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沉重軀殼里的自由靈魂
2021年8月,接受《十三邀》節(jié)目采訪后不久,鍾叔河大病了一場。
這次大病,是38年前留下的老病灶復發(fā)。1983年,他有過一次梗塞性腦出血。那次,他躲過一劫,在醫(yī)院搶救治療了十多天,又進療養(yǎng)院八個月,頭腦、身體都無大礙。不久,鍾叔河被任命為岳麓書社總編輯,幾年間風風火火,在湖南乃至全國文化出版界攪起風云。
這回病發(fā)卻沒有那么幸運,左邊身體失去行動力,雖然手腳尚有知覺,語言、吞咽都變得困難,味覺也變得遲鈍。熱的、辣的,稍刺激一點的東西入口,就會咳個不停。
讀過鍾叔河散文的人都知道:他愛美食。在他筆下,湖南本地的平民美食,黃鴨叫、熱油餅、被茶油炸成金黃色的發(fā)肉,令人饞得口水滴答。如今食物已失去滋味,但他每頓飯都努力吃下去,因為“我知道要維持生命,我是當任務來完成的”。
上午是他做治療康復的時段。通常,他會一邊讓按摩師做按摩,一邊和出版社編輯、訪客們談事。
下午則是他的工作時段。離年底不到一個月,他給自己排滿了任務,多部書稿的修改、編輯已到收尾階段:除了岳麓書社正在付印的10卷本《鍾叔河文集》,還有一部個人書信集、一部題記集、一本書話集和一部散文選。2023年,他還計劃完成一部個人自傳、一部思想訪談錄,“如果時間還允許”。
妻子和往日故交大多已去了另一個世界。兩位和他同齡、同樣超長待機的文化界同行——成都詩人流沙河、北京三聯(lián)書店老出版人沈昌文——分別于2019年、2021年離世。這更讓他在心態(tài)上做好準備隨時和這個世界告別,不留一絲眷念。
但是,一旦坐下來和他交流,就能感受到這是一個充滿活力與熱度的靈魂——他頭腦敏銳、目光如炬,古文、舊體詩信手拈來,對外部世界的動蕩投注目力與思考:遠及倫敦新入主唐寧街10號的印裔英相蘇納克、俄烏戰(zhàn)況、伊斯蘭世界涌動的新跡象,近至當下中國年輕人的精神處境……
采訪拍照間隙,他見縫插針地和出版社編輯反復敲定出版合同的細節(jié)和書稿里修改的字句。細心的訪客發(fā)現(xiàn):在他那張插滿了各號各色筆的專用書桌上,擺著一個計算器。“沒人能糊弄得了鐘嗲嗲。”一位出版界后輩笑著說。“嗲嗲”是湖南方言,是對祖父輩長者的親昵稱呼。
“鐘嗲嗲嘛,已經(jīng)成精了?!痹缆磿绲?5后編輯李鄭龍私底下打趣道。他回憶自己研究生畢業(yè)、初入出版界時,懷著見偶像的心情跟社里領導登門拜訪這位行業(yè)前輩,順帶請教一些經(jīng)驗。正聊著,老人家突然甩給他一句很精怪、讓領導有點面子上掛不住的個人職業(yè)發(fā)展建議。
“我當時愣住了,再想了一下——老爺子夠直接,也夠厲害!”在體制內(nèi)磨礪得久了,他時不時會想起老前輩說的話,然后把它默默放在心底。
“老爺子到現(xiàn)在都不過時,思想非常前衛(wèi),該堅持的,始終堅持?!崩钹嶟堎潎@道,“有個性,有理想,有雄才,說到做到。在出版界的前輩大家中,我是特別佩服他的。”
“一出牢房就走向世界”
每一日,鍾叔河都在功能護理床、靠背椅、書桌間的方寸之地輾轉(zhuǎn)勞作。歲月和病痛困住了這位91歲老人的身體,卻沒能困住他的靈魂——無論談及歷史、文化、人類文明演進或是當下的社會話題,他的目光、心態(tài)始終是面向世界的、現(xiàn)代的。
正如五十年前的監(jiān)獄,也沒能困住他的思想。“一出牢房就走向世界”是與鍾叔河相交大半個世紀的好友朱正對他的評價。
1979年3月16日這一天,已獲平反的鍾叔河離開位于茶陵洣江茶場的湖南第三勞改管理隊。九年未見的二女兒鍾亭亭特意來接他回家。離開之前,他穿著一身深色的夾棉衣褲,站在勞教犯人的“教育堂”前,抬頭挺胸拍了一張照片作為留念。
在監(jiān)獄里接受勞改時,鍾叔河說自己一直想搞明白一個問題——為什么自己和這么多人沒有犯錯,卻會經(jīng)歷這么多磨難?到底是哪里出錯了?“我后來想明白——是我們的國家出問題了,答案要從歷史里找。”
這一年,他虛歲49歲,即將“知天命”。在朱正的推薦下,他再次搖起筆桿子,進入湖南人民出版社成為一名編輯。
