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病中心在醫(yī)院大樓的最頂層,通往中心的樓梯上,一扇巨大的鐵門攔住外來的人。這里看起來像個監(jiān)獄。鐵欄外聚集著探視者,鐵欄里,保安根據(jù)每個人的身份和說辭,掌控著鐵門的開合。工作日總會比周末嚴格些,尤其在上下午各一次的查房期間,哪怕是直系家屬也要被關在鐵門外。第一次來到病房的家屬,恐怕會被門上的告示嚇一跳:
“內有病毒!?。〖覍僬埼鹑雰龋。?!只允許一名家屬陪護,其他家屬請在病房外?。?!”
這聳人聽聞的告示貼在血液科病房的門上,齊人高的位置,背后是一塊菱形的小玻璃窗。這玻璃窗承載過許多擔憂又殷切的目光,隔開了父母孩子,有時,也隔開了生死。
周六中午,病房總算比平時冷清了些。十來個床位,只有兩張床上有人,其中一個病人是個十幾歲的男孩,媽媽趴在他病床旁邊睡著了,另一個就是榆潤。兩床之間隔得很遠,只有心電測量儀的滴滴聲在有節(jié)奏地響著。
榆潤媽媽掩著嘴,幾乎是在用氣息說話:“他們都是走療的,輸完液了就可以走?,F(xiàn)在就我們一家住院,孩子比較危險?!?/p>
榆潤的床位在最靠墻的位置。其他病床都是普通的床、被單,唯有他的床位被透明塑料簾帳圍起來,嚴嚴實實,媽媽要伸手進去也得先從簾帳的交叉處撥開。只有她一個人陪護的晚上,等榆潤睡著后,她會把病房里的消毒燈都打開,全部消一遍毒;然后把榆潤從病床簾帳里抱出來,放到外面消過毒的床位上,把他的床位消一遍毒,最后再把他抱回自己的床位?!斑@樣就里里外外全能覆蓋到了?!?/p>
榆潤剛打完培門冬(注:一種化療藥),昏沉沉地睡著。一開始,媽媽把手放在他身上,就那樣伸著胳膊在簾帳里邊好幾分鐘。“總感覺他今天異常燙,給他量體溫,讀數(shù)卻是正常。”榆潤的臉蛋有點發(fā)紅,但還算安詳?shù)厮寢屔园擦诵?,說剛化療完怕過敏,得小心觀察著,看看有沒出紅疹、有沒有發(fā)燒。
媽媽說,這些天榆潤精神不好,嗜睡?;熕幱绊懙缴窠?jīng)末梢,用榆潤自己的話說,像有小蟲在血管里撓,癢得不行,有時也疼。食欲也不好了,脾氣也變得暴躁易怒,有什么需求沒有立即滿足,他馬上就發(fā)火,大喊大叫,跟平常不一樣。
床頭擺著拼了一半的樂高玩具,還有一只站立的褐色小恐龍。病床右邊連著輸液袋和心電測量儀,儀器屏幕上是不斷移動的實時心電圖,顯示著數(shù)據(jù):80,100……每一次響聲、每一個波峰都讓人安心。很快,我已注意不到心電測量儀的聲音,滴滴的節(jié)奏融入了背景音。可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這有節(jié)奏的曲線,會在下一秒突然變成再無波瀾的直線嗎?
每聊上半分鐘左右,榆潤媽媽的眼神都會飄向病床。有一個沉默的空當,我們一起看著病床上安靜睡著的榆潤,她突然說:“再過個兩天,就是治病三年整了。兩歲生病到現(xiàn)在五歲,他都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p>
一個患有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的男孩在某醫(yī)院接受治療
80%?20%
榆潤看起來和普通五歲男孩沒什么兩樣。喜歡奧特曼、超人、恐龍,喜歡吃也享受拿著塑料廚具叮叮當當做大廚的感覺,心滿意足地炫耀“我有好多朋友”,小朋友不領好意他就噘嘴賭氣,瘋起來滿屋子亂跑,未來的夢想是做個廚師或者恐龍化石專家。除了老是戴著帽子口罩之外,他無非就是胖了一點,笑起來單眼皮小眼睛瞇起、門牙間的大縫隙毫無芥蒂地露出、兩頰的肉堆起笑紋。細看全身的話,小肚子也圓隆隆地鼓起來,叫人擔心,怕這兩管細腿撐不住這身體。
認識了眼前的他,再看他兩三年前的照片,會暗自詫異:本來這樣瘦的么?幾乎不像是同一個人。
體形的漸變,每日陪在身邊的人往往最難感知。但榆潤媽媽沒法不注意到,因為孩子幾乎是像吹氣球一般地胖了起來。由頭是所有人都猜得到的化療藥物激素,沒人能猜到的是,這個五歲的男孩還能活多久。
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2013年6月24日,在武漢最好的醫(yī)院,這個冗長的病學術語出現(xiàn)在榆潤的病歷上。一個月前,榆潤剛過完他的兩歲生日,爸爸、媽媽、姐姐、奶奶都在,所有人都以為“一雙兒女成個好”的日子會永遠這樣過下去。日子的平常容易叫人掉以輕心,就像男孩很久之前腿上摔出的淤青,總褪不了,卻沒有人在意。
直到四年前的6月21日。榆潤媽媽恐怕此生再也不會忘記這個周五:那天上午,她有一場重要的招標會,為此她和丈夫商量,把帶兒子去醫(yī)院的時間推到了下午;而之所以要去醫(yī)院,是因為那天早上,女兒說,之前和弟弟打鬧,他的腰不小心撞到路邊石頭,一直喊痛到現(xiàn)在。下午,當?shù)蒯t(yī)生說要做骨髓穿刺檢查,他們擔心起來。家里有本《家庭醫(yī)生》,照顧女兒的經(jīng)驗讓這對父母知道,這可能不是一般的小病,于是第二天就去了全省最好的醫(yī)院。周末醫(yī)院不能做檢查——為什么沒有早幾天,一天也好,以至于白白浪費掉一個周末?
