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觀】失去的與得到的珍物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曾琳 日期: 2018-01-03

你生命中最珍貴的物,我們就把它當物好了,失掉的時候怎么辦?你就是要用一個更特別的態(tài)度去對它。好,我重新來,我要再去創(chuàng)造,再去追求,再去努力地跟另外一個物,再做新的結緣吧。要讓另一個因緣開始。不要說這個因緣這樣斷了,產生這個結果之后,你就變得很失望。

329日,一場主題為“阮義忠:失去的與得到的珍物”的講座在廣州方所書店舉行。講座由方所文化與《生活》月刊聯合主辦,臺灣攝影家阮義忠分享自己的人生經歷與見解。以下為演講摘錄。

我是一個拍照完全以黑白為主的攝影家,而且是專門拍臺灣民間平凡的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所以很多人就納悶,阮先生,你認為黑白比彩色的表現力要強么,黑白比彩色還要有力么?我總是很自然地跟他們講一個故事,因為他們從來沒有人看過我的彩色作品,所以當我說我以前也拍了很多彩色作品的時候,大家都非常好奇,哪里可以看到???如果找到《家庭月刊》——大概是1976年創(chuàng)辦的,創(chuàng)刊號到我離開的6年時間,每一期都有我的彩色作品。

那個時代,彩色片被認為比黑白還要在印刷上能夠奪取人家的眼光,比較重要的版面會給彩色,不重要的版面給黑白。

那時我就是背著兩臺相機,一臺比較接近手拿得到的胸口,一臺大概到腹部——避免兩臺相機工作會互相碰撞。所以走起來,行動很利落不說,更不會拿錯相機。因為比較接近,手能夠拿到的就是彩色。每當我看到一個很值得拍的畫面的時候,第一反應當然是拿起彩色相機來按快門,有機會我才會拿黑白的來再拍一張。第一個反應可以說是最深刻,接下來就沒有第一眼、第一下按下快門那瞬間來得好了。基本上我的所有作品彩色比黑白好。

我記得在拍到6-7年的時候,臺灣有一次國際的攝影大師跟臺灣本土的一些攝影家的座談會。那時的《LIFE》雜志,世界最有名的圖片刊物的圖片主編來了,《國家地理》的圖片主編,還有《讀者文摘》的圖片主編也來了。跟臺灣5位攝影家大概有一個禮拜的交流。那時外國的攝影大師來臺灣,都比較高傲,覺得我們應該沒有什么值得跟他們對談的,所以就不太理我們,我們在那邊被冷落了好幾天。等到我放我的幻燈片,全都是彩色的,剛好有160張,當第一張放出來的時候,那些外國人眼睛一亮,放到最后,他們幾乎是要起立鼓掌,并且找人來問我,明天有沒有空,可不可以一起吃早餐?第二天就跟我吃早餐了,原來他們深受感動,竟然都特別想替我辦展覽。

那個時候我覺得機會來了。沒幾天后,悲劇發(fā)生了。有一天,有個朋友到我住的地方,聊得很愉快,聊到太晚了說今天不回去了就在這里打地鋪了。第二天他要去上班,我要去參加一個大型演講,我們就一塊搭計程車,隨身提著幻燈機跟160張兩個片盤的彩色幻燈片,就擺在司機旁邊。到了目的地,兩個人同時下車,才想到幻燈機沒拿下來??蛇@個司機就故意把車開走了。我們只不過慢了幾秒鐘,再怎么喊司機都不停車。

那天我簡直就像天塌下來一樣,六七年最好的作品全部在一個粗心大意之間就看著它遠遠地消失了。很多朋友都幫忙,在電臺、廣播或報紙上登啟示,請司機把車上的幻燈片還到哪里會重賞。結果還是沒還回來。一天之后,我知道沒希望了。那個痛啊,現在回想起來,在臺灣一個人很孤獨地走了六七年,然后跟陌生人產生短暫可是非常交心的截圖,人跟人生命的火花撞在一塊才有的一張圖像,就這么沒了。那一刻,真的一想到就好像有人拿著一把刀在我的心上一刀一刀這樣劃,覺得食不知味,失魂落魄。 

人就是這樣,每一天都可能碰到,你最珍愛的,那個不只是物品,幾乎就是你的心血、你的孩子,因為一個不應該犯的錯誤,沒有了。那種悔恨、無奈、絕望,從來沒有體會過的。之后的幾天,每次摸著相機就好像碰到了很疼的東西,手就縮回來。我就告訴自己,只有一個辦法讓我重新出發(fā),從今以后不再拍彩色,專心拍黑白吧。

