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夏天,我見過汪曾祺先生。在蒲黃榆他家里等他。汪先生的夫人施松卿先生非常熱情親切,她問我:你有老汪的字畫嗎?我說沒有。她說:一會兒回來讓他給你畫。
汪先生在外面參加一個活動,午飯喝了酒回來,坐在硬木沙發(fā)上,酒后興致高,臉紅紅的有點發(fā)黑發(fā)光,不等我請教,就滔滔不絕地談。汪先生那天的談話有點慷慨激昂,跟他作品中的散逸簡淡不同。
汪先生送了我兩本書。但我沒有請先生給我畫畫,從此一直沒有。彼時我很迷戀寫作,一根筋地,不想別的。
汪先生家里不怎么蓄書,陳設很簡樸。
那時候去一趟北京,不易。因此只見過這一面,后來通過好多次電話。因為有電話,就沒有書信往來。說實話當時寫信,我也不知道請教什么。我面對很多老先生都是這樣,不知道請教什么,就想和他們相處相處,他們隨便談什么對我都有感激和啟發(fā)。
我寫東西,受汪先生影響極大。我對汪先生寫的每個字,幾乎都讀過數遍乃至十數、數十遍。汪先生的書,每一種版本,我?guī)缀醵加?。而且,每讀汪先生的文字,盡管很熟,但都有初讀時的享受。所以,汪先生每一種版本的新書,我都會認真地讀,津津有味地,順著熟悉的字里行間,仿佛跟著先生又行走了一次熟悉的老巷子。
我能帶著汪先生的原味復述他的許多文章——什么是汪先生的原味?我說不清,但我心里有這種感覺。每遇到同樣喜歡汪先生的人,他說汪先生某作品的上一句,我?guī)缀跄軐Τ鱿乱痪?。我讀汪先生的作品,不是讀文字,是直接在感知系統(tǒng)形成聲音,汪先生的聲音。是他的文字讓我自然這樣讀。奇怪!我還沒見過汪先生,就能讀出他的聲音。
從前流行寄賀年卡,有帶音樂的賀年卡,打開就能播放音樂,顯得高檔,很貴,有的比一本書都貴。有數年每逢過年,我都給朋友寄一本汪先生的書,代替賀卡,我覺得這樣值。我逛書店,覺得實在沒什么可買的,就買汪先生的書,送人。
我有十多年寫東西會自然地模仿汪先生,真不是刻意模仿先生,而是讀先生的作品讀多了,自己寫東西,自然帶有先生的聲氣、音節(jié)、詞色。如今我倒會時不時有意用汪先生的筆法寫東西。我的散文,寫人、記事、狀物題材的,明顯有汪先生的味道。類似有“汪派”寫作的意思。就像唱戲、寫毛筆字,你在某前賢處用過功,后面唱戲、寫字會一直帶著他的味兒。
我見識不廣,感覺用白話寫作,如汪先生這樣可謂一字不可易者,還找不出第二個人。汪先生曾說,寫作就是把盡量不要的東西去掉。我覺得我比較理解先生這句話。汪先生寫作,自然與先生獨特的天賦、性格、才情、學養(yǎng)有關,還與他的經歷有關,他的人生雖無大波折,但也歷經坎坷頓挫,湍舟霜木之時,他能做到隨遇而安,應之以風光霽月,這很了不起。譬如唱戲,如果遭遇艱危,汪先生不會用高亢凄厲的導板表達驚恐憤郁,繼而轉慢板自怨自艾地傾訴抱怨,而是用平和的原版正常地敘述。汪先生不會夸張,更不會失態(tài)。讀汪先生的文字,應讀出他的克制功夫。一般人說說“隨遇而安”這四個字容易,但做起來非常罕見。而汪先生似乎很自然地就做到了。這讓人想起陸游的《跋李莊簡公家書》:“一日平旦來,共飯,謂先君曰:‘聞趙相過嶺,悲憂出涕。仆不然,謫命下,青鞋布襪行矣。’”
我是后來才關注到汪先生的書畫的。飯牛先生(田原)在時,一次拜訪中,拿出汪曾祺先生的一幅字給我看,贊嘆地說:這個寫得多好??!書畫家寫不了的。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看汪先生的字?,F在也記不清內容了,似乎是鄭板橋的句子:“一庭春雨瓢兒菜,滿架秋風扁豆花?!笨傊洸磺辶?。
但我卻能清晰記得汪先生文章中有一個畫畫的情節(jié):正畫遠山春樹圖,總想畫出春景迷蒙、綠意氤氳的感覺,卻一時找不出滿意的色彩,至外出買菜回來,突發(fā)靈感,揉了一撮肥嫩的菠菜葉,將菜汁潑灑上去,成了!
