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抽象藝術家來說,有一個終極命題,可能貫穿職業(yè)生涯的全部時光,即:在已經(jīng)形成了自己的標志性圖示之后,如何“有效地重復自己”?換言之,如何一再使用相似的圖示,但又始終賦予它們新意,在自己形成的語言之上,締造千變?nèi)f化的組合?答案因人而異,在這條道路上,許多抽象大師都留下過自己的回答。
同樣的難題也出給策展人,對于那些高產(chǎn)的、每年都舉辦大型個展的藝術家,如何在策展思路上找到新的脈絡和角度?
丁乙的個展《故鄉(xiāng)與旅程》試圖回答這些命題。這也是丁乙在三十多年藝術生涯中首次回到故鄉(xiāng)舉辦大型個展,展覽的第一站在寧波美術館,美術館地處寧波老外灘的碼頭邊,也是這座港口城市開埠數(shù)百年的見證。丁乙出生在上海,但小時候常常要回到祖籍地寧波。洋派的上海指向一個豐富的外部世界,而同為港口的寧波卻指向歷史文化的深處,這正是海派文明一體兩面的包容性。故鄉(xiāng)的賀歲、社戲、婚喪嫁娶等種種禮儀風俗,至今仍令他印象深刻。尤為難忘的是,每周從上海坐夜船回到寧波,一夜水路航行,除了漁火,便是天上的星光折射在粼粼的水面上——他后來無數(shù)次看到這種映射關系,無論是在青藏高原仰頭望見天上的星河,還是坐飛機時俯瞰地面的城市燈火,人間與天上,分享著同樣抽象而光芒璀璨的圖案,這些統(tǒng)統(tǒng)進入到他的畫面之中。
展覽本身也仿佛一次旅程,在寧波美術館之外,華茂藝術教育博物館作為展覽的第二站,呼應著這種以行旅為線索的藝術脈絡梳理。因為工作關系,丁乙常常在全世界旅行,也保持著沿途不斷作畫的習慣,“這些年,我去了很多國家和地區(qū)旅行,感受到他們都是人類古文明的發(fā)源地,比如埃及、希臘、印度、阿拉伯、非洲等等,都經(jīng)歷過輝煌的強盛時期,是世界整體的一部分,所以我在創(chuàng)作的思考中融入了這些旅行?!薄@些紙本上的小幅作品,仿佛圖形版的日記:巴塞羅那是牛皮紙上的斑駁棕紅與黑色、雅典是金色海岸邊莊嚴的神廟廊柱、伊斯坦布爾是一片潔白中影影綽綽的針刺幾何紋樣、開羅是烈焰般的日光之下金字塔、阿拉善是層層鑠金的戈壁黃沙、大阪是各種濃度不一的青綠……丁乙依然在使用他一貫的十字圖案,但“對抗繪畫性”的執(zhí)念早已消失。事實上,面對丁乙的原作,感受到的恰恰是豐沛的繪畫性,不同媒介和技法讓這種探索變得越來越縱深。
人的遷徙和流動,可能是過去30年中時代的最大變化之一,展廳里隨處可見這樣的流動痕跡,折射著個人的小歷史和社會變革的大歷史:除了從故鄉(xiāng)的出走和歸來、工作室的搬遷,藝術家在全球留下的足跡,連繪畫本身也成為了流動的主體,在許多畫作下方,記錄著它們在全球展覽過的地點,仿佛它們也在旅行。
一幅創(chuàng)作于1988年的作品,標志著“十字”系列的開始,也是這段旅程的起點。五年后,丁乙的作品參加了第45屆威尼斯雙年展、首屆亞太藝術三年展和中國前衛(wèi)藝術展,正式開始了中國當代藝術家的國際化之路。之后,“十字”的足跡遍布世界各地,這些作品漂洋過海,被展示、被看見,也成為文化和記憶交流的載體。丁乙早年的重要作品下面密密麻麻地標記著:柏林、伯明翰、畢爾巴鄂、博洛尼亞、鹿特丹……似乎這幅畫也因為頻繁的行旅而獲得了某種更為厚重的人格,那些被標記出來的漂泊,仿佛勛章:一名見多識廣、戰(zhàn)功赫赫的老將。
一場旨在回溯過去的時光之旅,因此獲得了空間上的維度,但旅程終點未知,未來仍未閉合,一切都在開放性中繼續(xù)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