋友教他畫畫。這位老朋友是傅熹年,中國古建筑和古代書畫專家,張永和卻跟著傅老學了油畫,學到了色彩與光影。

恢復高考那年,張永和報考中央美院油畫系的夢想被表姐戳破:你這畫技肯定考不上,過去十年在家憋著畫畫的人太多了。畢竟,那十年只有音樂和繪畫,可以自學。

張永和為現(xiàn)場觀眾講解建筑裝置《奇鏡記》(南方人物周刊記者梁辰/圖)

張開濟告訴張永和,要么就學建筑吧,不用考繪畫,也不用考數(shù)理化,避開他的兩大短板?!拔乙宦犕?,我就是這么決定學建筑的?!睆堄篮驼f。

他在南工大(今東南大學)建筑系學了三年蓋房子:窗臺坡度得是什么區(qū)間,磚頭怎么砌,砌好了抹多少灰等等。大學沒畢業(yè),他就在父親的資助下去美國波爾州立大學從頭讀建筑本科——沒能在國外學習建筑是張開濟的遺憾。

波爾州立大學在印第安納州的小鎮(zhèn)上,周遭都是老玉米地。玉米地和南工大不一樣,不聊蓋房子,盡講些文藝復興時代的藝術、現(xiàn)代藝術,整整雕塑、繪畫等等。從玉米地到加州伯克利,張永和學了許多虛頭巴腦的東西,趕上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的高峰,在跨學科之間打轉(zhuǎn)。畢業(yè)后在大學里教書,借著教師的身份,張永和四處聽課,學了版畫、燒陶,還上了法文和電影史的課。

這孕育了張永和對現(xiàn)代建筑的理解:“不管是古典主義還是現(xiàn)代主義,只要它是關于空間的,就可以在建筑里面使用。當你放棄風格與主義的時候,你的建筑也就走向了現(xiàn)代?!?/p>

在學校里的十年,張永和白天教書聽課,晚上帶著奇奇怪怪的想法到學生畫圖的教室,隨便找張空桌子攤開了就畫。沒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也沒人問他正在干什么。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沒有任何人能交流,但他覺得這沒什么不妥,能畫圖紙就很好。

這些圖紙帶來了不少獎項,他逐漸理解玉米地里那位喜歡躺著上課的教授羅德尼·普萊斯常對學生說的:你多畫點多畫點——通過畫,把設計往深里挖。

“非常建筑”——一個在工商局柜臺上現(xiàn)編的名字

作為教授的張永和,很有藝術家氣派,設計都帶著詩意。1980年代到1990年代初,他進行了大量玄想式或為競賽而做的設計,這些圖紙后來出現(xiàn)在了美術館中。

文學、電影與繪畫塑造了張永和。在這些設計手稿中,自由透視的《圣人書房》和《紅色室內(nèi)建筑》是對文藝復興時期畫作《書房中的圣哲羅姆》的回應 ;《日期變更線客?!肥且幌盗须娪鞍愕倪B續(xù)畫面;他變形了日本電影《蒲公英》里的拉面店,贏得了一個家居設計競賽。

這樣的概念化設計做了八年,張永和心生要修建實實在在建筑的沖動:紙上已經(jīng)沒有發(fā)展空間,必須蓋房子。

他加入過美國的建筑事務所,參與了北京第一個中外合資酒店的設計,那個項目令他沮喪:非常實際,圖紙就是照抄加州的帕洛阿爾托假日酒店。

1996年,他回國過春節(jié),有人找上門邀請蓋房,他欣然應允。他與妻子魯力佳共同創(chuàng)辦了“非常建筑”——一個在工商局柜臺上現(xiàn)編的名字?!拔矣X得中國當時的建筑過于強調(diào)造型、過于怪異了。我想,如果這些是‘正常建筑’,那么我們想建的可能就是‘非常建筑’了?!?/p>

這是中國第一家私人建筑事務所。

與父親的建筑理念大相徑庭

“非常建筑”發(fā)展之時,正是西方建筑師將中國作為冒險樂園和試驗場的20世紀初。用馮原的比喻來說,那就是西方的肉食類恐龍逐漸占據(jù)建筑食物鏈的頂端——既搶走了重大項目,又制造出最大的傳播效應和輿論影響。

