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 | “神龕佛壇被當成異物排除了” —— 一個日本現代化的注腳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日期: 2018-01-03

?上世紀80年代的日本社會,經濟泡沫龐大,各類社會案件頻發(fā),人心的空洞日益增大。無數人離開祖輩相傳的家屋,漂流在繁華的都市。過快的城市化步伐拉大了人與人的心靈區(qū)隔,令人們的相處變得冷漠。人與城市、人與自然、人與人的聯(lián)結變得愈發(fā)脆弱。日本攝影家、隨筆家藤原新也正在此時結束長達13年的亞洲之旅,回到故土,將他的所見、所感付諸筆端。他對日本現代化發(fā)展過程中面臨的種種問題的批判,至今看來依然沒有過時。

60年代(文中涉及年代均為20世紀),凡事以擴大與效率為原則,在生產至上的基礎上力行全國各地城市化是時代的主題。這也是日本人的既有價值體系在明治維新與戰(zhàn)敗兩個重大事件中受到極大沖擊之后,殘余片段進一步流失的時代。養(yǎng)育我的家屋與土地,可說是早已被吸入60年代那百花繚亂的旋渦中了。

我住過的老式日本家屋隨著現代化的腳步被拆除,可以作為既有價值體系隨時代崩壞時,頗具象征意義的一個例證。

而后,日本人住宅樣式的改變也伴隨著經濟成長加速進行。

? ? ……

改變前的日本住宅雖然不講究功能性,但具有對外敞開的特質,就像一種在自然環(huán)境中呼吸的生物。

經過各種變化,住宅的結構基本可以說是從過去的對外開放,漸漸傾向于閉鎖。各家各戶之間漸漸由交流變成隔絕,這種隔絕還不只體現在人際關系上,因為日本傳統(tǒng)的住宅在向鄰居開放門戶之余,還具有與天地靈氣(自然)交流的不合乎科學理念的功能。

由此具備的兩個代表性的構造,一個是“緣側”(外側邊廊),另一個是“神棚”(神龕佛壇)。

緣側這個名稱,由來于有緣無緣的人都能在此坐下歇息,喝杯茶再走以結善緣。另一種邊廊“緣臺”也是如此。有句俗話“要談事情,先到屋檐下”,意思是說沒有特別事情就不需要上緣側,在屋檐下說清即可?!袄锟凇笔侵蓖◤N房的后門,也是住宅重要的出入口,更是與不方便從正門玄關出入者(包括乞丐等)交流的重要場所,具有廣泛的功能。這樣的住宅結構,同時可以接納經過玄關來訪的人、從里口來訪的人、緣側外的人,以及站在屋檐下說話的人;人世間的四種基本社交關系都能容納其中。

此外,在與天地靈氣交流方面,裝飾有四季花草或山水畫的中庭就如同庭院,是江戶時代都市文化興盛時,為了與天地靈氣溝通而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交流之窗。神龕佛壇是人與自然或超自然交流的玄關口和邊廊。邊廊上棲息著天地萬象的化身,不論是修羅還是觀音,全都匯聚于此。人的欲望與煩惱都受到修羅的意象制約,悲苦都由觀音的意象得到救贖。

然而,當這種四方來客絡繹不絕、所含理念不盡科學的住宅結構遭遇經濟高速增長期時,人們紛紛將自己奉獻給生產與擴大,開始調整生活習慣。有太多非效率性因素的傳統(tǒng)住宅逐漸被排除在外。過程中最典型的,便是住宅中神龕佛壇的變化。

神龕佛壇不是消失無蹤,就是被移至住宅的角落;在黑白電視機成為家庭中心的年代初,電視屏幕上突然出現一個神諭般單方面刺激欲望的口號,每天透過未知的虛像驅策大眾:“努力工作,用心存錢,開心消費!”還有一支電視廣告,像是要沖出屏幕一般夸張地大喊著:“喝下干勁!力保健D !”這支廣告造成轟動,正好也是這個時期(1964年,昭和39年)前后。

神龕佛壇的位置被電視機取代,可說是象征時代變革與人們價值觀轉變的一大事件。

過去,家家戶戶的中心,都被一股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沉默支配著。但有一天,這股沉默突然逆轉成一種無中生有而鑼鼓震天的喧囂。

再者,作為傳統(tǒng)家庭核心價值觀之一的神佛,過去是以一種堪稱警醒人世間無盡無涯煩惱的靈力形態(tài),散布在家中每一個角落的;當電視取代它的位置后,家中的靈力就變成了刺激人世間欲望與煩惱的介質。

如果以文字更具體地對照時代價值的逆轉,那就像兩個不同時代富有神性的人物朝大眾下達了十條戒律,也就是所謂的“十誡”。

生產與消費高效而充滿活力,才會促進資本的膨脹與擴大;政府與企業(yè)以提高日本人民生活水平為目的,在經濟高速增長期召集各界人士組成智囊團,制定促進生產與消費的計劃;計劃中出現了精確呈現消費文明性格的十誡。

