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志農
1964年生,野生動物攝影師,“野性中國”工作室創(chuàng)始人,他拍攝過鮮為人知的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滇金絲猴;還最早報道了藏羚羊被大肆獵殺的危急狀況以及“野牦牛隊”為保護藏羚羊做出的艱苦努力。曾獲“自然銀幕電影節(jié)”TVE獎、中國攝影傳媒大獎年度攝影人物。
4月22日,紐約公園大道725號,亞洲協會。
第45個地球日當晚,一群生活在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雪域的滇金絲猴成為這里的主角。
這部英文名為《Mystery Monkeys of Shangri-La》的紀錄片是美國公共電視臺(PBS)成立45年來首部購買的由中國人拍攝的野生動物影片,制片人兼導演為中國野生動物攝影師奚志農。
那些猴子他前前后后拍了二十多年?!拔覍镒油度氲母星樘盍?,猴子的命運和我的命運都被改變了?!?/p>
奚志農
“動物世界”
從1960年代以來,野生動物紀錄片一直是BBC自然頻道等西方媒體獨霸天下。大多數中國人對野生動物的認識要回到1981年最后一天——那晚,央視黃金時間播出第一集《動物世界》。配音前,在央視工作了幾十年的老播音員趙忠祥還很不習慣“擬人化”的解說詞。
當趙老師越來越磁性的聲音隨著動物奔跑的節(jié)奏在中國家喻戶曉的時候,在千里之遙的云南昆明,落榜生奚志農的第一次補習剛進行到一半。那年夏天,他從昆明師范學院附中畢業(yè)后,以5分之差高考落榜。
他連續(xù)補習了兩年,還是沒有敲開大學之門。
1983年夏天,最后一次高考結束后,他參加了科教片《鳥兒的樂園》的拍攝,擔任攝影助理的助理。這部片子使他愛上野生動物攝影。
他后來在很多次演講中提到:“攝制組專門請了動物園的技師來負責抓鳥養(yǎng)鳥,拍攝時就用尼龍繩拴住鳥兒的腿放上枝頭?!?nbsp;
1990年3月,奚志農來到中央電視臺,成為趙老師的“同事”。
作為臺里的“新聞民工”,他沒有署名權,所做的就是把從國外買來的野生動物紀錄片剪輯成規(guī)定的時長,再放上臺里編導的名字。
他很快回到了云南。1992年,世界自然基金會在云南白馬雪山啟動“滇金絲猴研究計劃”。11月,奚志農扛著林業(yè)廳剛買的攝像機,拿著保護區(qū)給他買的二十幾盤磁帶,就跟研究小組進了山。那時,他沒有一分錢資助,跟研究小組一起搭窩棚、睡雪地,劈柴、生火、燒飯,樣樣都干。
研究組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山上找了一個多月,累得精疲力盡,也沒發(fā)現猴群。直到第二年9月,奚志農再次進山,幾乎要無功而返的時候,發(fā)現了新鮮的猴糞。他順著猴糞一路追蹤,才第一次看到滇金絲猴。
鏡頭前,大公猴慢條斯理地嚼著松籮,一只母猴懷抱著一只剛出生不久的猴寶寶。
奚志農熱淚盈眶。在這之前,世界上幾乎還沒有人拍到過野生滇金絲猴。
多年之后,他的一幅名為幸存者的滇金絲猴照片在英國“BG野生生物攝影年賽”上獲得“瀕危物種類”單項大獎,一項由英國BBC《野生動物》雜志與英國自然歷史博物館聯合舉辦的國際野生動物攝影領域最具權威的比賽。
那是中國人第一次獲得這個比賽的獎項?!安皇钦f我拍得多么好,而是這是人類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到這個瀕臨滅絕的物種,中國僅次于大熊貓的第二國寶?!?/p>