那個周五,成了榆潤媽媽自責的源頭。
從仙桃到武漢,從武漢到北京,錯診的僥幸一點點被抹去。突如其來的意外像是上天的一個提醒。孩子還能活嗎?還能活多久?
“在有效治療發(fā)現(xiàn)前,多數(shù)病人會在診斷后四個月內死亡。兒童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接近80%可以治愈?!薄赌硸|診療手冊》詞條里寫道。他們的主治醫(yī)師、北京兒童醫(yī)院血液科主任周翾的說法如出一轍,有希望,但也要做好準備。這些話從周翾口中說出來,莫名讓人沉靜和信服。和周圍其他患兒家長一樣,榆潤媽媽信任周主任。周翾留著利落短發(fā),個子高挑腰板直正,言行舉止毫不拖泥帶水,站在面前的一瞬,堅定而謙遜的氣場幾乎能讓空氣凝滯。多年和血液病孩子、家長相處的經(jīng)驗,讓她懂得如何言語誠懇地用安慰的方式給予真相。這個人相信,醫(yī)者的職責不僅是生理上的治病,也包括在心理、社會層面幫助他們對抗痛苦、提高生活質量,無論在疾病的哪個階段——這種包含人文關懷的醫(yī)療理念,在學界被稱為“舒緩治療”。對患兒家長的心理疏導和支持,正是周翾所致力推廣的舒緩治療的一部分。
然而,每個患病孩子的家長都會在心里問,自己的孩子是那80%,還是20%?
北京兒童醫(yī)院周翾醫(yī)生
孤島?群島
我遇見榆潤的第一天,是2016年6月1日。兒童節(jié),北京某假日酒店的一間會議室被空出來,電視屏幕前擺好四排小凳子。初夏乍至,窗外綠意森森,空氣里彌散著不久前剛噴過的消毒水味,桌凳剛抹過。兩年前,這間空會議室被周翾醫(yī)生和她的公益團隊租下來,打掃整理一番,掛上了新標牌——新陽光兒童舒緩治療活動中心。
來這的,多是血液科的孩子和家長。由于血象不穩(wěn)定,血液病孩子對外界細菌的免疫力極低,為了降低感染風險,他們得盡量避開人多的公共場所,安全的地方為數(shù)不多,幾乎只剩下家和無菌病房,狀態(tài)稍好時最多也就是戴上口罩去公園,風險是可能會因為戴口罩、光頭而被投以異樣的眼光?!翱吹阶约液⒆釉诤痛骺谡值男∨笥淹?,有的大人真的直接就把孩子拉走,離得遠一點。雖然不傳染,但對方又不知道?!庇屑议L隨口提起來,略有不忿卻早已習慣。
這里的患兒、家長來自全國各地。為了求得全國最權威的醫(yī)療資源,父母中至少有一人必須把家里的工作放下,帶孩子來北京租房看病。相比起那個在電視里以天安門為標志的首都,他們更熟悉的是醫(yī)院周邊的月壇南路和公園、報刊亭外貼著的租房小廣告。這小廣告指引他們進入一間間狹小老舊、月租在八百到五千之間的出租屋。無親無朋,盡量隔絕公眾,少則幾個月,多則幾年,日子幾乎能用“孤島”來形容。
這個藏匿在酒店里的活動中心,就是遭遇相似的孤島們難得安全匯聚的群島地帶。
志愿者負責人于瑛正在調試剛下載好的兩部高清動畫,《哆啦A夢:伴我同行》和《玩具總動員》。她費了老大力氣才搜到高清資源,難的不在片源,而在國語配音——來活動中心的孩子從一兩歲到十幾歲都有,她要照顧那些還不識字的孩子。把看電影作為兒童節(jié)特別活動,這想法聽起來或許有些無趣,卻也是她仔細考慮過的:電影院屬于這些孩子的活動禁區(qū),他們很少有機會看電影;活動的運動量也不能太大,以免出汗著涼。畢竟,對這些血液病的孩子來說,每個小感冒都可能演變成巨大的生命威脅。普通孩子一周就能好的小病,他們往往要拖上一個多月,一不留神就會發(fā)展成肺炎、高燒,嚴重者器官衰竭。
