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在向京的工作室一樓,一邊喝著清火的綠豆湯,一邊起勁地聊她的新展覽,她說著話,甚至給我念著策展人的文章,但眼睛始終盯著一只嗡嗡舞動的蒼蠅。最后,她忍無可忍地站了起來,“不行,我得把這個蒼蠅打了!”
身為人物記者,把人作為職業(yè)研究的對象,從業(yè)經(jīng)年,有時也會練就一些相面識人的能力,雖然未免囿于經(jīng)驗,但出于概率,倒也常常應驗。我馬上問她:你是不是有點強迫癥?
她說當然有,并馬上給我舉出很多例證。但寫藝術(shù)家的困擾在于,藝術(shù)常常是主觀的,對藝術(shù)家的評價也難以客觀。我曾經(jīng)試著對張三談李四、對李四談王五,對王五再談張三,得到的結(jié)論常常各不相同,甚至互相矛盾。那些在商業(yè)報道里的多信源彼此印證的方法,在藝術(shù)評論領(lǐng)域失效概率極高。最后,破罐子破摔,在得到一個最大公約數(shù)之后,干脆用自己的主觀視角,與其別人偏頗,不如我自己偏頗。這當然不是一個好方法,但我暫時也沒有找到更加優(yōu)越的替代方案。
向京身上有一種敘事性,這種敘事能力,來自她對文學、電影和詩歌的熱愛,但同時也是一種天賦,她在他人身上抽取特征的能力,這成為她雕塑創(chuàng)作的基礎(chǔ)。她向我模仿某位美術(shù)館的館長,我差點笑噴,她學得太像了,從口音,到手勢。她的創(chuàng)作很少使用模特兒,比如她做雜技題材。相似的題材喻紅也畫過,喻紅會去雜技團,拍攝正在表演的雜技演員,而向京卻是閉門造車。她的雜技演員動作并不合理,但卻是她所追求的那種扭曲和異形。這似乎是創(chuàng)作的兩條不同路徑,一種來自真實,另一種來自被抽象過的真實。
向京告訴我,她有個好朋友,是出了名的大美妞,又高又瘦,皮膚很白,還是個平胸。向京做了一個雕塑,一個女的,大胸耷拉著,用手在摳自己的臉,一雙眼睛大而驚恐,表情也有點扭曲,“做得奇丑無比”。她的美女朋友走進工作室,看了一眼,然后倒抽了一口涼氣,“天哪,你這做的是我!”
?“都做得這么丑了你還能看得出來?”
“你做到我的魂兒里去了?!?/p>
被丑化至此,友誼的小船倒也沒有翻掉,美女反而還很驚喜。原型對創(chuàng)作的意義,有時候是出于想象。比如她做《白色的處女》,如果要說有其原型,那原型是《百年孤獨》里的梅雷黛絲,那個一生都是處女的美人兒,她不愛穿復雜的衣服,把麻袋剪開幾個口子直接套在身上,覺得頭發(fā)礙事,干脆就直接剃成光頭,對自己的美毫不自知。但每個看到她的人都愛上她,男人為了偷看她洗澡,從窗戶上摔下來死了,而她懵懂茫然。這個純潔的處女,幾乎是一個非人間的存在,有一天跟她的姨媽在曬太陽時,突然臉色蒼白說我要走了,然后直接就升天了。
向京因此想做一個特別年輕、特別有誘惑力的女性身體,這個身體是低順的、自我關(guān)閉的、有拒絕感的。她做了很多遍,始終不對,都不滿意,直到最后一天,石膏要翻制了,她突然一大早跑過去,重新捏了一張臉?!罢媸翘熘乙?!就像冥冥之中,有一只手點了一下,把我激動的呀,我要的就是這張臉!”彼時正是清晨,驚喜無人分享,向京竄出工作室,隨便在街上攔了一個認識的人,“快過來過來,你看這個臉!”
寫人物常常也有同樣的感覺,恨不能像基督教里最常見的那個創(chuàng)作題材一樣高呼:“看哪,這個人!”無論你怎么試圖真實,無論你怎樣占有資料,在你動筆的那一刻,你已經(jīng)陷入了主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