從這一年起,他開始四處搜羅清人出國史料,著手準備一套有關百年前近代中國人是如何“走向”世界的書。當年冬天,他和同事一起跑到了北京。經(jīng)一位圖書館館員建議,在天寒地凍中,他們每日跑到雍和宮附近的柏林寺去摘錄一部國人目擊1871年巴黎公社起義的手稿,即畢業(yè)于晚清同文館、奉清廷之命前往法國的張德彝在1871年寫的《三述奇》。
在他所搜尋、整理的這些四散各處的日記、雜詩、游記中,記錄人有清政府派出的外交使節(jié)如郭嵩燾、曾紀澤,有考察外國國情的高官大臣如載澤、戴鴻慈,有流亡海外的政治活動家、旅行家如梁啟超、康有為、王韜等等。這些第一手信息展示了他們到達西方后,是如何“開眼界”,從接觸輪船、火車、機械,到認識理解西方的政教、文化、社會、經(jīng)濟制度,包括各階層的習俗風貌。
1980年8月,該叢書的第一種《環(huán)游地球新錄》出版,之后保持著平均一個月一種的出版進度,到1986年出齊第一輯,共36種,總印數(shù)超過70萬冊。這就是1980年代引起巨大反響的“走向世界叢書”。
鍾叔河幾乎完全以一己之力推出了這套叢書,從校對、注釋、發(fā)稿到付印,都是他一個人做。作為新入出版業(yè)的編輯,他從零開始學習編輯的基本功,包括圖書開本的選擇、版式的安排、題目和正文字體字號的確定、校樣修改的程序、各種校對符號的用法……
那還是鉛字印刷、手工排字的時代,為了趕出版進度和保證印刷體例不出錯,他常常跑到印刷廠車間當“監(jiān)工”,站在一旁盯著排字工人排版。“有一回是快到春節(jié)了,工人師傅被他一直抓著干活,沒法下班回家過年,窩著一肚子火,很不高興。但他不管,繼續(xù)盯著?!迸c鍾叔河合作已有十年的岳麓書社編輯李緬燕笑著說:為安撫工人,他唯一的辦法是多買幾包香煙當“孝敬”。
在這套叢書的每種或相關的幾種書前,鍾叔河都會用筆名撰寫一篇長長的思想學術(shù)敘論。這后來被視作這套1980年代著名叢書最具特色的部分。其中有數(shù)篇或被轉(zhuǎn)載或首發(fā)在代表著中國史學研究最高學術(shù)水準的《歷史研究》,以及1980年代以思想活躍著稱的《讀書》雜志上。
1980年代初正值撥亂反正、國門再次開啟,中國人面對著“第二次走向世界”的重大課題。在這個當口,這套述評百年前中國人如何走向世界的叢書,回應了中國社會面對現(xiàn)實和歷史議題的巨大焦灼,因而立刻在文化、思想、學術(shù)界引發(fā)廣泛和持久的影響力。
李一氓對這套書極為重視,到處向人推薦。當時,他是中顧委常委,擔任國務院古籍出版規(guī)劃小組組長和總顧問。他稱贊該叢書是“近年出版界一巨大業(yè)績”,鍾叔河同志“目光遠大、孜孜不倦”,并寫信給他說該叢書“可以傳之萬世”。新華社副社長李普讀后一時心情激動到難以入睡,干脆半夜起來給鍾叔河寫信。
1982年,鍾叔河接到一則來自北京的通知,召他赴京到京西賓館參加國家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小組會議。當時,受邀與會的只有兩家地方出版社,另一家是上海古籍出版社。李一氓特別交代:“如果鍾叔河本人不能來,其他人就不用來了?!?/p>
而鍾叔河為“走向世界叢書”撰寫的一系列敘論,也引起了文化學術(shù)界以清高自守著稱的錢鍾書的關注。這位常常把訪客擋在家門外的孤介學者主動請《讀書》雜志編輯董秀玉牽線,邀鍾叔河來京時上門相見一談。1982年,鍾叔河到錢家拜訪后,錢鍾書又主動提出愿為“走向世界”作序,后來還就清人筆記中的英譯名、翻譯尺度等細節(jié)給出不少建議。
此后,鍾叔河與錢、楊夫婦保持了數(shù)十年的通信往來。
在李一氓、錢鍾書、李普等人的鼓勵和催促下,鍾叔河把自己研究“走向世界”諸人的成果撰寫成書:《走向世界:近代中國知識分子考察西方的歷史》,該書于1984年出版,由錢鍾書作序。1989年,他又把為“走向世界叢書”所寫敘論輯為《從東方走向西方》,共四十多萬字,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李一氓作序。
