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 | 母親的征程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文 弓華順(北京) 日期: 2018-01-03

喬煥英(1941-2013),山西長治人

媽媽一輩子沒有給我打過電話。先前是因為窮,家里沒有電話機,后來她也老了。惟一例外的一次,是她感覺快不行的時候。我接到媽媽的電話,預感大事不好,匆匆回家。一個月后,我失去了母親。

不止一次試想過媽媽的死亡,失去媽媽對我就是失去一切。我無比害怕這一時刻的到來。后來經(jīng)歷了舅舅在京一年半的腎癌治療后,對癌癥與生命有了更深的了解。再后來,媽媽罹患食道癌,術(shù)后兩年復發(fā),她選擇了在家靜養(yǎng)。期間,一遠房舅舅舅媽來看媽媽,媽媽對他們說,“要是能撐到孫子十二三歲就好了,我提前給他辦成人禮,這一生也無憾了”“我這一生,到此為止”,此后再無多言。

媽媽36歲生下我,72歲離世。陪伴我的36年間,我們總是聚少離多。小時候離不開媽媽,在她的羽翼下度過了歡樂的童年。上大學后,只有寒暑假才能回鄉(xiāng)。畢業(yè)后,我徹底離開家,在廈門工作,年底回家才知道大姐和大姐夫已經(jīng)煤氣中毒亡故了。媽媽讓全家人瞞了我半年多,她擔心路途遙遠,我著急回家路上出事。大姐離家近可以照看父母,這是我在外安心求學工作的保障,他們逝世后反而成了年老的父母照顧大姐留下的兩個外甥,開始了新的征程。

母親嫁給父親時,他們甚至沒有一雙碗筷,租住在別人家里,一住就是17年。大隊書記終于同意劃一片山坡給爸媽,于是,他們雇人挖掉半片山坡,掏出了三口窯洞。媽媽說,那時夏天大雨如注,下一次雨窯洞就被刷掉半米,只能把窯洞往深里挖。往復多次后才有了后來一個大院子的格局。

沒人告訴我爸爸是哪年去的四川,一去就是20年,每年有一個月的探親假。艱難的歲月,媽媽獨自撫養(yǎng)著我們姐弟4人。在農(nóng)村,家里沒有男勞力,各種苦自不待言。爸爸終于調(diào)回山西老家后,單位效益不好,常常發(fā)不出工資,媽媽便開始養(yǎng)豬。通常是這樣,我周末從市里學校回來,媽媽卻不在家,問鄰居,說媽媽去拔野菜了。有幾次我在山底看到媽媽在半山腰,風吹過時,頭發(fā)凌亂人憔悴。如果山上野菜不夠,媽媽就去菜市場撿白菜葉,撿好幾大籃子才肯回家。有一次她實在是餓得不行了,想花一元錢買個燒餅,但還是忍住,最后差點暈倒在外。

后來媽媽發(fā)現(xiàn)養(yǎng)豬效益不好,就在家里辦起了面條加工廠。這時爸爸已經(jīng)退休,家里人都不同意媽媽辦廠,但在媽媽的強勢安排下,爸爸做起了幫手,生意居然從無到有,一日好過一日。經(jīng)營小生意也需要頭腦,媽媽總是備好茶水、香煙待客,煤礦上的包工隊來軋面,能享受到貴賓般的服務。

爸爸去世后,媽媽一個人生活,非常簡樸,冬天往往一頓飯炒點蘿卜絲了事。但是姐姐們送來的好吃的,媽媽總要分給鄰居的孩子,毫不吝惜。夏日院子里的韭菜、蘿卜、小蔥,媽媽也一趟趟送往鄰家。整理媽媽遺物的時候,不同的衣服口袋里總能找到錢,她舍不得花,一分一分攢著。

彌留之際,媽媽失去了知覺,只剩下喘氣。但當我們趴在她身邊,她的左手竟能奇跡般地撫摸我們的頭,一遍又一遍,從不厭倦。

媽媽走時沒給我留下任何遺言,一如她從來沒要求過我考什么高中、上什么大學,娶什么媳婦、買什么房子,賺什么錢、做什么官。只帶著對我們深深的愛,輕輕地走了。我的心空落落的,無處安放,有時會想象浮萍在江河湖海隨意飄蕩,有時會想象自己變成了喪家之犬,有時夢里依稀又看到了親愛的媽媽,但是總也不能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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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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