“你能在這里看到的孩子,多半是情況還不錯的。血象低的那些,都躲在家里,哪敢出門啊?!庇阽謥砹艘痪洹赡晗聛?,于瑛太了解舒緩中心對這些孩子的重要性:這些本該在幼兒園、學校和同齡人社交的孩子,因為生病,住院之外的時間,他們每天在家的日常無外乎玩手機、玩iPad、吃藥,父母偶爾能抽出精力陪他們看書、畫畫,但24小時困在十幾平米的室內,任誰也不會有好脾氣。家庭和醫(yī)院之外,惟一能夠放松、社交的地方,就只剩這片人為開辟的桃花源。像于瑛這樣的志愿者總是盡可能為孩子和家長安排些活動,有的給孩子講故事、教畫畫、做游戲,有的給家長和醫(yī)院護士開瑜伽課……各種節(jié)日,正是規(guī)模略大的活動常常會安排的節(jié)點。
這次兒童節(jié)也不例外?;顒佣ǖ氖?0點。9點,活動中心還人員寥寥。盡管地方租在了北京兒童醫(yī)院附近,但不少家庭為了省房租,租在了五環(huán)外,路上就得花一個多小時。環(huán)顧四周,雖是兒童節(jié),活動中心里裝點節(jié)日氣氛的不過是一幅黑板上的粉筆畫,寫著“兒童節(jié)快樂”。常見的彩帶橫幅和氣球無跡可尋——多余的裝飾物,意味著藏灰納垢、細菌滋生的更多可能,也意味著消毒打掃要更加仔細繁瑣。每天來值班的都是志愿者,最早的時候,是患兒家長主動請纓承擔下了值班的工作,他們沒時間添這個麻煩,也不敢冒這個險。
9點半,活動中心陸陸續(xù)續(xù)有人按門鈴了。孩子的叫喊聲、家長之間的寒暄讓屋子嘈雜起來。一個穿粉色公主裙的女孩一看見開門的于瑛,就放開媽媽的手,張開雙臂撲進她懷里叫,“阿姨!”于瑛語調高昂地笑著回應:“今天怎么打扮得這么漂亮呀,像個小公主!”媽媽在一邊也笑開了:“她非要穿著來?!?/p>
于瑛干脆將玻璃門敞開了,“等會兒來的人還多呢,開門都開不及?!?/p>
就在這間臨時變成小電影院的活動中心里,我遇見了榆潤,和他的母親。
一所醫(yī)院的小兒血液科內,家長抱著白血病患兒在走廊散步
失望?希望
也沒什么不同啊??粗鴿M屋子看電影的孩子,我不由得想。戴口罩也擋不住他們的天性:外向的興奮不已,電影開始前不顧旁人地又跑又叫,開始后嘴巴也不閑著,看過總忍不住劇透幾句;內向的安靜坐著,任陌生人怎么逗也不說話;好動的在電影放了半小時后,座位上的屁股開始左右扭動。
一個小時后,孩子們一個接一個跑出了“電影院”,去隔壁房間捧出了玩具箱,混亂地堆滿桌面。難得有了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屋子喧囂沸騰,大孩子制定著游戲規(guī)則,小個子們偶爾抗議。志愿者偶爾陪玩,更多時候,他們會被于瑛提醒,要環(huán)顧全局,保證所有孩子的安全。
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孩子,還耐心地守在熒幕前。在安坐著的孩子里,于瑛偷偷指了指一個戴牛仔帽的男孩,掩嘴低聲說:“這個孩子比較危險,已經(jīng)是第三次復發(fā)了。你們多留意著,別讓他活動太過了?!?/p>
這個危險的孩子就是榆潤。血液病病情反復的可能性,讓這里所有的患兒家長都熟稔掌握了一套“術語”:大出、小維持、大大出、大維持,分別代表治療后的觀察維持階段。療程結束即是“大出”,進入“小維持”。根據(jù)病情的危險程度,維持期各有不同,安全渡過后則為“大大出”,再進入“大維持”。這意味著,哪怕是大大出,也不等于完全安全,回到正常社會生活的五年到十年內都要時刻小心。
在這些患兒家長的語匯中,“復發(fā)”屬于最不愿意聽到的詞之一。這意味著,他們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一輪治療,血象一度好轉甚至恢復正常,以為自己是那幸運的80%中的一員,帶著希望回到了家,而如今,病情急轉直下,卷土重來,他們很可能是那無法治愈的20%。
動畫演到好笑的情節(jié),榆潤咯咯笑了起來,掛著笑臉回頭,想和媽媽眼神交匯。我下意識好好看了他一眼,還是察覺不出異樣。這樣一個看起來健康白凈、樂天無憂的小男孩,如何把死亡、絕癥和他聯(lián)系在一起?
