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本科生上《異常心理學》課,要組織他們去精神??漆t(yī)院的病房做訪談。學生們既期待又緊張,紛紛猜想精神病人會有哪些表現。
我告訴他們,很多病人不像常人以為的那么瘋狂,他們看起來和正常人沒有區(qū)別。雖然有一些癥狀,堅信一些不合常理的妄想,但除此之外,他們邏輯清晰、情緒穩(wěn)定,甚至彬彬有禮,相處起來幾乎感覺不到他們有問題。
有學生提問:“有沒有可能是真的沒問題呢?”我請她把她的意思詳細說一下。
她說:“比如,您在課上講過,有的病人會說自己遭人陷害才被關進醫(yī)院,這可能是他們的被害妄想,是一種癥狀。但是也不能排除另一種可能,他們說的是真話。由于陷入了家產之類的糾紛,被人陷害了,他們沒有病——當然我知道,誤診的可能性很小,但這種可能是不是仍然存在?”
課堂氣氛一下變得活躍起來,學生們竊竊私語:“是啊,萬一呢?”“會不會連醫(yī)生也騙過了?”“如果真遇到沒病的人,我們該怎么辦?”
要知道,在精神分裂癥的診斷里,有一條第22條軍規(guī)式的判斷指標,叫作“自知力障礙”,意思是說,患者往往覺察不到自己有病。反過來,一個被認定是患者的人,越是認為自己沒病,越是表明他的病情可能更嚴重。這條悖論式的指標給影視文學作品帶來了許多有趣的想象,甚至有過這樣的實驗:把正常人偽裝成精神分裂癥患者送進醫(yī)院接受治療,當他們想要出院的時候,發(fā)現求救無門,幾乎沒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
我讓課堂稍微安靜下來。我說:“現在,我們討論的是這樣一種情況,如果遇到一個病人,醫(yī)生診斷為有病,而你們的判斷是沒有病,對不對?”剛剛發(fā)言的同學說:“不是我們判斷沒病,假設他是真的沒病。”
我問:“你們憑什么知道這個假設?”大家愣了一下。
“這里只有不同的判斷,”我在黑板上一條一條寫:“醫(yī)生的診斷是他有病,你們的判斷是沒病,病人也認為自己沒病,家屬判斷他有病……”
我們一起看著黑板,好像看著一組投票結果。
“誰的判斷是對的呢?”我說,“我們就只能假設存在一個正確答案。根據這個答案,有人正確,有人錯誤,但是這個答案握在誰的手里?”大家都不說話,顯然,他們不是很適應這種“對錯誰說了算”的說法。過了一會兒,發(fā)言的學生說:“總有辦法……判斷是不是真的有病吧?”他們仍然愿意相信,有一個至高的真相存在。
“如果這個病有實實在在的體征,比如有一個腫瘤,我們能看得到,就比較容易找一個客觀的判斷標準,”我說,“但這是腦子里面的病,我們沒辦法直接觀察它,所以把判斷的權力交給醫(yī)生。如果你懷疑醫(yī)生的判斷,可以讓病人申請復診、會診,去請更多更有經驗的醫(yī)生一起提供判斷?!?/p>
“但是,更多醫(yī)生的判斷也未必是絕對正確的吧?”學生有點明白了。
“沒錯,假如我們請100個醫(yī)生來判斷,也許有70個醫(yī)生判斷有病,有30個醫(yī)生判斷沒病,也許他們分成了好幾派,得出了好幾種不同的猜想。最終他們協(xié)調一致了,會給你一個結論,但問題還是一樣,你信不信呢?”“我明白了,”有學生說,“醫(yī)生就像法庭上的陪審團,下診斷就像是判決。判決無所謂正確或者錯誤,你可以不服,如果不服你可以上訴?!?/p>
“沒錯,”我問,“可是誰才有正確答案呢?”大家都笑了。每個人都相信自己的答案,沒有正確答案。
我常常被問到這類問題:這是一種病嗎?我算不算不正常?我這樣算同性戀還是異性戀?我的抑郁癥好了嗎?我的孩子是自閉癥嗎?……我會建議他們去醫(yī)院診斷。他們去過醫(yī)院以后,又來找我,說醫(yī)生做了一些檢查,最后的結論是沒問題?!暗牵彼麄冋f,“想請您看一下,我是真的沒問題嗎?”仿佛我手里握有正確答案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