在為《走向世界》寫的序言里,錢鍾書以一貫的幽默,用“門”“窗”來比喻中國和世界之間的關系。“門窗洞開,難保屋子里的老弱不傷風著涼;門窗牢閉,又怕屋子里人多會氣悶窒息;門窗半掩也許在效果上反而更像男女搞對象的半推半就。”
冷幽默之外,他也忍不住語重心長指出:中國“走向世界”,事實上也是“世界走向中國”。“哪怕你不情不愿,兩腳仿佛拖著鐵鐐和鐵球,你也只好走向這世界,因為你絕無辦法走出這世界,即使兩腳生了翅膀?!?/p>
鍾叔河是如此解釋他和錢鍾書、楊絳、周作人、張中行等清介之士的相交,他們都因書結(jié)緣,繼而成為相隔遙遠的知音。“人與人相知,并不在乎形跡。尤其是文字之交,鼎嘗一臠,即已知味。”
他曾請張中行先生為他寫一幅字,內(nèi)容為梁任公選取宋詞所集的一副對聯(lián)——“更能消幾番風雨,最可惜一片江山”。
張中行認為自己與鍾叔河都是“書呆子一路”?!拔业捏w會,他不是為己身做打算,有什么牢騷,而是有悲天憫人之懷?!彼f鍾叔河修的是大乘,自己修的是小乘?!拔抑罅_漢果,他則一貫修菩薩行?!?/p>
“我出書,就從來沒有挨過批評”
1980年初“走向世界叢書”一鳴驚人后,鍾叔河在中國出版界做了諸多開風氣之先的大事——其中最為曲折艱難的,是出版新編曾國藩家書和重印周作人著作。
1983年,他憑借李一氓的賞識以及參與國務院古籍整理課題組的便利,力推新編《曾國藩全集》進入國家規(guī)劃并組織實施。這樣,剛成立的岳麓書社得以名正言順地出版這位影響了中國近代歷史走向的“晚清第一名臣”的著作史料。
面對為何要為“鎮(zhèn)壓農(nóng)民運動的劊子手”出全集的詰責,鍾叔河表現(xiàn)得十分心平氣和。“評價曾國藩是一回事,提供完整的資料又是一回事。我只說,要肯定他,要批評他,都得看他的書;不看他的書,講的很多話就沒有根據(jù),甚至缺乏常識?!?/p>
進入1990年代,有關曾國藩的研究、論說逐漸“出圈”,從學術(shù)界擴散到廣大的大眾文化領域,曾氏的政治、軍事、為官、修身、學術(shù)思想等都成為人們孜孜不倦津津樂道的話題,直至今日,仍是熱門的出版題材。而鍾叔河在1980年初所做的史料編纂,正是這股持續(xù)數(shù)十年的出版熱潮的開局之舉。
推動“爭議人物”周作人著作的重新出版,更是耗費鍾叔河數(shù)十年才以滴水穿石之力達成心愿的一項漫長工程。
來鍾家拜訪的人會留意到大門上掛有一塊朱色仿竹門牌,上面刻了一枝竹葉和鍾宅雅號——“念樓”?!澳顦恰眱蓚€字,是鍾叔河專門從周作人手書中選出,請浙江桐鄉(xiāng)的一位竹刻名家手作而成。
他和周作人有一段因書結(jié)緣的過往。早在孩童時代,鍾叔河就從兄長們留在家中的舊課本里讀到并喜歡上周作人的散文。1957年他被劃為右派、開除公職后,在打零工之外有了更多自由的讀書時間,于是在長沙城里的各種舊書店出沒,并刻意搜求周作人各種零散的作品集和回憶錄。
1963年,他從上海一家出版社那里輾轉(zhuǎn)得知周作人在八道灣的通訊地址后,鄭重地從小店買來紅色格紋的材料紙,給處于生命暗淡歲月的周氏去信,以一個讀者的熱忱表達了自己對其文和思想價值的認識、理解,以及對他個人處境的一份同情。周作人很快給他復信,并寄來自己的若干著作,應他請求,還特意贈他手書詩句。
在新文化運動諸人中,鍾叔河說“是周作人啟蒙了我”。在他看來,周作人作品的重要價值不僅在文學之美,更重要的是其中的思想價值和啟蒙意義?!笆紫仁钦\實,對自己,對別人,對藝術(shù),對人生,對自己和別人的國家,對全人類的今天和未來,都能誠實地,冷靜地,然而又是十分積極地去看,去講,去想,去寫。”以及,他對弱者——女性、兒童——的一份溫情和尊重,還有那毫不遜色于其兄魯迅的、對舊文化頑疾的清醒洞察和批判。
也因著這份理解,鍾叔河堅信周作人其人其文的價值會得到恰如其分的重估。
1986年,他把周作人散見各處的談書的文章輯成一冊,出版了《知堂書話》。1987年,又出版了《知堂序跋》?!吨脮挕肥谴箨懽?949年后出版的第一部為周作人署上作者之名的書。第二年1月,他在《光明日報》上刊出了一則岳麓書社重印周作人文集的廣告,以“人歸人,文歸文”開頭,并附上了一份雄心勃勃的書單。