榆潤媽媽從一開始就沒進放電影的房間。好不容易有機會獨自喘口氣,她趴在隔壁房間的桌椅上,打算瞇一會兒。和她一樣,另一間布置了沙發(fā)的小隔間里,四五個家長躺在沙發(fā)上,安靜而疲憊的氣氛彌漫。于瑛說過,來舒緩中心,最能忙里偷閑松口氣的,其實是家長。
看到我在她身邊坐下,她抬起了頭,微微瞇眼沖我點頭,笑了笑,眼里同時流露出善意和掩不住的疲憊。我這才認真注意到她的眼袋。話不出三句,她聊起榆潤的病情:“我們正在糾結要不要做骨髓移植?!?/p>
她本來很堅定。醫(yī)生說惟一的希望就在此了——既然有一線希望,那就要做,一定要做。他們家的收入不算高,夫妻兩人都是建筑公司的普通職工,拿著小城市普通工薪階層水平的工資,如今已雙雙辭職來北京照顧孩子。白血病治了三年多,花了一百多萬,把他們十幾年的積蓄都耗得差不多了,也向親戚們借了些。不過花多少錢都是小事,孩子的生命就這一次。
但各種意見問了一圈,她反倒猶豫了。沖擊最大的建議來自一個湖北老鄉(xiāng),同樣是孩子得了血液病,做了骨髓移植,結果移植后感染,光處理排異反應就花了三百多萬。主要是,孩子被折磨得不成人樣,臉部水腫得可怕,全身皮膚布滿紋路,手指一按就凹陷下去,完全失去了彈性。
周翾醫(yī)生也不建議移植。對榆潤這種第三次復發(fā)的高?;純海词棺隽斯撬枰浦?,治愈可能性也不大。一旦出現(xiàn)排異反應,代價是生命質量的下降,白白忍受副作用的病痛,但很可能依舊挽回不了悲劇。
別人再怎么建議,要做決定、承擔壓力的,終究是自己。“做決定很難,可是放棄更難?!彼拖骂^,頓了一會兒。我突然有點明白,這些話,她是在說給自己聽。
突然,她上身湊過來,低聲說:“可這幾天,我好像又有點希望了。”
“什么希望?”
“中藥。有人吃中藥,慢慢就不用化療,最后好了。我有個老鄉(xiāng)的女兒就是這樣好的,現(xiàn)在和你差不多大,都快結婚了。”她眼里放光,“你說,會有奇跡嗎?”
中藥?西醫(yī)
那中藥是榆潤媽媽特地請湖南某民間名醫(yī)開的,每天服三次,每次間隔幾小時。盡管知道希望微渺,他們還是嚴格將煎服中藥納入了日程,按照服藥時間來規(guī)劃一天的時間表。遇上榆潤血象比較正常、無需住院治療的日子,他們會出現(xiàn)在活動中心,但常常會在奇怪的時間告辭,比如把回家時間約定在下午3點半:“今天中午12點多臨時被爸爸叫去醫(yī)院做骨穿,沒來得及喝(中藥)。一點半才做完,他要過來玩,我們就約定3點半回家,4點喝中藥,不然就接不上晚上的中藥了?!?/p>
最開始,每次媽媽提醒榆潤回家,榆潤總愛耍個賴拖延會兒,哼哼唧唧不肯放下手上的玩具。一次,媽媽給出了一個具體的時限:“再玩十分鐘!”
榆潤眼都不抬,把手上的塑料廚具用力摔出聲音:“不!五分鐘!”
在場所有人一驚,然后大笑不止。媽媽也樂壞了,趕緊附和,假裝委屈:“好好好,你說的,五分鐘就五分鐘!”
就這樣連續(xù)喝了兩三個月中藥后,榆潤自己學乖了。有次,他居然管起自己來:“媽媽,我們要回家了?!闭f完拉起媽媽的手,另一只手向其他人揮揮,一臉鄭重:“再見!”
一日三餐喝中藥,是這不確定的日子里少有的幾件能掌控的事情,無論怎么說,它帶來了心理安慰和寧可信其有的一點希望。這心理功效遠超過實際療效,也讓其有了不被醫(yī)生阻止的意義。榆潤不是特例,周翾醫(yī)生知道,很多家長都在讓孩子喝中藥,中西醫(yī)雙管齊下,能增加一分希望是一分。何況,除了苦口一時,它還不至于像嚴重的排異反應那樣折磨人。所以,患者家屬來問她可不可以時,她一般都尊重家屬想法,“想喝就喝吧?!比绻幸庖槕麄?,就多加一句:“萬一有奇跡呢?”