西方建筑師為中國建筑帶來成熟的建筑設計思考、標準化設計方法和建造技術,也為許多中國城市營造都市文化氛圍,但巨型建筑的資源浪費以及與本土文化的不協(xié)調(diào)更為惹眼。

張永和在展覽現(xiàn)場演繹作品《奇鏡記》。建筑裝置《奇鏡記》是一個屋中屋,也是一個自編自演的舞臺(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圖)

張永和將這些外部造型特殊、與周圍城市不協(xié)調(diào)甚至對立的具有雕塑感的建筑稱為“物體建筑”。20世紀初的北京是物體城市,而每一個中國城市都可能成為物體城市。

不過,物體建筑并非西方建筑師所引入的,1959年完工的“十大建筑”才是北京最早的物體建筑,其中一座是中國革命歷史博物館,由張開濟設計。與所有的地標性建筑一樣,“十大建筑”的外觀看上去并非經(jīng)典,卻帶有強烈的時代色彩。

張開濟的代表作正是物體建筑,比如天安門觀禮臺、歷史博物館、釣魚臺國賓館等。但張永和對父親印象最深的設計,是新中國成立后為普通居民建造的民居。他認為他們共同生活的北京不是物體城市,而是“水平城市”?!皬目罩锌矗@座城市像是一個向天際展開的坡屋頂?shù)暮Q?。打破這灰色瓦浪的只是院落中飄出的蔥蘢的綠色以及城中輝煌的金色?!睆堄篮突貞浀?。

張永和與父親的建筑理念大相徑庭,他對著央視鏡頭直言自己和父親也就是面貌相像。他欣賞的是張開濟那些沒有明確風格、只考慮空間和功能的“基本建筑”。

中國城市經(jīng)歷了六十年的發(fā)展,二十年的大躍進,城鎮(zhèn)化率超過60%,逐年靠近國際公認的70%比例的城鎮(zhèn)化高級階段。張永和認為,中國許多城市“攤大餅”似的全面擴張,忽略了以人為尺度,大型城市綜合體改變了城市尺度,孤立的大型建筑打破了城市肌理和街墻結構,封閉的高速通道和環(huán)路貫穿城區(qū)。他以底特律破敗的工業(yè)園區(qū)為例,指出城市的無序蔓延可能削弱城市性、摧毀城市空間等。

二十年前,另一位國內(nèi)重要的建筑師王澍與張永和有一次偶談。當時張永和鄭重地說,什么時候我們能把房子做得和那些自發(fā)營造的平常房屋一樣,但又有些許不平常。這幾句話令王澍印象深刻,深以為然:“在我看來,這種活動肯定是和生活分不開的,它甚至就是生活的同義詞?!ㄖ@種重要活動在今天只發(fā)生在‘除了實際生活當中’,而實際生活總是平靜無聲的?!?/p>

2008年,張永和與作家鐘阿城聯(lián)合參加威尼斯雙年展,展出的是平民居屋的各種照片和用于四川地震重建的木材材料。張永和故意用庫哈斯的“generic”(庫哈斯提出“GenericCity即普通城市”這一概念,認為城市變化的真正力量在于資本流動,而非職業(yè)設計)這個字來描述中國的平民住宅——平淡無奇,有時亂七八糟,但這正是一般人的生活模式。

學者李歐梵記錄了這次展覽。他認為這些平民住宅表面上平庸無奇,骨子里卻充滿了中國老百姓的草根意識。“它所反對的就是西方這些建筑大師的傲氣,每個人以建高樓大廈、爭奇斗勝為目標,根本不顧一般平民日常生活上的要求,也不顧市容肌理的改變。”李歐梵說,“張永和是少數(shù)對于中國文化傳統(tǒng)潛移默化、而對西方現(xiàn)代建筑也了如指掌的建筑師?!?/p>

“我在北京也不逛街,沒街可逛”

