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
“就是這兒了?!狈繓|指了指拐角后的一條窄巷。我側(cè)身看過去時,巷口的垃圾桶突然竄出一只黑色的大老鼠,背對著我們跑向漆黑的巷尾。房東旁若無事地向前走,在第二扇鐵門外停下,摸出鑰匙開鎖。窄巷光線昏暗,鐵門有一半隱沒在對面樓棟的陰影里,另一半布滿了褐色的銹跡。
十分鐘前,我在康樂村河邊的招租小廣場遇到房東。說是廣場,其實(shí)只是一塊很小的空地,因?yàn)橘N著兩塊招租布告欄,中介和房東大多聚集在這里。你很容易在人群中認(rèn)出他們:慢悠悠抽煙的,坐在小馬扎上織毛衣的,不匆忙也不煩惱的。
一開始跟我攀談的是一名女中介,她收了我10元“帶看費(fèi)”,改用粵語去一邊打電話,“要干凈點(diǎn)的,這人看著挺斯文?!比缓髽O力向我推薦剛裝修好的幾間單間房,月租1400元至1600元,在握手樓里算高檔的。租房押一付一,熱水器和空調(diào)另外各押500元?!斑@個錢最后還是你的!”中介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
這幾間房面積大約20平方米,衛(wèi)生間和廚房以外的區(qū)域做兩到三個隔斷,有的還放著上下床。適合一家人或好友合租。沒人舍得一個人住單間。
我?guī)е欣钕淙サ?,中介格外熱情,但在我表示想月租時,她立刻拒絕了,“單間至少半年起租?!笨禈返姆孔硬怀钭?,她絲毫不給我商量的余地。我們一同走回小廣場,她把我介紹給房東,“你跟她走,有月租的床位?!狈繓|正穿著睡衣曬太陽,聞言起身,帶著我走進(jìn)彎彎繞繞的巷弄。
房東的樓靠近康樂村的羅氏祠堂,三層高,內(nèi)部被分成幾個獨(dú)立的單元,各有一道鐵門進(jìn)出。我住的單元一共5間房,一、二層分別有兩間,每間不足四平米,只放得下一張上下床,三樓沒做隔斷,兩張上下床擺在一個房間里。我租的床位就在三樓,房間四周是墻,但房頂只是一塊鐵皮棚。
我去的時候,房間已經(jīng)住了個年紀(jì)在四五十歲之間的女人。她主動問我做什么工作,我謊稱是實(shí)習(xí)設(shè)計(jì)師,她聽了很高興,“你是白班吧,我是做打包的,上夜班,我們誰也不影響誰?!?/p>
之后果然如她所言,別說影響了,我甚至沒怎么見過她。她非常忙碌,傍晚6點(diǎn)多就不見人影,到上午9點(diǎn)10點(diǎn)也沒回來。有一次我特意等到中午1點(diǎn)才出門,還是沒見到她。第二天下午我提早回去,她隔著窗簾半睡半醒地跟我說,“我太困了,昨天一直加班到下午?!?/p>
室友是安徽人,一個人來康鷺打工,在這個湖北人聚集的城中村里,屬于最邊緣的一類,正因?yàn)闊o親無友,才會獨(dú)自租床位房。我有時候想,如果她在這里遭遇不測,誰能及時發(fā)現(xiàn)呢?她那個在浙江學(xué)動漫特效設(shè)計(jì)的兒子會時常跟她聯(lián)系嗎?
