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山脈將新疆分作南北兩邊。南疆,即天山以南,包括喀什地區(qū)、和田地區(qū)、阿克蘇地區(qū)、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等地。南疆極為遼闊,我去過兩回,加起來三個星期,只走了幾個點。兩次旅行分別在2021年6月和2023年11月,正好是夏天和冬天的初始時分,兩個季節(jié)帶來截然不同的印象。當然,這種印象的變化,也有部分來自我自身的改變。
從上海到喀什
喀什位于中國國土的西端,距離東端的上海五千多公里。兩地間沒有直飛航班。夏天的旅程,我們先到蘭州,換航班飛喀什。飛機遭遇雷暴,迫降烏魯木齊,一天的行程被拉成兩天。冬天,我們搭乘烏魯木齊轉(zhuǎn)機的聯(lián)程,不用帶著行李出機場再過一遍安檢,方便多了。盡管如此,路上也用了一整天??κ驳奶柭涞猛?,辦完入住,走在黃昏的城西街頭,想到這會兒上海的天早就黑了,感覺古怪。
喀什全稱“喀什噶爾”,意思是玉石的集中地,或稱玉石之城。它曾是古絲綢之路上的疏勒國,在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記》中也有記載。如果有機會來喀什,最好住在古城內(nèi)的客棧。那里并未完全商業(yè)化,周邊有小吃店、小攤、學校和民居,換句話說,有生活。我們夏天來時住了五晚,漸漸熟悉周邊的店鋪:哪家的馕好吃,哪家的烤羊肉串地道,哪家的冰激凌百吃不厭。
古城被南北向的解放南路一分為二,西城靠近東門的位置有家“美麗的心缸子肉店”,每到太陽偏西,店門口的氈墊上就坐著當?shù)氐臉肥謧?,熱熱鬧鬧的樂聲一直傳到街上。跳舞的人是自發(fā)來的,有位大叔晃肩扭脖子,跳得像專業(yè)演員一樣出色。旁邊跟著個不知是不是他家的小女孩,舞姿生澀,也很投入。樂隊當中堪稱主角的是抱著彈布爾用撥片彈奏的男子,皺著顯眼的黑眉毛。之前在樂器街見過彈布爾,長脖子的樂器,形態(tài)優(yōu)雅,像件工藝品。
喀什古城在夏天更美,家家戶戶種著爬山虎,褚紅色外墻被綠色的枝蔓包裹,房前屋后還有桑樹、無花果、夾竹桃、葡萄架,白桑果在6月中旬已熟透了,在枝蔓間探頭探腦。兩年后的冬季再來時,植物們盡數(shù)枯槁,讓人意識到,此地是沙漠中的綠洲,綠色是珍貴而短暫的。
但冬天也有好處,就是可以玩一整天。6月,我們得知上班的大人和上學的孩子都有長長的午休,初時還不明白為什么,很快就被正午的太陽烤得頭昏腦脹,只能回客棧,入鄉(xiāng)隨俗地睡午覺。到了11月,早上將近10點才天亮,我們在天還黑的時候出發(fā),一直到太陽落山的晚上7點多,都是活動時間。
喀什城內(nèi)的古跡眾多:艾提尕爾清真寺、香妃園、玉素甫·哈斯·哈吉甫墓。玉素甫墓給我的印象最深,去那兒的游客少,園子里有長長的葡萄架,灑下清涼的綠蔭。玉素甫生活在11世紀,是喀喇汗王朝時期的詩人。墓室建筑外墻上鐫刻著他的詩集《福樂智慧》中的句子,如今讀來更像箴言,如:“莫過分吝嗇,否則會受人詈罵;莫過分驕傲,否則會被人厭惡?!?/p>
孩子與年輕人
2023年冬的旅行讓我得知一個小小的事實:喀什地區(qū)的人口非常年輕,有四分之一是孩子。