張永和在“一席”做過演講。與其他人講述專業(yè)故事不同,建筑師張永和講了45分鐘西服的變遷,還分享了自己設計的“思成服”。梁思成被下放到江西農(nóng)場時,給妻子寫信,要在西服背心胸前加一塊三角,幫助保溫。張永和很喜歡這個想法,在自己的西服上加了一塊三角,夏日折進去,秋冬展開扣住,給自己保溫。

“總之就是希望大家享受穿衣,”張永和在演講的最后說。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圖)

他是一個真正熱愛生活的人,熱愛一切美好的事物。讓人們住上更好的房子,為他們提供方便、舒適和其他享受——這是張永和成為建筑師的原因。

理想的城市生活是這樣:街道窄小,在馬路對面能看到熟人和朋友,三兩步就能打個招呼,一起吃飯。張永和曾常年在美國西海岸或南部工作,卻選擇紐約長居。在他所生活街區(qū)的十分鐘步行路程中,有五家超市、三家影院,以及值得信任的理發(fā)店和修鞋匠。

城市生活只能存在于開放的城市中。你有自己的生活半徑,在其中過得生機勃勃。張永和與王澍持有相似的觀點:驅(qū)車一小時往返城郊或是周末去超級賣場大采購,這都是不需要城市的生活方式。

小時候,張永和同父母在王府井散步,一路都能遇到熟人,大家就站在街上聊幾句。如今這樣的場景不復存在,王府井成為一個獨立的商圈,少有人能住在附近。

張永和也說不清到底是環(huán)境消失了,人們的生活中才不需要街道,還是本就不需要街道環(huán)境才消失?“我有點懷疑是第一種,沒有給大家一個機會。動不動好幾十、上百米寬的馬路將這種可能性給抹殺掉了。”他指出,動輒長寬超過五百米的街區(qū)和大馬路,不利于人與人之間的緊密聯(lián)結,也不利于中小型商業(yè)活動的展開?!敖ㄖ?、街區(qū)應該是以人的尺度來設計,充分考慮步伐的大小、視線的范圍、動線的合理性等等?!?/p>

中國南北方之間的建筑差異顯而易見:北方的大馬路一望無際,南方的小路彎彎折折。在上海, 張永和在浦西的梧桐樹下散步,小店一個接一個;在福建,他看到老媽媽的小食店從早上7點開到11點;他跟著蔡國強去泉州,街上的人們互相打招呼、聊天,他很羨慕。

“建筑上的差異也包含對生活的想象,南方的市場就是更發(fā)達,北方的氣候沒辦法那么早起來開店。北京已經(jīng)沒有泉州這樣的傳統(tǒng)了,因為人們不在街上走?!?/p>

在北京,張永和住在東城的封閉式小區(qū)里,若干院門都需要刷卡進入。盡管最初被設計成一個開放社區(qū):在公寓樓圍起的院落中央,有藝術影院、設計酒店和幼兒園,非住戶可以通過獨立電梯和連廊進入社區(qū)中的商業(yè)場所。但最終,開發(fā)商還是建起了圍墻,設立了門崗,核查每一位進入社區(qū)看電影、住酒店、用餐、接孩子的非住戶。

諸如此類,都將城市社區(qū)割裂如孤島般,居民活動被限制在有限空間,寬闊馬路與物體建筑成為城市的主人,對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來說,這并非什么開心事?!拔以诒本┮膊还浣郑皇俏也幌牍?,沒街可逛。”張永和說。

給黃永玉打電話,說咱們再蓋一座橋

頗能體現(xiàn)張永和“以人為尺度”理念的建筑是位于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首府的吉首美術館。這是藝術家黃永玉向他發(fā)出的邀請:張開濟曾經(jīng)是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里唯一的建筑師會員,與黃永玉是老朋友,張永和少時就曾收到過黃永玉饋贈的畫作。

2013年,黃永玉給家鄉(xiāng)吉首捐了兩千萬,想建個美術館。地方政府帶著張永和在吉首看了兩塊地,很大很好,只不過都是郊區(qū)新城。張永和不滿意,說想換塊地兒,就想進城,美術館怎么能蓋在郊區(qū)呢。