這一舉動立刻引發(fā)軒然大波。主管部門一位負責人說鍾叔河“偏愛漢奸,大出周作人”,呼吁有關部門出手阻止。一些文化界人士也在報章上口誅筆伐,有文壇名家把矛頭直指岳麓社和鍾叔河,在某報上兩次撰文,痛斥周是“漢奸白臉”,說為他出書登廣告“令人驚心”,并把岳麓社此前出版曾國藩全集之事也一并提起,斥之“以人民的鮮血染紅頭上的頂子”。
1988年,《光明日報》就《知堂書話》和對周作人的文化態(tài)度展開多期討論,歷史學家黎澍等都參與撰文、發(fā)聲,提出重估“溫和的意義”,以及“溫和主義也是一種寬容主義”的觀點。
著名作家、翻譯家蕭乾后來回憶:當時鍾叔河向他咨詢對出版某些前人作品的意見時,他“狠狠地給他潑過一陣冷水”,因為他內(nèi)心仍留有對過往風暴的恐懼。他贊嘆鍾叔河的勇氣和眼光,說“膽小鬼永遠難成氣候,世界就是靠有膽識者的推動而前進的”。
我好奇地追問鍾叔河:有人當面給他“提醒”——讓他“適可而止”,為何他還有勇氣去做并且做成了這些很難的事?
鍾叔河說之所以能做成一些別人看來“很難很難的事”,當然是自己有決心,決心一定要做成,即使要冒風險;但有時也是因著一些特殊機緣,譬如在關鍵時間爭取到了身居要職、又真正內(nèi)行的文化官員的支持,“《曾國藩全集》是因為李一氓的支持,而周作人是因為得到了胡喬木的首肯?!?/p>
1990年代初,正當他為周作人出書計劃遇阻而犯愁,上海新聞界老將、散文家黃裳告訴他一個消息:胡喬木不久前到上海和他相見,期間對鍾叔河主編的《知堂書話》頗為贊許,說湖南人書出得真不錯。之后,他從錢鍾書那兒又得知一則舊事:當年胡喬木在清華讀書期間,十分愛讀周作人的文章。
在黃裳建議下,鍾叔河把自己的新作《周作人兒童雜事詩箋釋》、編印的《知堂文化論集》、《周作人文類編》寄給胡喬木,附信一封,表達自己想重印周氏作品的愿望。
此后不久,湖南省拿到了出版周作人著作的批文,該批文還特別點名鍾叔河,說他作為一名認真負責的編輯,可以由他來編輯周作人著作,但先不必出全集,先出抗戰(zhàn)前和解放后的文章。
在他主持岳麓書社后,這家誕生不久的地方古籍出版社很快就有了較高的知名度。1988年,他卻意外地從總編輯崗位上被罷免下來。
“以鍾老的個性、做派,當時的確得罪了不少人?!笔熘铣霭娼缤碌拈L沙本地人士周峰(化名)評價說。
時隔33年后,鍾叔河笑著回憶自己當年如何以一個頗為刁鉆的玩笑——“已經(jīng)拿了休書,就不可能和你睡覺”,回絕了出版社的挽留?!跋聧彙钡诙?,他回到湖南省新聞出版局,以離休身份繼續(xù)他的出版和著述事業(yè)——一邊和外省多家出版社合作,繼續(xù)推動胸中的幾個出版計劃,一邊則有了更多自由和時間開始自己的寫作。
“今天來看,這當然是我社歷史上最大的一筆損失?!崩钹嶟堈f,“但是,鍾老確實為我們打下了一個很好的基礎,他當時定下的幾個圖書大類到今天都還在為社里穩(wěn)定賺錢?!?/p>
回顧自己1980年代出任岳麓書社總編輯的經(jīng)歷,鍾叔河頗為自豪于兩點:“一是為社賺了錢的,一是出書從來沒有挨過批評?!痹诖蜷_社會影響力之外,從經(jīng)濟賬再到今日所說的“政治賬”,他都是過關的。
岳麓書社剛成立之際,湖南省出版局曾主動提出每年撥款4萬元以扶持這家新單位,鍾叔河拒絕了,“我說我不要錢,只要你們給空間,讓我放開手腳來做事,我還可以每年交利潤?!?/p>
“那是1980年代初,4萬當時可是一筆很大的款子?!敝芊甯锌八_實是有魄力的人?!?/p>
在他眼中,鍾叔河是一個復雜豐富的多面體:一方面內(nèi)心極其清高孤傲,是一個真正的讀書人;另一方面他身上有商人的精明世故,以及讀書人身上少見的混街頭的智慧,“所以他能做成事,成大事?!?/p>
一個最經(jīng)典的段子就是1960年代,他被開除公職,去街道拉板車,在一家舊書店里發(fā)現(xiàn)了一本民國版D·H·勞倫斯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最后他“連蒙帶哄”從別人手里買到了。1980年代,他把該書交給朱正拿到湖南人民出版社,結(jié)果書出來闖了禍,好幾位當事人因此挨批、被處分。
復盤這一往事,鍾叔河說朱正犯了策略性錯誤——“他不聽我的。我讓他不要印這么多,搞內(nèi)部發(fā)行,搞預售,每本定價不是5塊,是50塊,再把買書的標準定得很高:一是必須開介紹信,二是司局級以上和有高級職稱的才有資格買。這樣,有資格買的人都會搶著來買,就把書給出了,錢也賺到了,對不對?”