習慣?不慣
對這些幾乎從小長在醫(yī)院的孩子而言,服藥、抽血、打針根本都不是事兒。榆潤的小病友丫丫剛查出血液病時,打針還會哭一哭,現(xiàn)在見到護士就自己把手伸出來。打針確是最不值得恐懼的,而家長們俗稱的“打竅”,則是把一根粗長針扎進脊椎骨,抽腦脊髓以檢查腦部白細胞狀況——如果出現(xiàn)“頭白”,就是危及生命的嚴重病情——再打進化療藥。用榆潤媽媽的話說,“要像蝦公一樣”側身躺著,四個小時不能動。
丫丫后來學會了自我安撫,打竅時會喃喃自語:“要哭可以,不能大哭,哭了就會動,還得重新打……”丫丫媽哭笑不得:“不是我們教的,爸媽不讓進病房。估計是護士說的吧?!?/p>
榆潤就沒這么好的定力了。他好動,四小時對他來說可謂煎熬。他會又哭又動又大喊:“我要媽媽!媽媽最好了!媽媽進來我就不動了!”醫(yī)生護士一起使勁按著,還是制不住。
醫(yī)生沒辦法,只好叫榆潤媽進來。進來也沒用,還是動。醫(yī)生又讓媽媽出去。榆潤就在里面大哭大唱:“世上只有媽媽好?!?/p>
骨髓是紅色的,腦脊髓是白色的,這些榆潤媽知道得清楚。由于病情反復,治病三年來,光是打竅榆潤就已做過四十多次。
但真正痛苦的并不是粗針頭。志愿者魏薇第一次到舒緩中心時,帶了大包零食,本想作為見面禮拉近和孩子的距離,結果幾乎是原封不動地帶回家——老志愿者提醒才知道,這些孩子是不能隨便吃零食的。她皺了皺眉:“有些孩子啊,打針抽血都不哭,一聽要禁食,哭的喲。”禁食一般為期一個月,只能輸液吃米粥,以免食物和化療藥發(fā)生反應,抵消或排斥藥效。一點細菌就能讓他們拉十多天肚子,就算不在嚴格禁食期間,許多看似平常的菜也被列入禁食清單,比如難洗干凈的蓮藕、花菜。
12歲女孩橘豐已經(jīng)進入“大出”階段,暫時安全,但回想起那段病情最嚴重的時光,大大咧咧的她張開嘴,在口腔內指了一圈,操著濃重的東北口音說:“全部都是潰瘍,可疼了,什么也吃不下?!背税l(fā)燒、腹瀉、嘔吐、虛弱之外,看似不值一提的口腔潰瘍,也是化療后常見的并發(fā)癥狀之一。普通人的口腔潰瘍至多一兩處,但血液病孩子免疫力低,潰瘍通常會占領他們的整個口腔黏膜,嚴重時只能直接插管子進食道。這種粗暴的攝取能量方式只能滿足基本的生存需求,對榆潤這種好吃鬼來說,嘴里無味無嚼,和沒吃也無甚差別。
榆潤們幸運在的是遇上這種情況,周翾醫(yī)生會給他們開適量的口服嗎啡,一般半小時內便可緩解疼痛、正常進食。普通人一提到嗎啡,多半會聯(lián)想到“嗎啡成癮”,于是一味要求病人忍痛,但實際上,只要劑量控制合理、規(guī)范用藥,并不會讓患者變成癮君子。可由于醫(yī)療理念等緣故,國內管制嗎啡等止痛藥物相當嚴格。
周翾是國內少有的具備開藥權限的醫(yī)生。在北京兒童醫(yī)院,存放這些管制麻醉藥品的庫房,只有她和另一個醫(yī)生的指紋才能進。生命的質量比長度更重要,本著這一舒緩治療的核心理念,周翾引進了嗎啡即釋片(相較于嗎啡緩釋片,即釋片能更快地起到鎮(zhèn)痛作用),光是2016年,就有465片嗎啡即釋片應用在兒童門診鎮(zhèn)痛上,專門的疼痛會診、面向護士和家長的疼痛管理培訓也分別舉辦過好幾次。
不過,雖然平時對飲食千般控制百倍小心,兒童節(jié)也可適當網(wǎng)開一面。特地問過周翾意見后,于瑛為孩子們準備了棒棒糖、果汁和餅干,算是節(jié)日特權——但能不能吃,還是要聽媽媽的。
病友?家庭
“這誰啊,進病房干嘛,有事到外面去說啊?!弊o士路過病房,隨口訓斥了幾句。
榆潤媽媽趕緊陪我撤到了病房外。病房走廊上有一個三口之家,來自福州,男孩全身皮膚起皮,像蛇的鱗片一樣,帶有點點黑斑,乍看有些瘆人。家長說,這是骨髓移植后的排異反應,好在無痛無癢。
榆潤媽媽看了他們的血液檢查結果,兩家人討論起來:什么參數(shù)是代表什么的,血小板、紅細胞、白細胞、血象高低,病學術語張口即來……常常,聊著聊著,榆潤媽媽就會不自覺地走到病房玻璃窗前,往里看一看榆潤有沒有醒過來。
榆潤媽媽幾乎認得這邊所有的患者家長,“都三年了。”
她本就壓低著聲音,此時卻突然用更低的聲音說:“這病房里好幾個小孩,做完移植還是走了的,做完移植排異的,我都見過。唉。有一個孩子和榆潤玩過。有時會想起他們,心很痛?!?/p>
走廊門口,榆潤的爸爸出現(xiàn)了。高瘦的個子,穿得整潔,媽媽輕笑,“他比我講究?!蔽馁|彬彬,但掩不住疲態(tài)。爸爸提著飯盒,今天的午餐是燉鴨湯。沒有放油,只簡單地用水燒開、放些調料。“化療不能吃太多油,飲食上很多忌口。”媽媽簡單解釋了句。兩人站在病房外,見了不到十分鐘,從媽媽那得到“下午中藥可以少煎一點”的指令后,爸爸帶著早上的空餐盒,又匆匆走出病房區(qū),推出自行車準備回家。