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兩年前的夏天,我們在喀什古城內(nèi)見到那么多的小學生。孩子們完全不怕生,客棧連同旁邊的咖啡館都成了他們的游戲場。對我們這些外來成年人的問題,他們也答得毫不羞澀。當一個女孩說她將來要念清華大學,我不知怎的想起《我的天才女友》——盡管那故事的背景在意大利,可能因為眼前的女孩長得有點像劇版里的童年莉拉。
一個午后,我們打算穿過西城去東城,路上遇見幾個戴著塑料假指甲玩的孩子。他們“張牙舞爪”地過來嚇唬我們,一向是“孩子王”的朋友立即加入戰(zhàn)局。其中一個女孩自稱小麗,三年級,她說自己有三個哥哥,過了一會兒又說,還有五個姐姐,“哥哥和女朋友(她不知道該說‘嫂子’)生了五個姐姐?!蔽壹m正道,那不是姐姐,是侄女,她們要喊你“姑姑”。小麗大叫起來,我有那么老嗎?她一直跟著我們走到靠近百年老茶館的路口。
為了去看和田的小佛寺(達瑪溝佛寺遺址),我們坐綠皮火車去和田。對面座位是兩個維吾爾族女孩,一個穿淡綠襯衫,一個穿粉色T恤。聊天中得知,她們是師范大學的學生,去參加教師資格證的考試。
當我們拿出洗好的番茄吃,兩個女孩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看。我很想請她們吃,但只帶了兩個,吃獨食,有點窘。稍后,粉T恤像是終于忍無可忍地說,你們怎么吃不熟的西紅柿?我詫異道,沒熟嗎?我就菜攤上買的。綠襯衫補充道,要做熟了吃。我終于明白了,她們不吃生的西紅柿,對她們來說,那是菜,不是水果。朋友笑起來,說,你們有好多特別甜的水果,不需要吃西紅柿。
從小佛寺挖掘出的千手千眼觀音畫像的原件藏于和田博物館,殘缺也不影響跨越時空的美,我們連著兩天去欣賞。另一件讓我留心的是繡花皮暖手,博物館的標識說,這是漢至晉代的物件,以紅黃白三色表現(xiàn)一只行進中的神獸。有段時間我對苗繡感興趣,皮暖手上的繡花分明與苗繡手法的辮繡一致。西北與西南,在遙遠的歲月中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產(chǎn)生了連接,讓人遐想。
和田之后去莎車,坐我們對面的是兩個男孩,其中一個有著驚人的藍眼睛,另一個皮膚曬成了棕色。有趣的是,他們竟是剛參加完教師資格考試,正準備去棕色男孩的家里玩。我猜說不定跟那兩個女生是同學呢。棕色男孩非常健談,一路把車窗外偶爾閃現(xiàn)的植物講給我們聽,并推薦莎車夜市的酸奶粽子,讓我們到了那里一定要嘗一嘗。
酸奶粽子、烤包子和馕
莎車的老夜市是個小廣場,周圍一圈餐館,中間聚集著小吃攤??镜?、烤肉是早先在喀什夜市見慣的,生意特別好的是一家麻辣燙。朋友愛吃辣,自去排麻辣燙的隊,我餓了,想找點主食,走著走著看見酸奶粽子,旁邊正好是素抓飯的餐館。店里沒客人,店門口一個正在吃烤板筋的大媽指了指她旁邊的空位。我要了小份的抓飯,店里的男孩從擺著的一大盆涼拌胡蘿卜絲里夾了些過來,又問,要茶嗎?他端來的茶不是普通的磚茶,呈淺紅色,香氣強烈。茶里加了藏紅花,我在百年老茶館喝過,記得要八十多元一壺。素抓飯混有胡蘿卜和果干,略有點硬,在饑腸轆轆的狀態(tài)下,覺得挺好吃的。結(jié)賬,一共5元,原來茶和涼菜都是送的。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一直在吃東西喝紅牛并與店主聊天的大媽不是客人,是老板娘。