“我來做就不會有問題,要講究方法噻。《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是世界公認文學名著?!崩蠣斪訋е唤z狡黠和勝利的神情,順帶“打擊”一下老朋友:“朱正他是不會這么想、也不會這么做的?!?/p>
一對異姓兄弟
今年91歲的朱正是鍾叔河相交大半個世紀的共過患難的知己。兩人生日僅差3天?!拔覀冊谟^點、思想上都是完全一致的。”鍾叔河說。
兩人如今年事已高、出行不便,一年也見不上幾回面。2021年鍾叔河一場大病后,九旬高齡的朱正在兒子的陪同下,特意到念樓來看望老友兩回,最近一回則給他帶來了自己在香港出版的新書,而鍾叔河當晚賦詩一首回贈老友。兩人相見甚歡。
熟悉他倆的人說,這是湖南文化出版界的雙子星,一對最有意思的“異姓兄弟”:同樣生于1931,靠自學成才,同樣歷經(jīng)磨難、大器晚成,都在出版、文化、學術(shù)思想上有所建樹,都享高壽,并且都老而彌堅、壯心不已。
他們中一個推崇魯迅,出版過多部關于魯迅的研究專著,文風嚴謹;一個欣賞周作人,是周作人著作整理、出版的主要推動者,文字自帶知堂老人的平淡沖和以及看透世事的“澀味”。
朱正認為:周作人一生的不幸,在于娶了個日本太太。而鍾叔河坦言自己不喜歡魯迅,給出的理由也有很多條,“但是,他是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他的短篇小說不僅在當時沒有人達到他的水平,就是現(xiàn)在達到的也不多——這個必須承認的?!?/p>
王平和鍾叔河是同住一棟樓的鄰居,1990年代曾參與創(chuàng)辦湖南的讀書雜志《書屋》,和朱、鍾二人都有長久的交往。他認為這一對異姓兄弟之間有很多有趣的同和不同。
“他們兩人內(nèi)心都是極高傲的人,對自己內(nèi)心堅守的東西都是毫不妥協(xié),甚至到了一根筋的地步。但在具體處理的方面,就有很大的區(qū)別了。朱正是從外到里都是方方正正的,而鍾叔河則對外表現(xiàn)得更周圓一些,姿態(tài)也更謙卑一些。
“他們能從那個時代熬過來,成為文化人中的優(yōu)秀者,是有一些共通的東西:一是他們的執(zhí)著和鍥而不舍,在那樣艱苦的環(huán)境下,真正做到了‘癡心不改',而且始終保持著那么高的興趣。此外,他們都是真正有天賦的人,尤其是在認知上的天賦?!?/p>
因為個性、做派不同,老朋友幾十年里彼此也經(jīng)常有點小看法。鍾叔河說:朱正對他一個“不原諒”是嫌他交往的朋友太雜,“我不像他,我是什么朋友都交的。”
另一個“不原諒”是——朱正認為他不該把精力浪費在“俗務”上。
本世紀初,鍾叔河把原本指導外孫女們讀古文的內(nèi)容結(jié)集為《學其短》出版,后又擴充為《念樓學短》。這是一本體現(xiàn)鍾叔河風格的《古文觀止》,所選古文短小精悍,文體豐富,涉及古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除了白話文翻譯的“念樓讀”,還有別具鍾氏特色的評說——“念樓曰”,綿里藏針、點到為止,凝結(jié)著一位老者的老辣智慧和對世事的洞察,
楊絳先生為之寫序,稱贊該書“選題好,翻譯的白話好,注釋好,批語好”。自2010年出版以來,《念樓學短》銷量已達20萬冊,成為古文啟蒙讀物里的暢銷書。
但朱正很不以為然,“這些事是其他人可以去做的,為什么鍾叔河要做這種事?”他認為老鍾應該和他一樣,去寫一些真正嚴肅的、有思想和史料價值的東西。
“但是,我是在《念樓學短》里放進了我很多的‘私貨'。而且,我的書能夠讓很多人讀到,這樣有什么不好呢?”鍾叔河自我辯解說,隨即流露出一點孩童般的小得意:家中雇保姆、護工的支出超出了他自己每個月一萬五的退休金,全部來自《念樓學短》的版稅,無需兒孫們孝敬分文,真正實現(xiàn)了個人的財務獨立。
“賺錢不罪惡。”他補充道,“跟我辦出版社一樣,是要為社里賺錢的。賺了錢,才可能出我想出的書。如果老是不賺錢,出版社都辦不下去。這個道理很簡單嘛,你說是不是?”