2002年,他把歷時10年拍成的紀錄片《神秘的滇金絲猴》帶到了素有“綠色奧斯卡”之稱的英國布里斯托爾“自然銀幕電影節(jié)”。來自30個國家的350多部影片角逐17項“金熊貓大獎”,英國以絕對優(yōu)勢捧走了10項,美國拿走了3項?!渡衩氐牡峤鸾z猴》獲得了“TVE獎”。這是與國際環(huán)境影視集團聯合頒發(fā)的獎項,專為野生動物影片制作歷史不長的國家而設。
這也是中國的野生動物紀錄片首次獲獎?!癢ild China Film”也第一次出現在國際舞臺上。這一年后來被奚志農確定為野性中國成立的時間。
滇金絲猴(圖/奚志農)
南極找錢
紐約首映當天, 世界著名的野生動物保護科學家夏勒博士特地從康涅狄格州駕車趕來。82歲的老人一身西裝,打著黑領帶,精神抖擻。
奚志農還是穿著他的速干衣、戴著迷彩帽。在接下來的幾天中,他總是這身裝束。無論是在紐約中央公園接受采訪,還是在華盛頓的中國駐美大使館演講。
“他幾乎就沒花錢買過衣服?!逼拮邮妨⒓t說,“結婚時他穿了一次白西服襯衫,在衣櫥里掛了快20年?!?nbsp;
當年研究小組在白馬雪山考察了3年,美國人老柯臨走時把一件肥大的抓絨衣送給他,還有一個背包,他用了快20年。
長年在野外拍攝的奚志農幾乎沒花錢買過戶外裝備。史立紅記得,結婚那年,他們在北京秀水街淘過一次帳篷、睡袋、羽絨服什么的,后來,有戶外產品廠家贊助“野性中國”一些產品,家里最多的是各式T恤。
自從成立以來,“野性中國”也幾乎沒花錢租過辦公室。從2005年搬入北京西直門外137號以來,一直沒有變過。北京人都知道,那是動物園的地址。
奚志農不抽煙不喝酒。但這個幾乎不花錢的人幾年來一直覺得缺錢。
由“野性中國”發(fā)起的瀕危物種影像計劃每年從全國選拔一批優(yōu)秀的自然攝影師進行培訓,對瀕危物種進行搶救性拍攝,其成果將作為野性中國規(guī)劃多年的中國自然影像庫的核心資源。
工作室人員最多時有七八個,奚志農把每年為某品牌代言的11萬元全部投入。
追隨他多年的兄弟有時候也有怨言:“你做個攝影師不好嗎?非要去扛那面大旗?”
2011年夏,奚志農收到一家戶外機構去北極探險的邀請。他吃驚地發(fā)現,那艘中國包船上將有160多名中國乘客,一張船票約20萬人民幣。
那個時候,進入第十個年頭的“野性中國”差點到了“沒人沒錢就差關門”的地步。奚志農是北極之行特邀的3位演講嘉賓之一。他講起了滇金絲猴、藏羚羊,從白馬雪山講到青藏高原。
船方組織的拍賣會開始了。他坐在人群中,驚訝得合不攏嘴:一頂船長的帽子拍到了八千多歐元,一個小時的核動力破冰船駕駛權拍到了2.6萬歐元……
拍賣會后,有粉絲來找他:“北極熊是該保護,可那離我們有點遠。我們重新給你搞一次拍賣,要比他們拍得多?!?/p>
可是他什么都沒有,除了那些存在電腦里的野生動物照片。
領隊曲向東提議,讓奚志農把此行拍的照片做成掛歷。盡管這只是一個創(chuàng)意,“極友們”還是當場訂購了九百多本?;氐絿鴥群?,又陸續(xù)訂了一千多本,每本100元人民幣?!俺ビ∷⒊杀荆蟾呕I到了十幾萬元。”那一次,他知道什么叫作“影響有影響力的人”。
在隨后3年里,找錢成為奚志農最重要的事,也是他最不擅長的事。他承認自己“太笨,做得太差”。
2012年底,他應邀參加南極之旅,惟一提出的條件是在船上搞一次拍賣會。
返回途中,于丹為他助拍。這次,他有備而來,還帶上了藝術家葉永青、李季捐贈的版畫和油畫。最后拍到了四十多萬元人民幣。
2013年的南極之旅算是成績最好的一次。他在甲板上遇到了正在過煙癮的高曉松。拍賣是在高曉松彈唱《同桌的你》的歌聲中開始的。這次,奚志農要求“極友”們回中國后,統一匯款到聯勸基金會為野性中國開設的公募賬戶。
郵輪經過西風帶,越來越晃,有些人受不了顛簸,回了船艙。大部分人仍在競價。那一次,拍賣金額創(chuàng)紀錄地達到了六十多萬元。事后,高曉松告訴他,自己的預算還沒花完。