爸爸是最近才放下工作來北京陪護的。榆潤第三次復發(fā),這次,到底是80%還是20%,他們心里更懸了。住院時,媽媽24小時陪護,爸爸的任務也不輕松:每天早上睜眼起床,去菜市場買菜,做好早餐送到醫(yī)院,再去菜市場買菜,做午餐,送到醫(yī)院,拿走早上用的餐盒,回家清洗、消毒,自己隨便吃點當中飯,下午煎中藥,再買菜做晚飯送來。一天三頓,晚上回家后也累了,差不多就洗洗睡。一天就這么過去了,然后又是第二天,做飯、送飯、洗餐盒、煎藥……
爸爸眼白里有明顯的紅血塊。他話不多,重復最多的詞是“堅持”。談到何時回老家,他的語氣里甚至有些嚴厲:“現(xiàn)在不講這回事,還有希望就要堅持下去?!?/p>
回家是榆潤每天喊著的話,說想老家想姐姐,想回家讓媽媽做好吃的。父母并非不想回,但回家計劃卻常常被榆潤突然反復的病情打亂。2016年10月中上旬,榆潤剛做完一次小化療,血象結果還不錯,一家人本來定好了第二天回鄉(xiāng)的火車票,結果臨走時,覺得榆潤精神不好,當天把火車票退掉又回到了醫(yī)院。
類似的事情,2015年年初也遇到過。剛踏進仙桃家門,孩子情況不對了,轉身又趕回北京。那時候,榆潤媽媽雖也覺得是“水深火熱中”,但情緒的底子還是正能量滿滿,“我們會堅持到最后的勝利”;如今復發(fā)第三次后,這樣肯定的話,卻怎么也說不出口了。
10月的那一次,沒回成家,榆潤自然不高興。他每天都磨著媽媽要買票,可是一查,血象還不見漲。媽媽只好騙他說,老家下大雨了,火車站都被淹了回不去,等雨停了就回。這場發(fā)生在7月初的湖北洪災,在榆潤家里,整整晚發(fā)生了三個多月。
于是,榆潤天天問的問題變成了:“老家的雨停了嗎?”
愿望?現(xiàn)實
遇見榆潤的兩天前,他恰好過完他的五歲生日。
這個生日是在病床上度過的,直到晚上才從醫(yī)院出來。走回家的路上,榆潤抬頭看天,突然舉起手臂喊:“看,媽媽,流星!”
他馬上雙手合十許愿:“我希望我的病快點好起來,吃好吃的!媽媽你也許愿!”
“媽媽許的愿望和你一樣?!?/p>
“媽媽不可以,你不可以再許這個愿望了。你要許自己的愿望,你前幾天不是還說想姐姐……”
話沒說完,榆潤媽媽意識到自己開始有些哽咽。她切了話題:“我看到你就想到他姐姐,要上初三了?!彼f著自己這三年光顧著帶弟弟治病、沒陪在姐姐身邊的歉意,對女兒疏遠自己的擔憂,比如姐姐第一次“來那個”,先告訴的竟然是爸爸。爸爸讓女兒給媽媽打電話,媽媽告訴她,要記得每小時去廁所換衛(wèi)生巾,不然會有細菌,“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有沒有照做?!?nbsp;
榆潤的生病也讓媽媽反思之前對姐姐的態(tài)度?!耙郧疤珖栏褚罅?,120分的卷子考115還覺得不滿意,要問她那5分怎么丟的?老說她粗心,光看她缺點了?,F(xiàn)在覺得身心健康最重要,其他都無所謂。以前讓她學古箏考級,現(xiàn)在就跟她說,能當個興趣愛好釋放壓力就好?!?/p>
相較之下,榆潤的單純無憂卻讓媽媽心有苦澀:“現(xiàn)在看他這么開開心心的,我心里難受。”
榆潤才五歲。知道自己生了病,但不知道有多嚴重。再大一點,懂的就多了。之前他們和另一戶患兒家庭合租,那家孩子已經(jīng)八歲了,“他什么都知道?!眱杉业拇笕擞懻摬∏闀r,就盡量躲著他,生怕他知道了和榆潤說些什么。
榆潤也有懂得越來越多的趨勢。媽媽為此自責:“我天天說他不好好吃飯不好好睡覺,血象漲不好,隔天帶他去查血常規(guī),查完他就問好不好。以后我還是少說。小孩不能有壓力?!?/p>
真正有壓力的,是榆潤媽媽。她的氣色漸漸憔悴,開始失眠,頻繁地做夢。每天只有剛醒來的那段時間是清醒的,沒多久就逐漸精神渙散,記憶力也下降了,有事得用紙筆記下來?!澳憧次椰F(xiàn)在坐這和你說話吧,其實腦子不在這?!彼链磷约旱哪X袋。
“就一句話,特別恐懼。每天都活在恐懼之中。你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就突然不行了,每天都在怕,就這個感覺。提心吊膽的。睡也睡不好,晚上得起來看看他有沒有什么問題。以前輸液態(tài)(化療藥),每過個一小時就要排尿上廁所,根本睡不了。他每天半夜都會醒,說媽媽我癢,我關節(jié)痛,就得給他按摩關節(jié),講故事哄他睡。有時聽著聽著就這樣睡著了?!庇軡檵寢屢查]上眼睛,說了兩三遍,“很怕?!?/p>
中秋節(jié)那天,榆潤和媽媽來參加做月餅的活動。其中有個上色步驟,是用牙簽蘸一點色素,把色素涂在冰皮月餅的餅皮上。榆潤玩得頗開心,一次次把紅的色素牙簽戳進月餅團里,大喊:“月餅流血啦!”