在吉首,萬榕江穿城而過,小小的城區(qū)已經(jīng)沒有空余的地方來造美術館。張永和四處看,使勁兒想,決定造個橋,一座步行橋:主體部分架在半空,誰的地兒也不占;橋頭兩端占地不多,拆遷面積也少。他站在吉首的一座鐵索橋上,給黃永玉打電話,說咱們再蓋一座橋——黃永玉已經(jīng)為湘西捐建了9座橋——把美術館蓋到居民家門口。黃永玉覺得這想法好,甚至比他在意大利見到的橋上布滿小商店更有趣。

最終落成的吉首美術館摞起了兩座橋:橋頭與街道排屋緊密相連,連入街道界面;鋼橋在下,用以通行;混凝土拱橋在上,內(nèi)設畫廊,玻璃幕墻和筒瓦遮陽系統(tǒng)圍合成大展廳。透過玻璃幕墻,橋上與橋下,互成風景。

張永和想要的不是藝術殿堂,而是能嵌入吉首人普通生活中的公共藝術空間。“對我來說,藝術真的是生命里特別美好的一個東西。”他想,每天大家走過這座橋去上學上班,空閑或避雨時走進橋上的美術館看看,這是一座具體而現(xiàn)實的“橋”美術館。

捕捉城市、人以及微小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

他是一個真正熱愛生活的人。內(nèi)心的豐盈與環(huán)境的友好,對他最重要。

打開“非常建筑”主頁,加載條是一個奔跑著的小偵探,頭頂福爾摩斯同款禮帽,身披齊腳的大風衣,腳蹬皮靴,手持煙斗。小偵探住在一個長長的板樓里,每次探案都從這里展開。小偵探自制了闊景器和反射望遠鏡,學習了針孔相機,貪婪地觀察周圍的一切。

張永和創(chuàng)造了小偵探,畫了繪本做了短片,讓小偵探奔跑在“非常建筑”的主頁上,用小偵探推門作為網(wǎng)頁的跳轉(zhuǎn)入口。小偵探或俯身或側身,推開偽裝成走廊的門、嵌著凹透鏡的門或兩分連動門——這些門在“非常建筑”事務所真實存在。

魯力佳帶著我們參觀了位于北京隆福寺附近的“非常建筑”。事務所樓下是一小塊經(jīng)常辦文創(chuàng)活動的草坪,一天到晚乒乒乓乓,吵得建筑師都沒法安心做事?!巴猛娴?,挺熱鬧的,”她懷念以前的隆福寺,比現(xiàn)在更熱鬧。

張永和的辦公室滿布他的設計:泥塑小人,東倒西歪的胖警察與瘦貧民;中型裱畫,正中只有一塊小小的磚拓片;掛毯的設計圖紙,16格圖案是16種透視游戲;偽電影海報,《The Third Man》海報上的單人變成雙人,色調(diào)與工作室一致 ,配上一行“The Second Man”……

張永和喜歡讀偵探小說,這件事盡人皆知。他在臨睡前的被窩里、清晨的馬桶上翻偵探小說,他的心愿是寫一部偵探小說。最近他讀完了島田莊司,覺得《占星術殺人魔法》鋪墊太長顯得矯情,又告訴我們《斜屋犯罪》的建筑設計是合理的。“我還是覺得松本清張的《點與線》特別棒。歐洲有一個特出名的叫約翰·勒卡雷,我看了真是太不喜歡了……”

在魯力佳看來,張永和就是小偵探,永遠在捕捉城市、人以及微小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和變化。而無論在張永和1985年寫給同學黃士鈞的信中,還是在他1997年出版的《非常建筑》里,他都在闡述建筑設計者應該像藝術家那樣對自身經(jīng)歷和生活環(huán)境保持敏銳與洞察力,像小說家那樣深入細致地觀察生活,像人類學家那樣研究人們活動的每一個細節(jié)及其意義,建筑設計應該從生活的經(jīng)歷和感受出發(fā),而不是從抽象的定義和概念出發(fā),以此來體察人們的活動與人造環(huán)境的相互關系。

“不洗臉也挺好”

2016年夏天,張永和以“綿延工坊”的設計競標成功中國美術學院良渚校區(qū)。同臺競技的還有一位國外著名設計師,給出了一座高聳建筑,并不適合良渚的濕地生態(tài)系統(tǒng)。