第一次聽到他的南極演講之后,杭州一位企業(yè)家專程飛到北京,決定贊助他30萬元拍攝野生動物紀錄片,惟一要求是“片子拍成后給我刻個盤”。 有了這筆錢,奚志農很快就辭掉了為佳能相機做攝影培訓師的工作,開始組建紀錄片拍攝團隊。
2012年,算是他很走運的一年:一家廣州服裝企業(yè)主動提供一筆20萬元捐款,而且不指定用途。那是“野性中國”成立10年來收到的第一筆大捐款。
滇金絲猴·母與子(圖/奚志農)
追蹤猴群
6年中,英國諾丁漢大學的生物攝影與影像技術專業(yè)只有4個中國學生,蘇州小伙吳元奇即是其中之一。
2012年圣誕節(jié)前夕,他背著大攝影包走在上海一家大商場里,接到奚志農的電話,問他愿不愿意參加滇金絲猴的拍攝。那個電話讓他有點激動。多年來,他一直把奚志農當自己的“精神領袖”。
他幾乎沒猶豫,就答應了拍攝的事。
2013年的大年初九,吳元奇來到白馬雪山腳下,恰巧在山下的僳僳族村子里遇到了站長。不言不語的站長開著皮卡把他拉到了救護站,還幫他把行李扛到房間。
救護站在海拔3200多米的地方,只有一個站長,后來來了一個獸醫(yī)。
第一天往山上沒走多遠,吳元奇就看到猴群在坡的最上端。他扛著機器一路走一路喘。
他慢慢熟悉了猴群。有一天,拍著拍著,他突然發(fā)現,自己已經置身猴群活動地帶中心。有猴子突然從他頭頂跳過,還有淘氣的小猴子在他的三角架上撒了一泡尿。護林員趕緊過來把他揪出去,并且警告他,必須在5米之外拍攝。
傍晚,猴群下山,他也跟著下山。走著走著,猴群的聲音、人的聲音都聽不到了,他想自己大概迷路了。他看清山脊的走向,決定順勢往谷底走。大約兩個小時后走回救護站。
大半個月后,奚志農又送來兩個年輕人:一個是自然歷史攝影專業(yè)畢業(yè)的潘光平,一個是從愛丁堡大學學習植物學歸來的李茜。
三個從英國學成歸來的年輕人讓奚志農眼前一亮。這個團隊遠非當初自己單槍匹馬的情形可比。
第一天到救護站,潘光平發(fā)現自己從沒有過這么嚴重的高原反應,才走幾米就喘不過氣來。接下來的幾天,他天天頭疼。
生活在白馬雪山保護區(qū)南部的一個猴群處于半野生狀態(tài),約40-50只。3個年輕人天天拍攝、觀察,與研究人員交流,從一開始只能分大小,到能辨別公母,甚至能分清大猴與小猴之間是親生還是收養(yǎng)的關系。
3月的一天清晨,吳元奇忽然聽護林人說,有只母猴生了。他沒敢耽誤,扛著腳架就往山上走。
直到下午,他在林子深處守候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從鏡頭中看到,4只母猴圍在一起,新生的小猴一會兒露出一只小腳,一會兒伸出一只小手。
李茜后來觀察到,有一只小猴特別頑皮,幾個研究動物行為學的研究生給它起名叫“小渣精”,它整天找媽媽要奶吃,而另一只小猴很會叫,一旦被大意的猴媽媽晾在一邊,它無助的叫聲就會吸引猴群中的“姨媽們”把它抱來抱去。
這兩只小猴成為后來片中兩位小主角“小王子”與“小孤兒”的雛形。
潘光平常常躲在隱蔽帳篷里拍攝。他看到,一只母猴把意外死亡的小猴整整抱了3天,才戀戀不舍地把它柔軟的小身體放在地上……
野生猴群生活在更高的雪域。2013年7月,拍攝真正生活在野外的滇金絲猴,算是吳元奇遇到的最大一次挑戰(zhàn)。
第一天,沿著護林人砍出的小路,他走了五六個小時還沒看到猴。下山的路又走了七八個小時。此時正值雨季。在瓢潑大雨中,他扛著機器,翻了一個又一個山頭去找猴群。
夏季也是白馬雪山U形山谷最美的季節(jié),杜鵑滿坡。潘光平和李茜從救護站趕到那里拍外景。
每年5-10月,附近村子的藏民會趕著牦牛來這里放牧。他們在小河邊搭帳篷、打酥油。