但直到我離開,也沒有機(jī)會跟她多聊幾句。每天和我同在這個空間的,大概只有鐵皮棚上的老鼠,它們急匆匆地跑來跑去,讓鐵皮棚發(fā)出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穆曇簟?/p>
我來康鷺以后才見到這么多老鼠,印象最深的一幕是在一個清晨。那時天微微亮,兩個女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巷弄里,她們的腳邊,一只老鼠也在貼著墻走路。前面的女人先發(fā)現(xiàn)了老鼠,故意跺了跺腳,發(fā)出很重的響聲,老鼠受驚,往后躲,后面的女人跟著跺了跺腳,老鼠一動也不敢動了,兩個女人一同笑了起來。
旗袍
康鷺的制衣廠以生產(chǎn)低端女裝為主,這些衣服不講究檔次和舒適,最重要的是有抓人眼球的樣式。制衣廠老板狂豹說,“康鷺的款式是最時尚的,在交通不便利的時候,這些款式要過兩三年才會傳到內(nèi)地?!睆耐庑紊峡吹拇_如此,服裝批發(fā)商會挑選市場上最新、最火爆的款式拿到康鷺加工。
有將近一周的時間,我在豹老板的廠房里學(xué)習(xí)制衣的流程。教我打包衣服的是廖大姐,河南駐馬店人,今年52歲。她在豹老板這兒做長工,時薪24元,這個錢賺得很實(shí)在,她幾乎每一秒鐘都在忙活。我跟著她學(xué)會了怎么使用標(biāo)價機(jī),怎么用塑料繩捆包裝袋,再復(fù)雜一些的工序主要靠練習(xí),她直接放棄了教學(xué)。
衣服從熨燙工的手里搬到她這兒后,她先要給每件衣服剪線頭,沙河服裝批發(fā)市場的貨剪得粗糙一些,用剪線器沿著縫線推一推就好,十三行的貨剪得更精致,需要反復(fù)檢查。剪完線頭、掛好標(biāo)簽后,才進(jìn)入正式打包環(huán)節(jié)。她雙手拎起一件衣服拿到身前,比著她腰的寬度把衣服兩邊翻折起來,再拎到桌案上對折,衣服就疊成了一個平整的長方形。這個過程全憑手感,但她疊的每一件衣服都能剛好放進(jìn)包裝袋。
做服裝尾部處理四年多,廖大姐經(jīng)手了幾萬個款式,沒有哪款衣服能讓她驚訝,無論是露臍、露腰還是露背,她都一臉平靜地把它們打包好。我好奇地問她,“你覺得什么樣的衣服時尚?”她在廠里環(huán)視了一圈,指了指掛在晾衣繩上的外套。那是一件豹紋布料和透明雪紡布料拼接成的小外套,非常短,我一時想象不出它穿上身的效果,廖大姐提醒我,“搭配連衣裙呀,好看!”我要給這件衣服拍照,廖大姐嫌我沒展現(xiàn)出它的美,放下手頭的活,把它的扣子系上,衣領(lǐng)折好,“你得這么拍?!?/p>
廖大姐自己則喜歡穿旗袍,來康鷺前,她從老家?guī)Я艘患^來,但她不怎么穿。她身材微胖,不好意思在人前穿,她在廣州也沒什么悠閑的時間。一年有8個月的時間,她在康鷺打工,每天從傍晚六七點(diǎn),工作到第二天早晨七八點(diǎn),再從上午10點(diǎn)睡到下午6點(diǎn),幾乎沒有做其他事情的時間。
廖大姐和弟媳婦跟嫂子住一起,男人們另有生計(jì),她的丈夫和兒子在云南建筑工地上干活。每年春節(jié)和七八月份是康鷺生產(chǎn)的淡季,廖大姐去云南和兒子團(tuán)聚,那時她才會穿上她的旗袍。云南是生活的地方,而廣州只是賺錢給兒子貼補(bǔ)家用的地方。
夫妻
車位女工朱大姐的心態(tài)不一樣,她今年39歲,是廠里最會打扮的人。我記不清第一次見她時她穿的衣服,只記得她戴著亮晶晶的綠色耳環(huán)和紅蝴蝶結(jié)頭飾。她的手裝點(diǎn)得格外用心,戴著金手鐲、銀戒指,涂上紅色指甲油,一天里有近15個小時,她要用這雙手操作縫紉機(jī)。
朱大姐是湖北監(jiān)利人,曾在武漢的制衣廠做學(xué)徒,后來康鷺打工,經(jīng)歷過康鷺走向鼎盛又逐漸衰退的過程。以前康鷺的訂單多到做不完,招工大街上沒有招客戶的老板,全都在招工人,工價也就有了可商量的空間。朱大姐每天早上在街上挑選符合心意的訂單,平均一天收入四百多元。2016年以后,康鷺訂單減少,她于是來豹老板的廠里做長工。
朱大姐和丈夫在不同的廠里工作,她做車位,丈夫做裁床。每天半夜12點(diǎn)下工以后,他們才會在月租1100元的單間碰面。朱大姐的打扮更多是為了自我欣賞,她有一套“自己賺錢自己花”的新時代女性宣言。