朋友吃完麻辣燙,又買了烤玉米,我轉(zhuǎn)戰(zhàn)旁邊的酸奶粽子攤。吃飯的時候就注意到那個攤子的生意特別好,只有三個座位,大多數(shù)人買完站著吃。店主是個清秀的年輕女人,一直在忙著剝粽子,把剝下的粽葉放在旁邊,整整齊齊地碼好,應該是要重復使用的。粽葉大概是南疆濕地的蘆葦葉?無論來源如何,都能感覺到她對粽葉的珍惜。
畢竟沒吃過,我謹慎地要了一份,5元,兩只粽子。小巧的白米粽被攤主麻利地剝出來,尖端有顆大棗。她把粽子放在紙盤里,用調(diào)羹壓扁,澆上無花果醬、蜂蜜、酸奶。涼的糯米粽配上這些調(diào)料,甜而清爽,是一種陌生的味覺震撼。一份其實沒多少,我們迅速又加了一份,邊吃邊大聲對攤主感慨道,好吃!她笑了。很久沒見過這樣純粹的微微羞澀的笑。
早先在烏魯木齊吃過讓人難忘的烤包子,到喀什之后嘗過好幾家,都差了點意思。去和田的路上,司機把我們帶去“玉龍喀什有名愛可德木烤包子”,沒錯,長長的一串是店名。涼粉、酸奶、茄子拌面、烤包子,每一樣都要到柜臺自取,很快攤了一桌。烤包子個兒很大,像一個扁扁的大饃,皮厚,吃之前要用小銼子把底部的鹽塊銼掉。咬開厚而脆的皮,里面是多汁的肉餡。一個包子就能吃飽,但根本停不下來,只因其他吃食也讓人驚艷。例如,茄子拌面并不是全素,拌了茄子、青紅椒、羊肉,菜多面少,酸爽開胃。
好吃的烤包子需要尋覓,馕要簡單些,走到哪里都不會出錯。我們在喀什住的客棧附近就有家?guī)р慰拥拟蔚?,如果遇上現(xiàn)打的自然開心,就算涼了,也好吃。我格外鐘愛放了皮牙子(洋蔥)的,有淡淡的香氣。
冬天再訪喀什,一行人紛紛買玫瑰馕作為伴手禮。我聲稱“不愛甜的”,被眾人的購物熱情感染,跟著買了?;氐缴虾:笈淇Х犬斪髟绮停埠芎?。為了長期保存,放了玫瑰醬餡料的馕烤得很干,有點像夾心餅干。
巴楚與塔縣
喀什地區(qū)的面積有16.2萬平方公里,從市區(qū)到底下的縣,以現(xiàn)在便利的道路條件也需要不少時間,過去就更是長途跋涉。從喀什市到巴楚縣城,將近四個小時;到位于帕米爾高原、毗鄰國界的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簡稱“塔縣”),加上途中休息,需要六個小時。
這次冬季旅行,我第一次去到巴楚。世界上集中連片面積最大的原始野生胡楊林就在巴楚,當?shù)赜兄募t海胡楊林景區(qū),我們到的時候過了旺季也就是秋天,本地人頻頻說,哎,你們早來一個月就好了。我卻有些如釋重負:至少不用看一大堆游客。
顧名思義,灰葉胡楊林進入冬季后,葉片先是轉(zhuǎn)黃,然后變成褐灰色,最終落下。雖然不是滿目金黃,綿延開去的灰葉仍有種大漠植物特有的堅韌感。為了保存水分,胡楊的底部枝條長著細長如柳葉的葉片,頂上的葉片則是卵形或腎形,有些帶有鋸齒,仿佛是好幾棵樹化作一棵。與胡楊有關的詞都讓人印象深刻,人們把死去的胡楊叫睡胡楊,胡楊排出的鹽堿結(jié)晶則叫作胡楊淚。
可惜旅程倉促,沒能進林子走走。我知道,在夏天,林中是另一個世界,有巴楚蘑菇、沙棘、駱駝刺、甘草、羅布麻……胡楊林造成的微觀氣候,讓強韌的植物得以生長。巴楚的羊吃的是這些帶有土地鹽堿成分的植物,所以肉質(zhì)格外鮮美。
塔什庫爾干石頭城遺址位于塔縣縣城北面。高筑的石頭城腳下是大片的草場,遠處則是雪山,堪稱絕景。不難想象,在古代,這的確是一處適合筑城的所在。城建于唐朝,是古代絲綢之路上重要的堡壘,如今只剩城基,但內(nèi)城的格局仍清晰可見,包括宅第、道路、守衛(wèi)工程。有一處牌子寫著“玄奘講經(jīng)處”,估計是后人的臆測。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寫道:“朅盤陀國周二千余里。國大都城基大石嶺,背徙多河,周二十余里。山嶺連屬,川原隘狹。谷稼儉少,菽麥豐多,林樹稀,花果少。”之后記述了該國的建國傳說,是如今導游必講的軼事。
