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大理的旅程就像一次回溯。
2010年夏天,我第一次出遠(yuǎn)門,坐了36個小時的硬座火車從江蘇到云南,第二天又花36元錢從昆明到了大理。
當(dāng)時整個世界對我而言都非常新穎,住青旅、和一幫剛認(rèn)識的人圍爐聊天,唱歌,說臟話,我欣賞那種背離主流價值的生活態(tài)度,覺得功名利祿那套俗透了。
幾年后,我的生活遷移到香港,在一家氛圍極其保守的新媒體公司寫一些不知所云的東西,每日朝九晚五,過得壓抑。
入職三個月后的一天,我再也忍受不了要坐班這件事,于是跑到九龍?zhí)恋罔F站看人。
我站在那里,看到這座城市99%的人都穿得克制、體面,蹬著高跟鞋或者夾著公文包從身邊走過的時候,所有人都面無表情。
我?guī)缀醪豢杀苊獾叵萑虢^望,沒有思維樂趣,沒有身心自由,被生活規(guī)勸,成了那99%當(dāng)中的一員。
2015年3月,已經(jīng)辭職的我再次來到云南,目的地是梅里雪山,途經(jīng)大理,就繞到洱海邊住幾天。五年前留下深刻印象的雙廊變得很發(fā)達(dá),我站在街道上看見熙熙攘攘的人群,產(chǎn)生出和九龍?zhí)恋罔F站相似的恐懼。人們密集又踴躍地生長,最后卻都沒有了自己的面孔,我很快逃離大理,一天時間就趕到了偏僻的德欽縣。
2017年4月,我第三次來到大理。因為采訪的壓力,我像一個背負(fù)了重殼的人,在別人眼里有著和大理非常格格不入的滿面愁容。采訪結(jié)束之后的深夜,我都會在古城的人民路上來回晃蕩。有一些人,2010年的我會相擁喝酒,有一些人,2015年的我會害怕見到,2017年的我呢?覺得自己成了大理的陌生人,既不能茍同“必須在大城市買房”的取向,也無法理解“生命就該被美好地浪費(fèi)掉”這樣的論調(diào)。在這兩種極端之間,是給予我相當(dāng)程度時間自由和思維樂趣的記者職業(yè),它讓我觀察到人們在這兩岸之間的巨大漂泊,但也讓我在內(nèi)心分娩出更大的冷漠:在必須遵從大城市邏輯和隱身于鄉(xiāng)野情懷之間,就真的沒有第三種路了嗎?
在香港,我看到過很多“積極的不自由”,人們在社會秩序極其穩(wěn)定的情況下,按照自己的角色分配毫無力量地生活;很多次旅途中,我也看到過很多“消極的自由”,很多年輕人舉著手機(jī)在荒野之地碌碌無為,眼神空洞乏味,談吐毫無色彩。但事實上這兩種生活方式有區(qū)別嗎?
在大理人民路踱步的深夜,我看見街邊舉著酒瓶三五成群起哄的年輕人,聽見從酒吧里飄出的歌詞大意是“我很失敗但我很牛逼”的所謂民謠,會有些微小的慶幸。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不要什么,然后通過痛苦的試驗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生活最終沒有把我從一個極端推向另一個極端,也讓我不必游離于自由與不自由之間。
離開大理的那兩天,天空不斷下雨。于我,大理從一個地理名詞變成了一個時間名詞,從一種純粹的向往變成了一個包含警惕的復(fù)雜體。飛機(jī)離開地面,我想起葡萄牙詩人佩索阿的句子:“如果自由感不備于我的話,那么它將無跡可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