她喜歡聽音樂,買了耳機(jī)和藍(lán)牙音響放在自己的工位上,心情好的時候就給全廠放歌。有時候她一邊踩縫紉機(jī),一邊跟姐妹視頻聊天,兩人對著屏幕一起做工,聊聊哪家美容店文眉技術(shù)好,哪家理發(fā)店?duì)C頭劃算。每天晚上睡覺前,她要喝一小杯紅酒,“睡好覺,能美容?!泵吭掠幸粌商?,朱大姐向豹老板請假休息,和姐妹們一起吃飯逛街。她們通常去的是康鷺東邊的合生廣場,那是康樂村巴士的終點(diǎn)。
康樂村用無牌照的游覽車運(yùn)營著一條巴士路線,票價2元,線上支付多收0.2元。巴士的起點(diǎn)是靠近中大布匹市場的康樂廣場,經(jīng)過招工大街后駛出村道,沿著疊景路向東行駛至終點(diǎn)。無論道路多么擁擠,村巴都能隨時停下上車客,中途上車票價不打折。即使在疊景路上,也不受交通規(guī)則的束縛,隨時壓線占道。
朱大姐只在簽租房合同時見過她的房東,平時毫無交流,房東只在每個月收租的日子,用微信提醒她交租。如果房子有問題或家電壞了,房東也不露面,直接打電話叫維修人員上門。2022年10月至12月,康鷺因疫情防控封村了39天,房東沒少要一分錢房租。聊起這些事情,朱大姐沒有表現(xiàn)出明顯的情緒,只說了一句,“外面肯定不如家啊。”
在康鷺的前幾個晚上我都睡不著覺,周圍實(shí)在太吵了,閉上眼睛后覺得四面八方都是人,夫妻吵架的叫罵聲、孩子的哭聲、短視頻的音樂聲,這些嘈雜的聲音中還混雜著兩種均勻平穩(wěn)的機(jī)器聲,一種來自縫紉機(jī),一種來自釘扣作坊,“滋滋滋”、“噠噠噠”的聲音和抖音神曲融成了城中村交響曲。
好幾次我快要睡著的時候,二樓做車位工的夫妻又下工回來了,整棟樓共用三樓的衛(wèi)生間,于是他們在和我隔著一道墻的位置洗漱、聊天,互相拍打后背。女人邊拍邊輕笑著說:“拍拍更健康?!?/p>
這句話把我快說出口的“能不能小點(diǎn)聲”給堵回去了,我想起白天要在縫紉機(jī)前工作15個小時的朱大姐,想到她和丈夫每天晚上回家后才能碰面,我突然不忍心打擾這個溫馨的時刻。
我開始檢討自己為什么失眠,因?yàn)槲覜]有讓身體疲憊到自動沉入昏睡。
河岸
每天我從出租屋去豹老板的工廠,都會路過一條河。河水深綠渾濁,但河面算是干凈,清潔工會劃著木船撈走河里的垃圾。河流東岸是村里最有人氣的地方,一端是招租小廣場,一端是康樂橋,中間連著一個個賣湖北小吃的小推車、挑擔(dān)剃頭的師傅,賣老鼠藥的老頭也會把攤擺在這里。
我并不覺得這條河好看,卻被一扇臨河的窗戶吸引了,窗戶后面的河水和綠樹,就像掛在墻上的一幅風(fēng)景畫。畫前坐著一個給腰帶穿釘扣的中年女人,她抬頭看了我一眼,于是我走進(jìn)去和她聊了起來。
女人姓劉,老家在湖北荊州,她和丈夫是家鄉(xiāng)最早一批南下東莞打工的人,2008年后,他們從東莞來到廣州康鷺,在小制衣廠做長工。劉大姐形容那時的自己“手腳快,眼睛精”,2019年她年滿50歲,制衣廠老板嫌她干活慢、不能熬夜,把她辭退了。她盤下這間臨河的鋪面,二樓住人,一樓當(dāng)作坊,從工廠接點(diǎn)散活,一個月勉強(qiáng)能賺個五六千元。
她不喜歡康鷺,這里不如東莞市容干凈——“東莞巷子大,街道寬,工廠也有規(guī)模?!币膊蝗缋霞疑铋e適——“家里不用租房,在這里每天早上一睜開眼睛,就要給人一百塊?!?/p>
2022年因疫情封村,她和丈夫被關(guān)在這間鋪面里,到最后沒有菜,沒有油,連吃了幾天素面。過年回家后她想留下來,種地養(yǎng)老,可是以前南下打工時,他們把耕地給了親戚,暫時收不回來了,親戚讓她至少再等兩年。她只能回到康鷺,過“做一天算一天”的日子。
她喜歡安靜,可康鷺實(shí)在太鬧了。我們坐在窗前聊天時,鋪面外不時傳來電動車顛簸的聲音,那是布匹市場往這邊運(yùn)送布料?!笆遣皇呛艹??”她無奈地說,“這些電動車開得很兇,前段時間還把一個女人撞倒了,半邊臉都是血,騎車的撞完人就跑掉了?!?/p>
我問她,“你怕吵,怎么會租下這個位置?”
“原本想開個店,后來沒開起來?!?/p>
“打算賣什么呢?”
“沒想好。”
我們聊了一下午,直到濃綠的河水泛出淡金色的光。臨走前,我又回頭看了一眼,那一刻,她和窗戶是寂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