那年10月,3個年輕人重新聚集在維西保護區(qū)的救護站。秋巡讓他們看到,護林人取下了很多偷獵人下的套子。他們拍到過殘疾猴子?!拌F絲勒進它的前肢,肌肉就慢慢壞死、脫落,成為殘疾。”吳元奇說。
2002年,第11屆自然銀幕電影節(jié)上,奚志農、史立紅夫婦在頒獎現場。他歷時十年拍攝的紀錄片《神秘的滇金絲猴》獲得了“TVE獎”
“英國媒人”Mark
2013年中,偶回英國的潘光平見到了在學校時給他講過課的老師MARK。他提到正在拍攝的紀錄片,希望MARK推薦一位剪輯師。
Mark毛遂自薦。他在野生動物紀錄片行業(yè)里工作了25年以上,曾與世界上多位知名紀錄片導演合作。作為自由攝影師和業(yè)內知名的編劇、制作人,他在洛杉磯還開有自己的工作室。
潘光平給Mark提供的采訪筆記與研究報告全部是中文。Mark嘗試著用谷歌翻譯,結果彈出來一片混亂。
潘光平留在森林小屋,跟Mark一起工作了兩周,給他講解拍攝的內容與經過。對Mark來說,仍然有無數個故事、無數個猴家庭糾結不清。
Mark用了近一年的時間,對數百小時的拍攝素材進行剪輯,一般的紀錄片剪輯工作他大約只需要8個星期。
在這一年中,他還不得不另外接活,來維持自己在森林小屋的生活。
一個故事的框架漸漸成型:在遙遠的云南白馬雪山上,在神秘的滇金絲猴部落里,同父異母的一對猴兄弟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就像馬克?吐溫筆下的王子與孤兒……
直到片子在紐約亞洲協會首映時,奚志農才第一次看到片子的最終版本,一部50分鐘的英文版紀錄片,講述中國滇金絲猴的故事。
片子前前后后投資了100萬元。這是“野性中國”成立以來花的最大一筆錢。他把片子的海外播映權交易委托給Mark?!半m然PBS買下了這部50分鐘紀錄片的美國播映權,但離收回成本還有比較大的距離,所以MARK得一個國家一個國家?guī)臀胰ベu?!?/p>
同行
2014年4月23日,吳元奇、潘光平、李茜結束了一年多的拍攝,從白馬雪山回到大理。奚志農看到他們,有點吃驚。他原計劃要拍攝到秋天。
在拍攝猴群的日子里,李茜與吳元奇擦出了火花。
“整天在山里,除了猴子能看到的人就是他?!崩钴缯f。
從保護區(qū)所在的塔城到麗江,坐車要四五個小時。在山上沒法洗澡,每次只要有機會回大理,李茜就去泡溫泉。有一次到麗江送別一個志愿者后,她去吃了很多披薩,每種口味都點一份。
4月底,在高黎貢山野生動物拍攝訓練營結束的頭天晚上,李茜瞅準飯后一個空當,找到奚志農。“他好像感覺到我終于要說這個事了,但是他不愿意相信。”李茜說。
李茜提出辭職,因為一年的拍攝合同到期了。潘光平、吳元奇也相繼因為合同到期,提出離開。
奚志農苦笑著說,那一次的項目總結會變成了“散伙大會”。
潘光平生于香港,長在英國。他的第一偶像是在BBC干了60年攝影的大衛(wèi)?愛丁堡,奚志農是他的第二偶像。在為野性中國工作的近兩年時間里,他發(fā)現在中國,做野生動物攝影的人太少,這一行還不能成為一個養(yǎng)活自己的職業(yè)。
吳元奇離開后,與上海紀錄頻道合作,拍攝了一部關于黑頸鶴的紀錄片;李茜在Disney Nature投資的動物電影中擔任現場制片;潘光平則回到了英國,準備拍攝第一部獨立紀錄片。
奚志農不得不又從鏡頭后面“跳到”鏡頭前面。
從紐約回到大理后,奚志農又帶著2015年野生動物攝影訓練營的營員進了高黎貢山。
“我用了幾十年的時光去實現夢想,成為一個野生動物攝影師。我沒有任何理由退縮或者放棄。夏勒博士八十多歲的年紀,每年還有超過8個月的時間在野外工作,我做的還遠遠不夠呢。”
他還是笑容燦爛。只有迷彩帽下遮不住的灰白頭發(fā)透露了這些年的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