我埋汰他:“你給月餅打針流血,人家疼不疼啊,你說你打針疼不疼?!?/p>
他一臉正義:“我打針不疼,所以月餅也不疼?!?/p>
媽媽在一邊揉面,問他說什么呢。我把對話重復給她聽。媽媽笑說他剛輸液,打了化療針,下午還要去。上周末,他剛做過骨髓穿刺檢查,我接過話頭問:“上次骨穿結果怎樣了?”
她突然身子后仰,從榆潤的椅背后面繞過來,眼神直直地盯著我,小聲說,不好。
我有點沒聽清:“什么?”
她又搖搖頭,看了榆潤一眼,壓低聲音說:“他還不知道,醫(yī)生說沒必要再治了?!?/p>
“那為什么今天上午還要去打化療針?”我看了看榆潤胸前還貼著的塑料輸液器具、止血膠布之類的東西。
“現(xiàn)在就是延緩一下病情而已?!?/p>
最后?最初
11月中旬,金黃的銀杏葉落了滿地。榆潤媽媽口中“老家的洪災”終于退去,在一次輸液十幾天的高燒肺炎后,他們回了家,我們從此再沒有見面。榆潤的病情,變成媽媽微信中越來越遲回復的消息。
日復一日的等待中,又是一個月過去。每次榆潤媽媽回復的情況都不算糟糕,漸漸地,我?guī)缀跻蚕嘈?,說不定奇跡真的會發(fā)生吧。
離圣誕還有兩周時,我突然想起,最后一次和榆潤見面時,答應送他的禮物還沒有寄,于是打算發(fā)條消息問地址。這才發(fā)現(xiàn),對話框里,11月22日一條詢問病情的消息,榆潤媽媽沒有回復。這次再發(fā),二十多分鐘后便收到了回復:“不用了,謝謝你,孩子11月30已經(jīng)走了,再也沒有病痛折磨。”
這一刻,還是來了。
我想起第一次遇見他的兒童節(jié),回家后,翻開活動中心送的年歷到6月,恰好是榆潤畫的畫,一只色彩對比鮮亮的、孵著誰也看不出是恐龍的恐龍蛋。那天,留下一張他戴著帽子口罩、手指向前方的照片。
和榆潤的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十一期間。正值中國網(wǎng)球公開賽,兒童舒緩治療活動中心特地租展位辦了場活動,又準備了幾十張免費網(wǎng)球比賽入場券,提供給愿意看比賽的孩子和家長。榆潤和爸媽提前報了名,從老家趕來北京。
當時榆潤的狀態(tài)看起來還不錯??辞蛸悤r,他堅持要把媽媽帶來的海苔分我一半,像啃草一樣吃著,嘴唇上、牙齒上都沾著碎屑,毫不自知地瞇起單眼皮小眼睛沖我笑:“我是兔子!”
也一如既往,時刻的提心吊膽藏在表面的風平浪靜下。網(wǎng)球館被設計成六邊形,我們恰好分坐在某一個內轉角兩側,榆潤就在靠近轉角的座位上。媽媽抱著包,拿出水杯要榆潤喝水,不再是氣急時的命令口吻,語氣輕松多了。爸爸依舊不怎么說話,他喜歡體育,這是他第一次來到網(wǎng)球賽現(xiàn)場,雙眼盯著內場,看起來相當專注。入場觀賽的病友家庭和志愿者各自散開,插空就座。穿著橙色志愿者T恤的周翾醫(yī)生和于瑛就坐在后兩排。
我和榆潤媽媽看向遠處的大屏幕,有一搭沒一搭地討論參賽選手和國別。榆潤并未表現(xiàn)出我們期待中的好奇,他嘴沒停過,一片接一片地吃海苔,每吃完一片就偷偷斜眼看我:“你怎么還沒吃完?我再吃一片好不好?我送你一片好不好?”好朋友是要分享的,他明白這點,絕不小氣。但突然,他背對場地站起來、想對我們嬉皮笑臉,卻一腳踩空,失去重心地往下摔。頭磕在下一層的座椅靠背上,當即“哇”地大哭出來。網(wǎng)球比賽還在進行,周圍觀眾馬上扭頭投來或好奇或指責的目光。
幾乎就在一瞬間,榆潤爸爸連貫而迅疾地在三秒鐘內完成了站起、雙手抱起孩子、轉身連跨兩級臺階、連續(xù)跨步上邁奔向出口的動作,臉上板僵凝重得令人生畏。眼見著爸爸已經(jīng)消失在通向出口的轉角,榆潤媽媽和我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把吃食裝進包里,再按照同樣的路線跑向了出口。周翾醫(yī)生見狀也跟了過來。她看了看孩子的情形,說只是摔疼了哭,若是腫了回家拿冰敷敷,沒有大問題。
