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維辛的監(jiān)獄編號
克拉科夫(Cracow)是波蘭最熱門的旅游城市。直到1596年,這里還是波蘭王室所在地,到處是中世紀的古舊建筑和美麗街道。我到達的時候正下著毛毛細雨,街角的青苔散發(fā)出茵茵的潮氣,淺淺的積水映射出商店的霓虹。這小城規(guī)模遠遜華沙,又因未遭二戰(zhàn)破壞而面貌完好,是真正的古都。
作為猶太人街區(qū),卡奇米日是克拉科夫最迷人的所在之一。遠離城中心開闊的中世紀廣場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卡奇米日的狹窄街道和低矮建筑有著舒適的寂靜。那些老邁建筑毫不修飾自己的陳舊和破敗,反而成就了渾然天成的歷史感,成就了每個拐角都令人想要回眸一望的風情。
然而,卡奇米日最早并不是猶太人定居之所。波蘭國王卡奇米日于1335年建立此處時,它是個獨立的小鎮(zhèn)。15世紀初,猶太人被當時的統(tǒng)治者驅逐出克拉科夫,并被強制定居在卡奇米日這個小小的限定區(qū)域內,此處與克拉科夫之間還修筑了一道隔離墻。直到二戰(zhàn)爆發(fā),克拉科夫的65000名猶太人絕大多數住在這里。
卡奇米日的郊區(qū),坐落著辛德勒的工廠,現已改建成博物館。因為《辛德勒的名單》,這個拯救猶太人的英雄廣為人知。前往工廠的路并不好找,需要穿過廢棄的工業(yè)區(qū),來的游客也寥寥無幾,很多人并不知道辛德勒的工廠真實存在,并且就在克拉科夫市郊。博物館的外墻上刻著那句經典的話:“救一條命,等于救全世界?!?/p>
從工廠回克拉科夫的路上,會經過無名英雄廣場。空蕩蕩的廣場,擺放著幾十把鋼制的靠背椅,用以紀念那些抗擊納粹、英勇犧牲的凡人。對我而言,關于納粹和猶太人的歷史課才剛剛開了個頭,因為第二天,我就將去往離此地54公里的一座遺址,那是全世界都不會忘記的地方——奧斯維辛。
猶太人遺留下來的眼鏡
“奧斯維辛沒有新聞”
這是波蘭、猶太人乃至整個世界都難以觸碰的刀口,至今傷疤未愈,也不可能痊愈。去往奧斯維辛前夜,青旅宿舍里同屋的利物浦老頭,特意給我在小本子上寫下“Oswiecim”和“Auschwitz”,叮囑我前者是波蘭原名、后者是納粹改過來的名字,在和波蘭人交往時,最好還是以波蘭稱呼提起,免得當地人不快。
早晨6點多,我就睡不著了,和天氣預報說的一樣,這是個再陰沉不過的天氣,去奧斯維辛再合適不過。到了克拉科夫長途汽車站,買好一張去往奧斯維辛的票,和滿車游客半睡半醒地穿過波蘭霧蒙蒙的原野。
田間村莊若隱若現,不知不覺又下起了小雨,人們穿上了大衣。
如果早一點到達奧斯維辛,是可以不用跟團參觀的,否則散客必須拼團由導游帶入。這里有來自全世界的游客:美國的、澳大利亞的,許多帶著困惑和難以理解的神情;中國的,大多臉上寫著4個字:“感同身受”;歐洲的更不必說,他們中不少年邁者經歷過那場毀滅世界的大戰(zhàn)。
游客最多、組織最周密的,是猶太人。一天下來,碰見的猶太人上百。許多是稚嫩的孩子、年輕的以色列學生,成群結隊遠道而來,身上裹著以色列國旗,帶著花圈、花束、燭火,在廢墟前聽向導講先人的故事。不知道是誰說過,猶太人是最不善于忘記的民族,奧斯維辛大概是他們這輩子都必須一看的地方。
“在奧斯維辛,并沒有可供報道的新聞。記者只有一種非寫不可的使命感,這種使命感來源于一種不安的心情:在訪問這里之后,如果不說些什么或寫些什么就離開,那就對不起在這里遇難的人們。”那天離開時在訪客簿上留言的一刻,我腦子里浮現出羅森塔爾曾獲普利策獎的這篇新聞報道。
這里并不是個適合發(fā)揮幽默感的地方,人們小心翼翼地低聲交談,甚至連玩笑都不敢亂開。只有那些歷史上未曾親身經歷過被驅趕和被屠戮的民族,他們的臉上才有些笑容,比如向來開朗陽光的美國人。但當兩個孩子在比克瑙(Birkenau)集中營的草地上不知為何放聲大笑,還是有不相識的中年人惡狠狠地呵斥:“給點起碼的尊重,孩子!”
