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上去只有三四歲大小,穿著寶藍(lán)色的面包服、黑色的條絨褲子,戴了一頂毛線帽,兩大片垂下來護住耳朵,綴著兩團成人拳頭大的毛球。
小孩子皮膚白白的,嘴巴紅紅的。
他上來就在大哭,嚎啕不止。
我和我前面兩個座位上的女孩同時起身,要給他們母子讓座。
小孩的媽媽堅決地一一拒絕了我和前面的兩個女孩:“不用!馬上就下!”連說了三次。
最后母子兩人站在了我身邊。
男孩哭得水漣漣、亮晶晶的,非常傷心。我聽不下去,也有點嫌吵,扭過身去對他說:“別哭啦,過來跟我一起坐……”男孩似乎是收了收聲,因為我覺得他在打量我。
但他的打量很快被他媽媽喝斷了,她厲聲對我說:“不用!不用慣毛病!”
男孩接著剛才的音量繼續(xù)哭了起來。
車到了下一站,是個大型購物中心的專站,呼啦啦涌上來半車廂人。有個拄拐杖的殘疾女人,上車來就被讓了個座位。這時候男孩的哭聲已經(jīng)漸弱,聲音里已經(jīng)沒有了悲傷,只是發(fā)著一小段一小段的哭音,他媽媽似乎被擠了一下,站定后繼續(xù)呵斥著男孩:“別哭了!憋回去!”——青島的媽媽非常喜歡讓痛哭的小孩子“憋回去”,我小時候也經(jīng)常被這樣要求,也很小就知道人哭的時候是憋不回去的,憋著只會攢起更大的哭力,讓重新哭出來的那聲更響。
這個媽媽不是忘了自己小時候的經(jīng)驗,就是太生氣了,她大聲地教訓(xùn)著男孩:“不就碰了你一下!有那么疼嗎!還哭!還哭!憋回去!”
——我還以為小男孩是要吃什么零嘴媽媽沒給買才哭呢。
就這樣又開了一站,說會“馬上就下”的他倆還是沒有要下車的跡象。再次涌上來的人,有幾位用奇怪的眼光掃過我。也難怪,我如果碰到有個身強力壯的盛年婦女不給婦孺讓座,孺還在哭,我自然也要用眼神剜那個壞人一眼。
碰上了塞車。
小男孩終于不哭了。他央求媽媽說:我喝一個酸奶吧?
他媽媽拒絕道:太擠了!沒法兒喝!回家再說!
小男孩繼續(xù)央求:我喝一個酸奶吧?
我想,剛才上車時肘擊兒子頭部、把他擊哭的愧疚還是起了作用,媽媽把管子插進一排酸奶中的一瓶,遞給了男孩。
不巧,車猛地一竄,男孩把酸奶擠出盒子了。
他媽媽尖叫了起來:“你看你弄的!全弄袋子里了!到處都是!叫你回家喝你不聽!”
男孩再次大哭起來。
他尖聲哭喊著:“我要爸爸!”
我前面的女孩明顯地挪了一下屁股,腦袋扭向窗外,用外耳廓對著這對母子。我大概也采取了同樣的姿勢。
實在是很難忍耐啊。
不想這個媽媽突然揚聲開了火:“看什么看!你自己拄了個拐還走不穩(wěn)當(dāng)來!還管別人!自己沒個死數(shù)!亂撒目什么!”
顯然是剛才被讓座的那位女殘疾人,用目光譴責(zé)過小男孩的媽媽。
不知道男孩的媽媽是不是從所有用肢體表達(dá)不滿的乘客里選中了那個拄拐的女人。
車塞塞走走,男孩哀哀地哭著,車又往前走了三站路,母子終于到站了。女人口中的“馬上就下”,竟然有五站路那么遠(yuǎn)。
我像一塊干燥的布,挨著悲傷逆流成河的哭孩子,難免左半邊身子都濕得呱噠噠的。無法克制地想,這是一個多么不快樂的媽媽啊,她怎么對自己的小孩一點點辦法都沒有?她的憤怒是她丈夫造成的嗎?她的丈夫永遠(yuǎn)不會想到自己的兒子在公交車上哭著呼喚自己吧?
那輛車上,她明明是小男孩唯一最信賴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