這便是東大經濟學者、諸多大企業(yè)的意見領袖林周二教授提倡的刺激大眾浪費的十大戰(zhàn)略。

這十條戰(zhàn)略使消費大眾貪得無厭地不斷追求新的器具及商品,同時導致浪費,從而達到擴大資本的目的。這一方法簡直夸張到滑稽的地步。

刺激大眾浪費的十大戰(zhàn)略

一、用完即棄——一百日元的打火機或一千日元的時鐘等。

二、夸張使用——較大顆的方糖、輕壓即大量噴射的噴霧容器等。

三、鼓勵贈禮——情人節(jié)大甩賣、父親節(jié)大甩賣等。

四、鼓勵收集——洋酒瓶或大全集畫刊等。

五、配件產品——照相機的拍照皮套等。

六、制造機會——讀書周或蛀牙防治日等。

七、單一功用——專用維他命、一周七日的換穿內褲等。

八、副用品化——第二個家或第二輛車等。

九、備用品化——備胎、燈泡等消耗品,或攝影底片等可囤積的商品。

十、新款式化——就算還能用,也要讓消費者認為太舊了。

這顯然就是消費文明之神對大眾下達的十誡,而我認為經濟學家林周二教授就是十誡的傳道者。這十條誡令誕生于60年代前夕,20年后的今天,社會已進入基礎商品都被開發(fā)殆盡、人人唾手可得的時代,然而十誡不僅未見褪色,還成了生產者與消費者莫不服從的神諭。

題外話一則:消費十誡并非林周二獨創(chuàng)。在美國社會學者萬斯·帕卡德50年代末期寫下的著作《垃圾制造者》中,也以相同的形式帶出了擴大生產與消費的原則。帕卡德著書是為了批判消費文明,到了林的手上,則逆向解釋了這十條戒律。

如果說消費文明的十誡通過名為電視的祭壇向家家戶戶傳道,形成了60年代以后的鐵則;回頭來看,電視出現前家中擺放的祭壇(傳統(tǒng)日本住宅的神龕佛壇)則傳達了與以欲望為基礎的消費文明完全相反的十條戒律,也就是佛教的“十善戒”。

十善戒

一、不殺生。

二、不偷盜。

三、不邪淫。

四、不妄語。

五、不綺語。

六、不惡口。

七、不兩舌。

八、不貪欲。

九、不瞋恚。

十、不邪見。

當然,舊時代的大眾也不盡然全心信奉這十條善戒。我列出這十條戒律,是想說明它畢竟曾是浸透于過去家庭生活或家規(guī)中的基本價值體系。

兩個極端上的十誡,顯現了日本的價值觀在時代轉折點上發(fā)生的戲劇性變化。

從一個十誡轉變成另一個十誡,日本人過去對生活的普遍感受當然會改變。一邊心平氣和、簡樸、節(jié)儉地過著適合自己的生活,一邊為了社會廉潔端正地過日子——大戰(zhàn)前日本平民一般都有的自覺,已經透過“喝下干勁”背后蘊藏的十條戒律,變成了下流齷齪、消費、浪費、放松享受的生活,人們也已經習于只為自己、骯臟徇私的生活樣式;就連人際關系也從溝通合作變成了相互競爭。

我將這種生活意識的變化,與住宅結構由對外開放趨于自我閉鎖的變化放在同一脈絡上觀察。

住宅的定義,正逐漸由家庭成員與社會或超自然的交流場所,變成為了爭取更多社會生產力而筑起的功能性斗爭要塞。

探討日本住宅的變化時,還必須注意另一點。人們在逐漸習于理性主義生活樣式的當下,也漸漸地重視穢物、異物的排除。也就是說,在家家戶戶的信仰從精神層次轉變到物質層次的過程中,神龕佛壇被當成異物排除了。從這一點便可看出,每個家庭都為跟上社會的高速成長,漸漸整理宅內與周遭沒有價值的、不必要的異物。所有不需要的、不同的、臟的、危險的物品都被排除在外,住宅的閉鎖性也開始往別的方向發(fā)展。

過去勸世人悔過向善卻阻礙生產力的神龕,以及讓人浪費寶貴時間與外人閑聊的邊廊,到了60年代全都變成了家中的異物。屎味四散、令人聯(lián)想到小動物死尸的無水式廁所,也漸漸在60年代被沖水馬桶取代。原先家中常見的不潔昆蟲蒼蠅,在小區(qū)滅蠅運動之類的怪異活動中被大量殺戮(曾有一個參加小區(qū)滅蠅運動的老太太,其丈夫在家電工廠一天點檢120支顯像管,她卻將殺三只肉蠅、兩只家蠅的活動口號落實到十秒可殺一只、一天殺死2338只蒼蠅,成為小區(qū)的滅蠅急先鋒)。每年元旦家家戶戶都掛在門邊、令人感到莫名危險但事實上對生產力毫無幫助的門松,也是從這時候開始將竹竿朝天的裝飾銳角切除,變得呆笨無神(我認為日本的管理社會化與文化空洞化,是從無銳角門松出現后開始的)。

住宅就此失去與世間和自然的溝通能力,成為一種自閉而排除一切不合理與無用性的無機體。70年代那種“我的家”“我的城鎮(zhèn)”“我的車”之類自我中心、獨善其身式的處世哲學語法,都可以從住宅的變化中看出端倪。


《東京漂流》

作者: [日] 藤原新也?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譯者: 黃大旺?

出版時間:20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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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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