“就是《三國演義》里講魏延的那句話——腦后有反骨”
鍾叔河說自己是因為寂寞、懷疑和無知而讀書的,“老實說,讀書是用心甚至傷心的事,帶來的不一定都是快感,往往是傷感,甚至痛感?!?/p>
“人有所謂的‘和光同塵’的道理,都知道應該怎么做,但是,始終是不能完全做到的。”
他生于1931年,父親是清末科舉“舊學”和“新學”交替時代的讀書人,曾就讀于維新思想重地湖南時務學堂并考取官費留學,后在政法學堂任教。
抗日戰(zhàn)爭期間,他在鄉(xiāng)下度過懵懂的孩童時代。讀中學時正是國共內(nèi)戰(zhàn)時期,他結(jié)交了一幫熱愛文學的少男少女,大家都在中共地下黨負責的刊物上投稿發(fā)表文章。長沙爆發(fā)“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學生運動,他也投身其中,并在游行示威中掛了彩。
1949年,從一位同伴那兒得知消息,還在讀高二的鍾叔河報考了新華社主辦的“新聞干部訓練班”,錄取后直接進新成立的《新湖南報》,成為新社會培養(yǎng)的第一代新聞工作者。在報社,他遇到一位能力、才識和品格都很令他欽佩的社長,很快在工作中脫穎而出。
楊絳先生后來在小說《洗澡》中入骨三分地描繪知識分子在1950年代所經(jīng)歷的“改造”。在一輪又一輪“洗澡”中,這個愛讀書思考、喜歡表達觀點的青年很快就被卷入政治漩渦中。
1957年,在“革命群眾”檢舉揭發(fā)下,他被劃為“右派”, 同在報社工作的妻子朱純也未能幸免。當時,整個《新湖南報》有四成記者編輯成了“右派”,鍾叔河是“問題”特別嚴重者之一。
“后來,他們就給我‘定性'為一句話,就是《三國演義》里講魏延的那句——腦后有反骨,不聽話?!辨R叔河回憶說。
這份《罪行》小冊子他一直保存著,幾十年里跟著他和家人顛沛流離,后來收進他在2010年出版的散文集《小西門集》里。
翻閱這份65年前的歷史檔案,我看到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對時代、社會、個人自由、政治……的一些非常樸素的見解,說不上多深刻,卻閃爍著獨立思考的精神火花,以及大眾中常常稀缺的常識和常理。即使在今天,這些觀點也不過時,仍有價值。
鍾叔河和妻子雙雙被開除公職,自謀生路,接受居委會“政治監(jiān)督”。當時,他們?nèi)齻€孩子中最大的才三歲,而朱純挺著大肚子馬上要待產(chǎn)。為養(yǎng)家糊口,鍾叔河什么工種都做過,從拉板車到木模工、化學工、電鍍工、制圖工。他自學畫的機械制圖精細、漂亮,在長沙本地甚至小有名氣。朱純后來也“修煉”成五級木模工。
在從“國家干部”跌落到底層游民的日子里,他一邊打零工,一邊用一家人從牙縫里省下的余錢搜羅各種舊書。朱正說:鍾叔河讀的大部分書,都是在1957年以后讀的。
1970年10月,鍾叔河突然被捕,這一次直接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判刑10年,罪名是繼續(xù)攻擊“文革”。在看守所和死刑犯們一起關押了一年多,他被押往湖南第三勞改管教隊——茶陵洣江茶場——接受勞改。
很多年后,鍾叔河收到一封來自舊識的懺悔信,寫信人吐露了自己當年是如何頂不住壓力、為自?!斑^關”而不得不揭發(fā)他的一段過往。
在勞改隊里,因為有文化,他被分配做技術(shù)活,在“勞動時間”之外還負責文書抄寫,出黑板報??恐晃磺嗄旯と说穆毠D書館借書證,他又開始大量閱讀。八年里,他一邊勞改,一邊通讀了包括《清史稿》在內(nèi)的《二十五史》和其他各種書。后來收入“走向世界叢書”的清人出國考察筆記,也是從那時開始涉獵的。