還記得那年夏天,我們一行四人加包車司機,從喀什來到塔縣,站在石頭城上俯瞰青綠色的金草灘,我心想,這么遠,一生估計也就來一次吧,多看看。誰能想到時隔兩年再訪此地?石頭城的遺址也有植物扎根,夏天,駱駝蓬在石縫間開著小白花,冬天的枯萎則有種奇異的美——銀色的莖葉,金色的種夾。金草灘變成浩大的金黃色,怪不得叫這個名字。穿迷彩服戴毛皮帽的塔吉克族牧民趕著牛羊在其中慢慢地走著,服裝是現(xiàn)代的,那份篤定則是千年不變的風景的一部分。
縣城很少能看到穿民族服裝的塔吉克人,倒是有緊跟潮流的美發(fā)店,塔吉克男孩的發(fā)型不輸大城市,對手機的依戀也和城市人一模一樣。夏天來的時候,我只在盤龍古道的村子遇見過民族和現(xiàn)代服裝的混搭:毛線馬甲、裙子和皮靴。也是在那次回喀什的路上,停車休息時,有家小雜貨店叫“人山人海百貨店”,穿紅裙的阿姨走出來,用一種溫柔耐心的手勢,幫坐在門口曬太陽的叔叔翻了衣領。叔叔戴著四棱白氈帽,司機說那是柯爾克孜族的裝扮。
飛過雪山與沙漠
11月后半的南疆,紅柳和沙棘都已干枯,沙棘上綴著半干的果實,引來定居和過境的鳥類。和兩年前初訪南疆時不同的是,我對鳥兒多了關心,也有了些粗淺的了解,因此當我發(fā)現(xiàn)跑來吃沙棘的紅黑相間的白頭小鳥是紅腹紅尾鴝——中國其他地區(qū)很難見到的一種,不由得暗自欣喜。
出發(fā)前,我和一個朋友說可以順便看看南疆的鳥,朋友訝異道,那么冷,還有鳥嗎?我在觀鳥數(shù)據(jù)中心確認,南疆秋冬的記錄確實很少,心里多少有些沒底。到了南疆,雖然只是在停車和看景的間隙觀鳥,但我發(fā)現(xiàn),只要你用心去看,鳥就在那兒。
巴楚縣政府附近的小公園,城區(qū)的氣溫比郊外畢竟高些,胡楊樹燦爛如黃金,又有幾株綴滿紅果的沙棗樹。以藍天為背景,枝頭落著好幾只鶇,不同于畫家筆下的果鳥圖,那是同時蘊含了蒼涼與豐盛的一幕。我趕緊拍照存證,回來后辨認,才知道就連其中的黑鳥也不是我熟悉的烏鶇,而是歐烏鶇——西部的鳥兒們不簡單。
往返喀什與巴楚之間,在吐和高速的某服務區(qū)停留過兩回,每次都遇到一小群鳳頭百靈在地上蹦跳、覓食和鳴叫。不愧有百靈之名,它的叫聲極為清越。借著相機鏡頭,發(fā)現(xiàn)它們在吃的是不知什么人扔在地上的瓜子。渡鴉在附近撿人類掉落的食物碎屑,電線桿上有只懶洋洋的紅隼,站了許久也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還有更不怕冷的鳥兒們,海拔三千五百多米的喀拉庫勒湖的湖面冰封大半,一眼望去,湖冰和遠處的雪山形成連綿的反射,晃眼。然而就在那片看似寒冷到拒絕一切生命的白色當中,有小小的黑點在蹦跳。是褐巖鷚!不怕冷的它們在啄剩下的一些草籽,吃得圓滾滾毛蓬蓬,一副不怕冷的模樣。
除了定居者,還有遲來的遷徙客。日暮時分的金草灘,雪山未被雪覆蓋的部分呈現(xiàn)深沉的藍,一對綠頭鴨夫妻掠過藍白色背景,雄鴨的綠頭格外醒目。我默默地對它們說,天就要冷了,快往南飛呀。它們每年秋天路過此地,千山萬水不過是生命旅程的一部分;而我們?nèi)祟悂韨€兩回,就生出一堆感慨,想想也有些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