校方最初的訴求是,不希望學生早晚奔波在宿舍區(qū)與教學樓之間,張永和也認為朝九晚五如同上班,不是最佳的學習環(huán)境。“結構的問題都屬于怎么蓋的問題,怎么使用其實就是創(chuàng)作一個生活場景,我就非常感興趣。”

最終交付的工坊空間如山脈在校園延續(xù),兩層工坊八層宿舍,居學一體。張永和在設計效果圖中畫出了每一個人的穿著打扮及交通工具:穿著長袍,腳踩風火輪,看著有點像朱德庸的《醋溜族》。張永和在MIT教書時,??吹綄W生們騎著稀奇古怪的單車:站著的、躺著的?!拔页3<{悶,那個特別高的座椅,他們怎么上去?!?/p>

在良渚校區(qū),張永和收獲了意外之喜:美院早上第一堂課是8點半,有學生8點一刻才起床,不洗臉就下樓上課。

“不洗臉也挺好,”他吃了一塊陳皮普洱味的月餅,切換了話題。

這是張永和在國內(nèi)建筑教育體系的第二次實踐:他不僅給出了校園,也給出了教學設計。在良渚校區(qū),所有的校園空間都是學習空間。這些工坊是教室、是工作室也是興趣社,學生們可以在里面做設計、展覽、演戲、放映,也可以上課。

上一次實踐是2000年,張永和主持創(chuàng)建了北京大學建筑學研究中心(如今北大建筑與景觀設計學院的前身),也將美國的教育建筑方式引入了中國——有別于以清華建筑學院為首的鮑扎建筑教育體系。他在未名湖畔的四合院里待了五年,帶著學生以匠人的姿態(tài)造房子。五年后,他為如何給學院掙錢這件事愁得睡不著覺——他從未因蓋房子失眠?,F(xiàn)實偏離了理想,張永和抓住麻省理工的邀請,“灰溜溜回了美國”。個中緣由,與當年裘錫圭帶著古文字學團隊南下復旦頗為相似。

“他情商太低”

多年來,張永和都在與自己的性格纏斗。他不愛說話,為提高建筑教育又必須不斷說話;他向往懶散,日常卻兼顧多個項目,終日無休;他拙于跟利益相關方打交道,而造房子必須與各方斡旋——他正是為了造房子才回國。

凡此種種,對張永和最困難的仍然是與人打交道。他曾說自己只能與八歲以下的孩子玩,因為智力跟不上八歲以上的孩子;他喜歡和狗玩,感覺自己也變成了狗。聽起來頗像玩笑,令人生疑。

“這是認真說的,我其實不太開玩笑。”張永和回答。他與不到八歲的孩童畫畫、搭積木、講故事,活著就是聊天,至于八歲以上的人類,他未必能獲得對方的喜愛。

“我怎么跟你講呢。有些事我是知道的比八歲的孩子多,但好多事他已經(jīng)超過我了,他會覺得和我玩沒意思?!彼D了頓,“這很私密了。我真放松的狀態(tài),其實很少人見到。那不完全是語言的交流,所以我與狗的交流也特別好。這些友誼是相互的,你喜歡那只狗,它會感知到,它就喜歡你;和孩子也是,他能明白我,就跟我特別好。”

我們聊起當天的開幕式,張永和露出一絲無奈?!拔移鋵嵦貏e無所適從。你們給我拍照,我真是不喜歡被照相,但我沒辦法,我是個建筑師,我要和各個方面的人打交道。”

張永和的多數(shù)項目都在市場氛圍更濃的江浙滬,極少能在北京拿到項目。建筑師頗需溝通技巧:與各級政府打交道,協(xié)調(diào)各方,還要和工頭們斗智斗勇。“特別特別難搞,但我們又特別特別喜歡?!濒斄颜f,“他出國太早了,在中國幾乎就沒有工作過,對中國的社會關系就很不了解,也不適應。美國人普遍比較傻,張永和也就單純得很?!?/p>