保存完好的焚尸爐
猶太人殘留的假肢,主人都已被害
死者遺留的鞋子
死者遺留的鞋子
比克瑙集中營的囚室
毒氣室和焚尸爐
我很難想象,在一個晴朗、微風、藍天白云的日子來到奧斯維辛是什么感受。也許我會覺得,那樣的好天氣并不適合這個地方,只有陰天和細雨才配得上昔日的人間地獄。那些紅磚砌成的營房整齊地在雨中站隊,如今它們空空如也,只陳列著當年的照片和遺物。推開一扇門,樓道、門楣都和70年前一樣。
“死亡工廠”的得名,來自于在奧斯維辛被害的人數。一千多座納粹集中營里,這里奪去了約110萬人的生命,但這個數字迄今仍有爭議,也許更多。1940年,在黨衛(wèi)軍領袖海因里希?希姆萊的指示下,魯道夫?胡斯作為集中營長官開始修建這里,后來因為關押人數日多,在奧斯維辛附近又修建了比克瑙和莫洛維茨等集中營。
奧斯維辛本身并不大,28幢二層小樓,占地6公頃。犯人到達后,先由納粹的醫(yī)生進行甄別分類,有勞動能力或專業(yè)技能的,可能存活下來,像那些體弱多病、沒有價值的,直接送往刑場或是毒氣室,更有甚者,被作為醫(yī)學人體試驗的對象。所有的財物都被剝奪,成為納粹的戰(zhàn)爭資源。
在集中營的一角,矗立著一座保存完好的毒氣室。旁邊是一個絞刑架,二戰(zhàn)結束后,魯道夫?胡斯被絞死在這里。毒氣室的入口很狹窄,必須按照秩序排隊進出,個子高的人甚至有可能摸到房頂,但里面很開闊,不僅有毒氣室,還有焚尸爐,兩根堅實的煙囪伸向天空,它們曾經吞下尸骨,吐出滾滾濃煙。
猶太人在這里遭到了最悲慘的對待。盡管集中營里關過吉普賽人、戰(zhàn)俘、知識分子、反抗組織成員、反社會分子、同性戀,但猶太人是其中最低等的。納粹甚至鼓勵囚犯們歧視和欺辱猶太人,反猶主義在牢房里和高墻外一樣盛行。根據幸存者古特曼回憶,猶太人被看成是“賤民”,“甚至那些不反對猶太人的人,以及反對集中營里充斥的仇恨的人,也視猶太人為被遺棄的可恥的生物?!?/p>
這里要說說“猶太特別分隊”。這些猶太人在被殺害和被替換前,必須幫助黨衛(wèi)軍安撫進入毒氣室的人,之后拖出尸體、掠奪錢財、焚燒殘留物、丟棄骨灰、把遺物分類送到納粹手里。胡斯后來寫道:“我從來看不到這些助理向即將被毒死的人泄漏消息的跡象,相反,助理們竭盡全力欺騙他們。”
是因為不忍嗎?
部分死難者照片墻
“只有受害人才有資格寬恕”
我拐進了一幢無人參觀的小樓,門關著,但沒鎖。這里靜靜躺著一個展覽:1939年到1945年間的波蘭抵抗運動。西有納粹,東有蘇俄,這兩個強大的鄰邦都有著“悠久”的反猶傳統(tǒng)。1939年,蘇德簽訂互不侵犯條約,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一起瓜分了波蘭。墻上有張照片,蘇德士兵會師后友好地給對方點煙。
角落的長桌子上,放著十幾本極厚的花名冊,上面登記著奧斯維辛部分被害人的姓名、死亡時間、國籍、囚犯編號。繞過拐角,我被眼前的場景震懾:一個幾十平米的大廳,以鐵絲網圍成,里面豎起了數十個一人高的支架,套著當年的條紋囚服,猛一看,似乎回到了犯人們列隊等待屠戮的那一刻。
“工作使人自由。”當囚犯們被押進四周都是高壓電網的集中營時,是否真有人相信入口處的這句“名言”?以證物見長的奧斯維辛博物館,最強烈的感情沖擊都在存放遺物的那幾幢小樓里,游客絡繹不絕。一樓是原封不動的囚室,人們大多只看個稀奇,上到二樓之后,許多人才眼含熱淚。
整整一面墻的玻璃窗,大約20米寬,窗子背后是深達十余米的房間——這樣的房間有三四個,里面的東西都堆成了小山,是的,那都是死者的遺物。不妨想象一下,堆成山的鞋子、皮箱、化妝品的瓶瓶罐罐,甚至是眼鏡、拐杖,最令人震驚的,是頭發(fā)。有的是黑色,有的是金色或紅色,幾噸重的頭發(fā)。
在這樣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歷史面前,我只有更深的沉默。用畢生精力追捕戰(zhàn)犯的“納粹獵手”西蒙?維森塔爾曾經寫過一本書叫《向日葵》,在書里,一個年輕的納粹士兵向他懺悔,他以沉默回應?!巴鼌s只是一個時間問題,而寬恕卻是受意愿支配的行動問題。只有受害人本人才有資格給予寬恕?!?/p>
