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公天下駿,無地與騰驤。
就死得處所,至今猶耿光。
中原擅兵革,昔日幾侯王。
此獨身如在,誰令國不亡。
北風吹樹急,西日照窗涼。
志士千年淚,泠然落奠觴。
這是王安石題寫張巡、許遠兩人祠廟的排律。張巡和許遠是唐代名將,安史之亂間,安慶緒遣大兵南下,欲吞包江淮,張許兩人率軍死守河南睢陽。睢陽是江淮屏障,一旦失守,江淮地區(qū)將不保。唐朝稅收糧食,皆仰賴富庶的江淮,如若江淮失守,李唐大廈必然崩塌——晚唐經(jīng)歷黃巢之亂后,唐室失去對江南地區(qū)的控制,旋踵而亡。
張巡死守睢陽十個月,在內(nèi)缺兵糧、外無援軍的情況下,殲敵十二萬人,雖然最終兵敗被殺,但為唐軍爭取到反撲的戰(zhàn)機。睢陽失陷后十天,唐軍就收復洛陽,而叛軍在攻睢陽的過程中損耗重大,無力南下,唐室轉(zhuǎn)危為安。
“兩公天下駿,無地與騰驤”,是說張巡與許遠,都是天下奇士,但沒有施才空間。在起兵抵御叛軍時,張巡是真源縣(今安徽亳州)縣令,許遠是睢陽太守,官位都不高。
“就死得處所,至今猶耿光”,兩句贊揚張、許二人死得壯烈,事跡流傳至今,散發(fā)光輝,照耀后人。在古人眼中,死亡并不足懼,值得恐懼的是為了什么而死。司馬遷:“人固有一死,或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干寶論姜維:“古之烈士,見危授命,投死如歸,非不愛死也,而懼不得其所也?!迸c那些為財利而喪身的人相比,張巡之死,重于泰山。
“中原擅兵革,昔日幾侯王。此獨身如在,誰令國不亡”,這四句是說中原古來就多兵事,昔日已不知有多少人在這片土地稱王稱霸,看那么多的朝代更迭,可知沒有人能使國家不亡,但張巡、許遠的事跡,傲立人間,永遠為人記住,是因為他們身上有著剛烈不屈的精神。
“北風吹樹急,西日照窗涼”,這是全詩最關鍵也是最沉痛的地方。這兩句表面上是寫祠廟景象,實質(zhì)大有玄機,有著非常深遠的寄托。據(jù)《苕溪漁隱叢話》記載,當時唐肅宗剛在靈武即位,號令不行于江淮地區(qū),江淮諸將只是坐觀張巡死守睢陽?!氨憋L吹樹急”,說的是北方的叛軍來勢洶涌?!拔魅照沾皼觥?,字面是說西邊的太陽照不到窗臺上,實質(zhì)是說江淮諸將不聽朝廷號令,拒絕救援張巡。
張巡死守睢陽,其慘烈程度,一般人難以想象。當時城中斷糧,能吃的東西都被吃光,張巡開始殺人,為將士充饑。叛軍如若攻破睢陽,下一步就是臨淮。當時的臨淮節(jié)度使賀蘭進明,率重兵鎮(zhèn)守該地。張巡因此派得力副將南霽云冒死出城,奔赴臨淮向賀蘭進明求助。但賀蘭進明毫無出師之意,每日與部下設宴作樂。南霽云痛斥了賀蘭進明一番,砍下自己一根手指以向張巡交代,然后重返睢陽與叛軍死戰(zhàn)。
張巡義舉驚世,但食人之事又不具備合法性。因此,在唐代就不乏批評張巡的聲音。《資治通鑒》卷二二〇:“議者或罪張巡以守睢陽不去,與其食人,曷若全人?!迸u者的弦外之音是,張巡與其死守睢陽一地,導致食人慘劇,還不如率眾棄城逃走,這樣還能保全百姓。
但當時城中將士疲乏,城外又敵兵重重,率眾棄城則與送死無異。而且叛軍曾有屠城之舉,叛將安武臣攻打陜郡,守將戰(zhàn)死,安武臣拿下陜郡,還是屠殺了此地百姓。
讀史、論史之難,就在于歷史復雜,如何應對,是個大問題。單純地進行道義指責,除了宣泄虛火外,一不能認清史實,二不能垂鑒后人。由此,章學誠在《文史通義》中拈出“敬、恕”兩義。近世學人劉咸炘對此進行了闡釋:“敬即慎于褒貶,恕即曲盡其事情。”
章學誠之后,錢穆主張對國史要有溫情與敬意,陳寅恪說要對古人有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筆,都是同一個義理。作史要敬恕,論史何嘗不然?在這首詩里,王安石既曲盡了張巡死守睢陽的詳情,又謹慎而精準地下褒貶,指出其中更重要的問題:張巡浴血奮戰(zhàn),是為了保全江淮,而江淮兵將卻不來救援?!氨憋L吹樹急,西日照窗涼”,十個字包含這么多曲折重大的內(nèi)情,是作者高卓史識的一個體現(xiàn)。
“志士千年淚,泠然落奠觴”,帶出王安石的悲涼與憤慨。全詩起得哀痛,結得悲壯,情感非常激烈,但又曲折達出。古今題寫雙廟之詩,皆得賓從此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