算是吃了定心丸,但余波猶在。情感向來不輕易外露的爸爸顯然還沒緩過來,我第一次聽他語調抬高,帶著嚴厲和明顯的責備,不知道在跟媽媽說還是對自己不滿:“一開始就說不要讓他坐那里,就是怕這種事!”媽媽沒有接話。
無數(shù)次,哪怕是在最平常的跑跳玩耍中,媽媽也會突然追上榆潤,習慣性地摸一下他的脖頸和后背,怕他出汗太多著涼。為此,榆潤的脖頸后總是搭著一塊汗巾。若是剛輸完液,在活動中心玩瘋了時,媽媽會突然把榆潤的衣服拉起來看肚臍眼,把領口往下?lián)芸葱厍?。兩處都貼著用來止血的膠布,她邊確認邊喃喃著:“嚇死了,是不是還在流血。”
或許是下意識的模仿,有時,榆潤在講故事時,竟也自己輕扯開衣領,往里迅速瞥一眼,動作很快,幾乎叫人察覺不到。
榆潤在活動中心借過一本有關恐龍的書,喜歡得不行,再來時就問:“還有恐龍的書嗎?”媽媽卻不讓他借,覺得下次不知何時才能還上。當時,他的情況越來越差,能去活動中心的機會也越來越少了。
中網(wǎng)公開賽時,我?guī)Я似咧恍⌒头抡婵铸埶徒o他。他果然開心起來,馬上坐回座位開始一個個拿出來看,把它們頭尾相接,連成一長串恐龍陣,搖搖晃晃地伸向旁邊的病友小姐姐橘豐,表情炫耀極了:“看,我的恐龍!”橘豐很配合地和這個小弟弟玩鬧互動著。就在十分鐘前,周翾醫(yī)生特地把她安排在榆潤旁邊的座位上,悄悄對她說:“給你個任務,你要照看好這個弟弟。”周翾了解橘豐,這個總樂呵呵地像熱心腸的東北阿姨一樣開導別人、以親身的生死經(jīng)驗說著人生哲理的女孩,有著12歲孩子遠沒有的老成和豁達。
活動結束后,相熟的人各自聚成堆,結伴領票去看球賽。榆潤主動抓住了我的手,仰頭和爸爸媽媽說:“我要和姐姐一起看網(wǎng)球?!?/p>
結束?開始
有好幾個月時間,榆潤媽媽朋友圈里的微商停更了。這項可能會遭人嘲笑屏蔽的副業(yè),對這些辭職離鄉(xiāng)的全職陪護媽媽來說,是為數(shù)不多還能自主賺取經(jīng)濟收入的方式。
榆潤身體越來越虛弱的時候,她再沒有閑心去管微商了。最后那些天,孩子呆在家,食欲逐漸下降,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他不再有力氣大哭大喊“世上只有媽媽好”,不再有力氣嫉妒媽媽看手機和別人聊天,不再能撕扯著嗓子、毫無感情地吼出媽媽教他記誦的古詩詞,甚至不再能默不作聲地發(fā)悶氣,嫉妒媽媽夸獎別的孩子字寫得好,然后賭氣地小聲說,我還會背詩呢。
8月的時候,姐姐放暑假,來北京呆了幾天。一家四口,一起住在十幾平方米的小房間,爸爸打地鋪,姐姐、弟弟和媽媽擠在床上,也總算是團圓了。天氣好、血象也好的時候,他們去北海公園,去綠蔭垂柳的小道,去河邊,去滑滑板車,讓榆潤穿上他最愛的奧特曼全套衣服。
姐姐也長大了。她不再是媽媽眼中那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也知道幫媽媽背包、幫弟弟擦背上的汗,成績也不叫人操心。當然,媽媽也不會在她面前提成績和別人家的孩子了。隨著一個孩子的逝去,很多事情,突然就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榆潤媽媽管我要了所有關于榆潤的照片和視頻,說著影像留存太少的后悔。她的朋友圈里,榆潤穿著奧特曼服,手比剪刀,在舒緩中心和志愿者合影,小眼睛被擠成兩條縫,隔著衣服都透得出開心。第二張照片,戴著帽子、把外衣像披風一樣圍在脖上的榆潤,在楊柳青青的石板小道上邁開步子,走向遠方,留下一個背影。她說,你一直都在。
三年了,家中陽臺上的仙人掌沾滿灰塵。但它們還頑強地活著。榆潤媽媽說,感恩,雖然丑了點,但我不嫌棄你們。她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重新翻開了專業(yè)領域的書籍。
每天都活在恐懼里的日子,結束了。
(榆潤、橘豐等孩子皆為化名。衷心感謝新陽光兒童舒緩治療活動中心的所有工作人員、志愿者、接受采訪的患者及家屬們提供的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