我仿佛更加明白了猶太人的刻骨仇恨和無法原諒。當猶太裔的女人們被殺戮時,甚至她們的絲襪都要在行刑前被剝下來用作戰(zhàn)略物資。犯人在臨死前都被脫光,是因為還要把衣服留給新來的囚犯。人體的油脂被做成肥皂、尸體燒完后被當作肥料……納粹以最殘酷的剝削和滅絕方式,來貫徹對一個種族的滅絕。
也難怪猶太導演克勞德?蘭茲曼嚴厲批評《辛德勒的名單》。他始終認為,把奧斯維辛表現為好萊塢式的商業(yè)奇觀,招致了窺淫癖和幸災樂禍。另一方面,他同樣嚴厲地要求自己不去“虛構”和“再現”,盡其所能地奔走采訪,拍出了長達9小時的紀錄片《浩劫》,作為納粹罪行無懈可擊的證詞。
維森塔爾的一生,接觸過許多納粹戰(zhàn)犯。許多人都極力否認對他們的指控,表現得毫無悔改之意。不少人甚至只對一件事感到后悔——讓這些證人們活著,還能站出來揭露真相。他們中的大多數并非病態(tài),而是狂熱的種族主義者,如果猶太被滅族,他們還會轉向下一個對象。最重要的是:在穿上軍服以前,他們也是凡人,皈依宗教,相信善惡有報。
比克瑙集中營,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德意志民族普遍被認為對哲學和文學有著超凡天賦,卻自愿投入非理性的戰(zhàn)爭狂熱。集中營甚至為劊子手們準備了豐富的業(yè)余文化生活,除了女犯人組成的管弦樂隊以外,有時還上演歌劇。奧斯維辛從整體規(guī)劃到邊角細節(jié),也修建得規(guī)整有序、科學嚴謹,殺人工具和效率更是達到了技術上的巔峰。
這種將殺人發(fā)展成流水線的“追求”,在比克瑙集中營體現得更加淋漓盡致。奧斯維辛被稱作“集中營”,比克瑙則干脆直接被稱作“滅絕營”,因為大規(guī)模屠殺大多數時間在這里進行。從奧斯維辛坐穿梭巴士,只需10分鐘便抵達比克瑙的正門,它的瞭望臺和鐵軌,正是電影里關于集中營最為人熟知的場景。
長長的鐵軌伸向遠處的站臺,猶太人被送到這里時,首先要前往站臺接受挑選。附近就是兩處毒氣室舊址,已經完全崩塌,變?yōu)閺U墟。旁立黑色石碑,上書:“紀念那些死于納粹屠殺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們,這里長眠著他們的骨灰,愿他們的靈魂安息?!痹偻囊袄镒咭稽c,是后人修建的紀念碑群,擺滿了游客們留下的鮮花、蠟燭。
鐵軌兩旁是整齊排列在田野里的木排房,最早有300座,構成了占地175公頃的比克瑙主體部分。在德國戰(zhàn)敗后,為了不讓蘇聯人找到大屠殺的各種罪證,黨衛(wèi)軍把大部分營房燒毀,其中包括多座焚尸爐。由于煙囪是磚制無法被燒毀,今天游客在比克瑙看到的景象,是廣袤原野中許多光桿煙囪的陣列。
殘留的營房都非常大,如廠房車間,單薄的木板擋不住冬天的風雪。牢房中間安裝了一條暖氣管,兩邊是三層的床鋪,本來塞下5人的空間到后期塞下了10人。有兩間牢房被改造成男女廁所,每天十幾個小時的勞動時間里,犯人只有兩次固定的上廁所時間,每次有約500人同時使用,毫無隱私可言。
比克瑙地廣人稀,更加安靜。獨自待在空無一人的營房里,光線十分昏暗,我看到床板上放著一支干枯的康乃馨。看著窗外細雨紛飛的田野,我只能暗自臆想那無數個不眠之夜,無辜的弱者是如何失眠著倒數、如何痛苦地呻吟、如何絕望地盼望。今天是如此平靜,而穿越歷史的風塵,我仿佛看見無數猶太人在等待未知的命運。
“想要了解戰(zhàn)爭年代,人們當然可以選擇華盛頓的大屠殺紀念館,但那只是個紀念館而已。而在這里,慘絕人寰的殺戮真實地發(fā)生過,這里是冤魂們的無名公墓,他們在這里度過了人生的最后歲月。這里,才是真正的大屠殺紀念館。”奧斯維辛的幸存者、如今已年過90的瓦拉迪斯拉夫?巴托澤烏斯基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