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2021年初去世的,65歲,肝癌。他不該這么早走的。他的肝癌與多年無節(jié)制的喝酒、抽煙有關(guān),而這背后,是一種精神無所依的生命狀態(tài)。
父親1973年高中畢業(yè),正值“文革”,回村當了民辦教師。不過我沒見他讀過書,他說話語速慢,甚至有點木訥。我兄妹四人,父親對我們的學習幾乎從不過問。有時候我們要寫作業(yè)到很晚,他嫌耽擱自己睡覺,就催促說:“不要寫了,明天我去給老師說一下?!彼麑ψ约和瑯尤绱恕胺鹣怠?。后面國家有政策,給民辦教師提供考試轉(zhuǎn)公機會,他身邊好幾個老師都“上岸”了,但他沒有,懶得學習。到2000年左右,終于等到給轉(zhuǎn)正了,工資漲了許多,后半輩子有著落了。
轉(zhuǎn)正僅僅四五年后,父親就被提拔為校長。原因也很簡單:盡管他對家事不上心、自己不上進,但在外面卻是老好人,寧愿自己吃虧,也絕不占別人的便宜;他愛喝酒,上上下下都能喝得來、聊得來。當了校長以后,因為各種應酬,他幾乎泡在酒桌上。煙癮也愈發(fā)嚴重,用母親的話說就是嘴邊“不熄火”。
2015年,父親退休。喝酒有所減少,但抽煙依舊。2017年底,他經(jīng)常感覺肝部疼痛、口干舌燥,到省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患上嚴重的肝腹水、糖尿病。腸道、肺部、心臟都有問題,身體就像一輛破車,拖不動了。他知道肝硬化與過度飲酒有關(guān),酒基本上戒了,但煙戒不了,尤其是打牌時。
是的,接下來的三年,他唯一的樂趣就是打牌。六十多歲的老人,即便在農(nóng)村很多也用上了微信,會視頻聊天,會刷抖音,但他不會。別說智能手機,用了二十多年的功能機,他也僅僅只會打電話,連短信都不會看、不會回。
枯坐,面無表情、眼神空洞、百無聊賴地枯坐,是他留給我最深的印象。每當回想起這些,我心里都很難受。
2021年初,父親查出肝癌晚期。原來,確診肝腹水后,他并沒有遵醫(yī)囑按時服藥、定期檢查?!耙粋€人能懶到什么程度?連自己的命都懶得管?!边@是母親一直沒想明白的事。
僅僅一個多月后,父親就去世了。下葬那天,天氣陰冷、飄著小雨,泥濘的麥田里挖出一個墓穴,這是父親最終的歸宿。負責葬禮的人拿了一瓶酒,倒進墓穴,“張老師愛喝酒,讓他到那邊也有酒喝。”
記得父親彌留之際,我不忍心看他大口大口地倒氣,就走出屋子。冬日的太陽暖暖地照著,麥田、學校、村莊的模樣依舊,這是他從小生活的地方……我突然想:父親即將失去的究竟是什么?在65年生命歷程中,他真正體驗過什么嗎?撫摸過自己的細微感受和生命中的點滴嗎?對知識無感,對孩子無感,對新生事物無感……寡淡的興趣和貧乏的精神生活,像煙酒一樣,共同啃噬著他的生命。
父親當然不是壞人。記憶中,他幾乎沒有打過我們兄妹幾個;他打牌,但并不賭,混時間而已。他也有自己的不得已,兒時遭遇饑荒、少年遭遇“文革”,物質(zhì)精神雙重貧瘠;成家后又經(jīng)常被母親指責抱怨;我們作子女的也有責任,很少主動陪他說話,沒催促他及時檢查……
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父親,過著庸常無趣、頗多無奈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