鍾叔河后來說:讀史增加了他對歷史的責任感和信心,讓他相信“悲劇總有一天要結(jié)束”。
在看守所和勞改隊,他見識了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人物——有為了一條褲子而上吊自殺的老農(nóng)民,也有為過年能吃到油條包子而慶幸蹲牢房的少年,更多是讓人心驚繼而迅速漠然的死死生生。
在洣江茶場,鍾叔河見到了被特殊關押的、已在生命最后時光的潘漢年。這位常年從事地下工作的老革命送給他僅有的兩句話——“你還年輕”,“相信人民。”
王平回憶:“文革”結(jié)束后,有很多人到處訴苦,像祥林嫂。“但鍾叔河是很痛快地認了。而且,他一再強調(diào):既然我們吃過這么多苦,要緊的是當痛定思痛、推己及人,而不是整天在那里念著自己有多委屈多無辜,其他人有多對不住自己?!?/p>
“在最艱難的處境中、生存信念都成為問題時,鍾叔河有一句名言:飯還是要吃,書還是要讀的,要我們死是不會去死的,要活下去。”大半個世紀過去,他活過了形形色色的大人物小人物,也見證了世事的起落沉浮。
“你看,他都贏了。”王平說完,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
普通人的溫情主義
在這位91歲長者身上,我一直試圖尋找一個自己最為關心的問題的答案——他如何能夠承受住時代的重負?在個體無法選擇的歷史處境下,又如何能做到勝過并造就時代?
在念樓,我打量著由大客廳改造的大書房,最顯眼的是大量的書籍以及友人饋贈的字畫。鍾叔河的妻子朱純、女兒、孫輩、曾孫們的照片框散放在書架各處。
第二次到念樓拜訪時,正好碰上鍾叔河的二女兒、小女婿和兩個外孫女來看望他。大外孫女在深圳華為擔任中層,另一個在天津當景觀設計師。趁著出差的機會,她們繞道會聚長沙來看老外公。
外孫女們圍坐在鍾叔河四周,用湖南話和他咕咕唧唧地聊著。他叮囑她們要休息好,一定要提高睡眠質(zhì)量。在她們離開去趕高鐵之前,又反復交代不要老給他快遞東西?!皶缘脮缘谩!彼齻儜溃凹臇|西前,會先打電話問你的?!?/p>
突然,他又想起一事——書房某個角落里有一疊他收集的某位學者考察地方風貌所撰資料,他讓做景觀設計師的外孫女帶回去,用作工作上的參考。
里里外外,這都是一個和樂的、連接緊密的大家庭。
1979年3月,二女兒鐘亭亭去茶陵省第三勞改隊接父親回家。此時,夫妻、父女之間已有九年未相見。
在漫長的九年里,是鍾叔河堅持不讓妻女來勞改隊看望他。按勞改隊對探監(jiān)的規(guī)定,囚犯和家屬分坐在一個大房間的兩頭,中間坐一位獄警全程監(jiān)聽他們談話。更重要的是,除了他這樣的思想犯,勞改隊里還有強奸、搶劫、盜竊等形形色色的刑事犯?!拔业男『⒍际桥⒆?,我不想她們到這樣的環(huán)境里來看我?!?/p>
1970年父親被捕幾個月后,鐘亭亭就被動員到懷化農(nóng)村插隊。外婆送她上火車,分手時老人家忽然想起一件要緊事,一路小跑追上來叮囑——“她跟我講,你到了那里,一定要和當?shù)乩相l(xiāng)們說:你早就和你爸爸劃清界限了,記住一定要這么說?!?/p>
鐘亭亭繼承了父母的達觀、韌性和心氣。插隊時,她能吃苦、干活認真賣力,很受當?shù)乩相l(xiāng)們的喜愛。同她一起的還有另外兩個女知青,一個因回城無望郁郁寡歡,某天上山砍柴時,用一根繩子在樹上吊死了自己;另一個為逃避辛苦的務農(nóng)生活,托親戚在當?shù)卣伊藗€退伍軍人匆匆嫁了。