這種隨意潑灑皆成妙趣的灑脫,看似不經意,實際上是其人臻于化境后的從心所欲不逾矩。汪先生的文字也是這樣,給人感覺沒有構思布局設計,而是隨處落筆,遍地開花,舉手投足,皆合法度,謦欬咳唾,俱是妙音。
我從汪先生的文字中獲得一個感悟,他非?;乇苡贸烧Z、成句,必將其打碎重組,別出新意,或前后映照得體才安放,總之他不輕易使用。我受此啟發(fā),將成語、成句比喻為文字的結核,應慎重使用,要會用,不能輕易地流瀉出來,每次使用,要用得像這個詞、成語、成句的第一次使用一樣。
汪先生的文字,貌似平淡,實則平淡中蘊含尖新,如錐鋒含藏于隱約之間。他的文字有嚼勁兒。
汪先生對文藝評論的主張,非常契合我心,他在給青年詩人的回信中說——
一口氣看完你的“信”。寫得很好,這種Essay式的文論現在很少有人寫,一般評論都硬得像一塊陳面包,我的牙不好,實在咬不動——至少咬起來很累。現在評論文的文章都不好,缺乏可讀性,我建議你多寫寫這樣的Essay(就是隨筆)。唐弢曾在一篇文章里提到中國很缺這樣隨筆式談論文藝和文化問題的小品。這種東西很不好寫——一要學養(yǎng),二要氣質,一種不衫不履,不做作,不矜持的氣質。你是具備這樣的條件的。
汪先生自己寫的評論,就很不像評論家們寫的評論。比如他寫的《推薦<孕婦和牛>》,就是一篇很好的文學評論,也最不像評論家寫的文學評論,先是用大篇幅文字復述小說的內容情節(jié),接著是幾句設問兼答問?!罢f了半天,等于什么也沒有說,也許什么都說了?!弊詈笠痪?,極其神妙:“這篇小說‘俊得少有’”。讀至此,真是令不人不得拍案叫絕,真是深得雅致——您說他怎么想的!
汪先生這篇評論,我基本上會背誦。
秉乎本性,又受了汪先生這樣的教導,應該說鼓勵,我寫的所謂文藝評論,就是按照這一路走的,看上去很不恢弘、很不嚴密,很不像正經的論文,沒有什么嚴密的學理推論,很隨意。對此,我也沒辦法。
汪先生的書畫展在深圳舉辦,展覽結束前最后兩天才得知消息,趕緊去看了,連續(xù)兩天看了兩回。驚喜得不得了,每一幅作品都用手機拍照。汪先生的字是有來頭的,而且來頭不小,他自幼學書,在祖父指導下習碑帖,于圭峰碑、多寶塔、張猛龍等沉浸較深,也臨過晉人小楷和趙孟頫。“是小學五年級、六年級和初中一年級的暑假。我們那里,那樣大的孩子‘過暑假’的一個主要內容便是讀古文和寫字。一個暑假,我從祖父讀《論語》,每天上午寫大、小字各一張,大字寫《圭峰碑》,小字寫《閑邪公家傳》,都是祖父給我選定的。一個暑假,從一個姓韋的先生學桐城派古文?!薄易x到這里,心給刺了一下,繼而無盡悵然:這樣的經歷,很讓人羨慕神往。
據說汪先生60歲之前,一直是用毛筆寫作的,也就是說毛筆書寫是汪先生的日常,難怪他的字非常耐看,意蘊無窮,筆法神妙。日常書寫用毛筆,必用行書,先生的行書的確好看,有味道,端莊搖曳,秀媚奇崛、豐腴流利,瘦硬潤澤,似乎將矛盾的東西巧妙得宜地糅合到一起。
按說汪先生這種字寫不了大字,但我看展出的先生的大字對聯(lián),一點不覺得疏闊空洞,反而與小字同樣疏密呼應、濃淡關照。從先生的字中取出幾個字刻匾,應該也不遜榜書。很奇妙。
總之我看展覽,很少有留戀駐足在一幅幅作品面前,不僅拍照,還反復在心里不自覺地用下巴描摹,吸收不夠似的。我覺得先生是在用他的作品教人。
常見人說汪曾祺先生是“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我不知道這話出自何人何時,但我一直不曾引用這句話,因為這種定論式的斷語,形成格式,易傳播,也容易人云亦云。其實,汪先生自己都不一定能簡單接受。比如汪先生談寫字,他不甘接受宋朝人提出的字如其人之說,認為北宋奸相蔡京的字好,應排在蘇、黃、米三家之前。這就有點任性,近乎好事者之言了。大約先生身上蓬勃的才子氣,未能以士大夫之心降服住吧?
蓋自古無奸不才、大奸必大才,未聞智術愚笨而其人奸詐深險者也。區(qū)區(qū)毛筆字書寫,德之糟粕、技之毫末而已,何必揮揚技藝之瑣屑,遮掩德行之大虧巨損?迂闊如我,以為后世之人談論類似問題,耳邊當響起圣人之言:“以約失之者鮮矣?!敝斒刈裱把圆惠p出”之戒。蓋宋人所言“書如其人”者,正欲以崇德之志,抵消彼時乃至后世崇技輕德之弊也。因此,凡發(fā)言為文,當先思我之言語文字,其流弊是否誤人。我讀先生這篇文章,常常有這樣的想法:先生這個判斷大約自有其眼力,但卻不宜公之于眾,屬于秘傳之法。公之于眾之文字言語,在士大夫之心,當為忠者諱其所短,為奸者諱其所長。即如宋四家而言,當持蘇黃米蔡之成論,而不當以京僭襄,更不宜置蔡京于首。
多年來,我每讀先生文字至此,必扣案徘徊,悵然不已。
汪先生追求適意的狀態(tài),他應該會親近莊子。他不愿意受束縛,但束縛來了,不管其來得有無道理,他也不會驚厥失態(tài),而是順受之,不至于期艾抱怨,生活,在他人也許萬千愁悶糾結,在先生,卻能化為新沏秋茶飯后煙。
先生的確有士大夫氣質,但也會偶爾在士大夫狹窄的田埂上錯出一步。人必知之,人必仰之。
2023年5月16日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