你生命中最珍貴的物,我們就把它當物好了,失掉的時候怎么辦?你就是要用一個更特別的態(tài)度去對它。好,我重新來,我要再去創(chuàng)造,再去追求,再去努力地跟另外一個物,再做新的結緣吧。要讓另一個因緣開始。不要說這個因緣這樣斷了,產生這個結果之后,你就變得很失望。

 

我有2000張黑膠唱片,放在一片墻,受潮要丟掉。丟掉之前,我知道它們大概完了,因為靠著一個山壁。可是總要搶救啊。有一天我就跟兒子說,你哪天去山上,幫我看看黑膠唱片到底什么狀況,他第一個反應說,早就爛了吧。我說沒關系,總要看一看爛到什么程度,最重點地挑幾張就好,不要抱一大堆回家。如果爛的話,趕緊把它清掉就好了。不要帶到家里頭,因為家這么干凈,東西這么少。

那天我正好在家,為了要試唱片,我新買了一個很簡單的黑膠唱機。當兒子推門時,我不僅聽到聲音,還聞到非常濃的霉味。我說等一等,你千萬別進來,你在玄關就好。我想說我要處理,就在那邊處理就好。

我就去拿濕布,先把唱片上的霉擦掉,一擦,還是新的。霉一擦,里頭還行,我覺得可以,擦一擦就拿進來了,拿到我的木(地)板,比較靠近唱機的地方。然后打開了,一看把我嚇了一跳,以前比較好的包裝會很考究地鋪一層白色的海綿,可是隨著潮氣的侵襲,那個白色已經變成很難看的黃,好像皮膚長瘡了的顏色。我想把這個腐敗的東西抓起來趕快扔了,就當我一抓那個海綿的時候,嚇了一跳,前一刻看起來雖然有點臟但還是固體的物,在手上一捏就粉碎了。這一驚啊,我把手打開,它們好像流沙一樣從指縫間流下來,然后掉在干凈的橡木地板上。

我原來擦唱片封面,以為把霉擦掉就是好的,可是如果條件再苛刻一點,時間再長一點,它也會像這海綿一樣,會變顏色,也會一碰就從“物”變成“無”。里頭的唱片我還沒打開,我想也會像這塊海綿一樣,這么一想我就更害怕。我昨天才叫兒子隨便給我買個最便宜的黑膠唱機,那時間長一點,它也會跟這個海綿一樣,會成為粉末。把時間壓縮的時候,一切、萬物都可能啊。那放黑膠唱盤的音像架也一樣。我這么愛惜的屋子,命運也差不多。這么一想,我看看外面的山水,如果時間長一點,它也會消失。

那一瞬間是我這輩子很重要的一次頓悟,我從來沒有問過自己說:一切都會消失,我們這樣拼命做下來的東西,究竟是為了什么,到底還會留下什么?這些看得到的物都會消失,以后到底有什么東西會留下?我真的是站在那邊,有點呆住了。想了片刻之后,也有了一點答案。

所有有形之物,都會成為空,只有那些不成形的會留下來。沒有形的才會留下來,有形的一定不會留下來。我曾經被這些黑膠唱片的音樂感動,然后被它們感動使我這個人改變了,讓我做了一些事情,那些事情又去改變了別人。那個人被我改變了之后,他又做了一些事情,改變了更多人。這些彼此傳下去的感動、改變,看不到形狀,可是它是最永久的。它不隨著物的消失而化無。所有的萬物都沒有的時候,那種感動,還會一直傳續(xù)下去。

那個時候,我想試試看有沒有辦法,讓這個黑膠的壽命稍微持久一點。我拿了5張,進暗房很細心地把所有的霉清干凈,吹干,然后再來放。就這么一放啊,我的整個聽覺重新被喚醒了。我已經10年沒有聽黑膠了,我的新家的所有音響設備都沒有黑膠的余地??删驮谀且凰查g,黑膠唱片的聲音傳出來的時候,整個人真的被電到一樣。黑膠的聲音才是立體的,CD是平面的。不管它音響多好,音質多好,它就是少掉了那種立體感。那種感受啊,是很難形容的。

我就叫我兒子去把山上2000張全部運回來,放哪里啊,就放在我的暗房。結果我在那個密閉的暗房,跟2000張黑膠唱片相處,每天花3個小時很溫柔地洗它,洗了3個月。我邊洗邊得皮膚病,一點都沒有夸張,我是邊去看皮膚科醫(yī)生邊洗唱片。我也知道這是洗唱片洗的。一直把唱片洗好,我的皮膚病才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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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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