因為表現(xiàn)好,每次上頭要表彰先進,都會有鐘亭亭的名字。到縣里參加水利工程,她還當過“鐵姑娘隊”的隊長。每次知青點有推薦上學或招工的名額,老鄉(xiāng)們也總把她推選上去。但是,名字報上去之后就石沉大海了。她心里清楚:還是因為父親的“問題”。
因為“文革”,鐘亭亭和姐妹們都沒能接受完整的教育、早早下鄉(xiāng)插隊,鍾叔河自己在勞改也沒辦法給她們教育,這是他對女兒們的一份遺憾。隨著孫女們陸續(xù)出生、成長,他自己用心選取了一些古文指導她們閱讀,這就是《念樓學短》一書的由來。如今,孫輩們都學有所長,成為不同領域的專業(yè)人士。
1979年平反出獄后,鍾叔河做的第一件事,是和妻子一道從內(nèi)蒙古尋回了最小的女兒鮮鮮。
被打為“右派”后,夫妻倆在街道做零工,帶著三個稍大一點的孩子謀生,實在沒能力撫養(yǎng)剛出生的小女兒。后因一位姐姐的安排,夫妻倆決定把她送到內(nèi)蒙古一家國家幼兒園,希望她在那里得到好一點的照顧。小女兒被送走前,鍾叔河特意借來一臺相機,給四姐妹拍了一張合照。
“小妹當時只有三歲,但她好像知道了什么,手里拽著塊小餅干,眼淚汪汪的?!倍沌娡ねせ貞浾f。她說,小妹被帶走時,父親一路追著車跑,送了好遠。
鮮鮮后來被內(nèi)蒙古當?shù)匾粚o兒女的農(nóng)民夫婦收養(yǎng)。1979年,等鍾叔河找到失散十六七年的女兒時,她已在當?shù)卦缭绲亟Y(jié)婚成家。當時,農(nóng)村戶口異地調(diào)動非常困難。在一位當時已在北京工作的前報社領導的幫助下,小女兒一家最終得以解決戶口問題,回到長沙。
至此,一道刻在鍾叔河和妻子心頭十余年的傷口得以愈合——這個因時代而被迫離散的家庭得以重新團聚。
在洣江茶場勞改時,鍾叔河很欣賞一位年輕獄友的多才多藝,他姓胡,在美術(shù)上很有天賦。兩人平反出獄后,他一度很想把胡君從株洲調(diào)到長沙,到出版社來搞裝幀設計。但對方婉拒了他的好意,說自己因當右派、入獄,虧欠妻兒太多,不想為了求個人的發(fā)展而再犧牲和家人團聚的時光。
在懷抱才華的有志者常有時不我待之感的1980年代,鍾叔河既為胡君感到惋惜,同時也暗暗贊賞他這份對家人的深情和所做出的犧牲。“知識分子中,對溫情主義批得太多,家庭骨肉之間把政治看得太重,現(xiàn)在則是把金錢看得太重,刻薄寡恩被視作正常。”他感慨道。
鍾叔河一直說自己是一個普通人,有著普通人的情感,戀愛、結(jié)婚、建立家庭、當父親,“如果大家都單身了,人類就會完蛋。”對身邊后輩的事業(yè)、生活、選擇生活伴侶,他常常給出十分務實的人生建議。據(jù)我觀察,他的這些建議因人而異,且男女有別。
鍾叔河一直很喜歡巴金翻譯的德國作家斯托姆的小說《蜂湖》,但他更喜歡另一個更早譯本的中文書名——《茵夢湖》。
這是一個籠罩著淡淡憂傷的故事:萊因哈德和伊麗莎白是兒時的玩伴,二人之間有過朦朦朧朧但從未說出口的感情。后來,萊因哈德去外地求學。多年后再相逢,伊麗莎白已嫁為人婦。兩人徘徊在少年時一起嬉戲的湖邊,內(nèi)心涌動著傷感、悔意和遺憾,但自始至終,他們都保持了克制。
鍾叔河少年時代也有過一位很要好的異性伙伴,一位頗有才氣的女作家,1950年代因為在湖南遭受不公正的批判,負氣之下跑去新疆。再回長沙,鍾叔河已為人夫為人父。兩人此后一直保持著友誼。
鍾叔河告訴我:王蒙的回憶錄里也提到過這位在新疆搞創(chuàng)作的湖南女作家,說她“腦子像電動機,每分鐘一千幾百轉(zhuǎn)”。
“她是我這輩子碰到的男女朋友中,最聰明的一個人?!八朴频纴恚拔膶W的力量就在于此,她寫出了人人都有過的感情,是我們沒有表達或者表達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