盡管多數(shù)人印象里的張永和都是溫和幽默,比如其業(yè)主之一,企業(yè)家樊建川形容他溫潤如玉,“你一輩子看不到他發(fā)火,他像傳統(tǒng)的中國士大夫”。但總有些時候,他會和業(yè)主拍桌子,因為他認為業(yè)主與建筑師應當是平等對話,互相尊重;或是與工頭大吵一架。

“他如果覺得對方在騙他或是在無理狡辯,馬上就會失控。他情商太低了,經(jīng)常分不清敵我,和人吵了一架都鬧不清人家是幫我們的,我就要出去拉架?!濒斄颜f。

直到六十歲才學會蓋房子

1988年,張永和回國參加學術會議時認識了魯力佳,此后他們成為彼此最好的朋友與搭檔。任何人都能輕易感受到魯力佳對張永和的重要:“我和魯力佳去朋友家玩”、“我和魯力佳在加拿大時”、“我和魯力佳帶著里伯斯金去小館子吃飯”、“我喜歡狗,魯力佳怕狗”……魯力佳常被他掛在嘴邊。

舊友吳迪回憶說,遇到魯力佳之前,張永和帶著好奇心相親不下二十次。張永和自稱讀研時對自己很不滿意,內(nèi)向害羞,不敢追女孩,他試著改了一年,最終失敗。

但張永和對魯力佳窮追不舍,然后魯力佳愛上了他的幽默、樂觀和理想主義,“他性格里有很多有趣的東西,盡管長得不帥?!濒斄研稳輳堄篮烷L得像街上賣西瓜的,“中國的男生啊,有趣的不是特別多?!?/p>

他們結婚時,張永和口袋里只有一萬美金,盡管他已經(jīng)做了好些年教授?!八f我挺富的啦,我那些哥們兒都是月光,我還存了一半呢?!濒斄研Φ溃拔矣X得他特逗,真的,和其他人不一樣,價值觀不一樣?!?/p>

張永和內(nèi)心里自有豐富世界,自詡是長僵了的文藝青年,聊起建筑、繪畫、電影、小說和旅行滔滔不絕。他喜歡服裝設計,得意地展示了自己用心搭配的穿著:西裝、手表與襪子三者都帶著藍色元素。他是個純粹的影迷:年輕時看不進老塔和小津,這幾年才慢慢有所體會,他的手機屏保是《紅色沙漠》劇照。

于是,就像他形容自己的畫技一樣,自稱無法藝術調(diào)度和處理任何畫面上的元素,只能笨拙又平均地記錄眼中的世界?!坝捎趯憣嵓记傻娜笔?,始終與現(xiàn)實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樊建川記錄過一個細節(jié)。在建造“建川博物館聚落”時,他帶著顛沛在工地的張永和去浴腳房洗腳。“哎喲,哎喲,張永和一個勁兒在那里叫。原來,他是第一次洗腳,哪兒都不能摸,摸著就跳、就叫。他認真說,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別人再邀約洗腳,他堅決不去了?!狈ùɑ貞浀?。

周榕很了解張永和。他認為張永和最幸運之處就是:學什么都費勁,或者根本學不會,所以他模仿不來,只能自己慢慢學。

在南工大讀書時,有同學兩小時畫一張圖就能拿“優(yōu)”,張永和至少要畫六小時。四十年過去了,依然畫得慢——他不相信人的缺點都能克服,也不相信單憑興趣就能成事。

他有自己的明確主張:建筑必須與正在發(fā)生的趨勢保持距離,更獨立,更天真,更好奇,更有趣。他不是非要用某一種建筑材料不可,磚、木頭、極細的鋼柱以及玻璃鋼等等都可以。直到六十歲,張永和才認為自己學會了蓋房子。他的耐心與細心都有長進,再加上不知是缺點還是優(yōu)點的笨勁兒,終于能夠綜合運用不同思維,將使用、藝術、工程結合得很舒服。

蓋了二十年房子,再聊起藝術,藝術已經(jīng)成為他的避風港:“這個世界非常糟糕,非常丑惡,只有接觸到一點藝術,或者看場好電影,才會忽然覺得,原來人性還不是那么糟,這個感覺對我來說挺重要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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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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