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米歇爾·福柯地下有知,他應(yīng)該為他在中國的大眾知名度而感謝汪民安。學術(shù)的疲倦在今日中國幾乎成為一種常識,汪民安的應(yīng)對之策是伸出更多的觸角,他拍攝學術(shù)主題的紀錄電影,活躍于當代藝術(shù)領(lǐng)域,在媒體撰寫傳播度更強的學術(shù)文章,保持誠實,保持好奇,盡可能多地突破人文學科的疆界,并對當下現(xiàn)實保持警醒之姿。解讀、傳播、創(chuàng)見,人文學者道路漫長。
2017即將過去,感覺每天都在發(fā)生各種各樣的事情。西美爾在上個世紀初期就說過類似的意思,大都市的事件層出不窮,以至于城市人不得不發(fā)展出一套冷漠而麻木的感官機器以應(yīng)對意外事件的打擊。我真的感覺有些麻木了。你還未從這個事件當中醒過來,另一個事件就撲面而來。例外狀態(tài)不折不扣地成為常態(tài)了。如果非要讓我說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我要說的是,我一個朋友的孩子,我認識她,非常健康,因為成績不太好,按照學校規(guī)范,從實驗班調(diào)整到普通班。這個孩子原先非常喜歡這個班集體,喜歡班上的老師和同學。得知她被調(diào)整到普通班之后,她在家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痛哭了一天——你可以想象她和她的父母是如何心碎。不久之后,她的父親不得不帶她去看心理醫(yī)生,最后被迫出國讀書。她本來置身于一個她感到融洽的共同體,僅僅因為她不會做幾道題,就沒有資格待在這里,就被排斥出這個共同體。資格確定和排斥,人類這一古老的惡習,在今年,在世界各地,在不同的國家、地區(qū)、城市,乃至一個小小的班集體,都在重演。存在著各種理由、各種類型的排斥和驅(qū)逐。那些被排斥的人,用阿甘本的說法,都是今天的homo sacer(牲人),都是得不到保護的赤裸生命。
至于我,這一年沒有什么收獲,或者更恰當?shù)卣f,沒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因為我也沒什么特殊的期待——我已經(jīng)很久不抱任何期待了——因此也沒有什么可遺憾的。
? ?自從???、德勒茲和德里達一輩在二三十年前去世之后,至今還沒有出現(xiàn)新的大思想家和哲學家。這當然有各種各樣顯而易見的原因。每個人都知道,在整個世界范圍內(nèi),人都在變成經(jīng)濟動物,人文科學在衰退,人文知識分子的地位在下降,思想競爭在減弱,對此感興趣的年輕人在減少;而大學也越來越商業(yè)化和公司化,它是以經(jīng)濟的目光來看待和衡量人文科學研究,這是對人文科學的扭曲和異化。所有這一切,都動搖了人文科學研究的根基——這是知識分子感到創(chuàng)造力匱乏并因為這種匱乏而憂郁的原因之一。但這不是全部。大思想家的出現(xiàn)有時候需要機緣,他的產(chǎn)生有時候并不需要理由。有時候在看上去不可能的條件下,也會成批成批地突然產(chǎn)生大思想家。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只能等待一個非常的時機了。
人文科學知識實際上很難通過新舊來區(qū)分。新的思想,新的知識,都是通過對前人的思想的重讀來展開的。舊有的知識體系很難說失去了參照,它在等待著今天的人帶著今天的現(xiàn)實問題去重讀。而正是在這個重讀的過程中,一種新的知識誕生了。我不相信有所謂全新的完全與過去沒有連續(xù)性的人文科學知識。
我從1990年代中期開始和藝術(shù)家來往,我雖然在大學中,但我自覺我的性情并不適合大學,跟藝術(shù)家在一起讓我感到更自在。因此,很明顯,介入當代藝術(shù)有友誼的原因。當然,也有知識興趣的原因——這一點我的感受越來越明顯。當代藝術(shù)提出了各種各樣古怪的問題:有些問題很無聊但有些問題非常有意思。藝術(shù)家和知識分子的差異在于,他們不體系化,沒有固定模式和知識束縛,依賴感性和直覺。雖然有淺白的一面,但是也有敏銳的一面。因為不受約束,在行動、實踐、語言、想象力以及對現(xiàn)實的啃噬方面,藝術(shù)家比知識分子更有活力。
人類在每個時期都有自己的危機意識。而最大的危機,當然是人的生存危機和安全危機。也就是說,人們總是在操心如何能夠回避各種危險而生存下來。一直以來,人就面臨著被他人殺死的危機。這個危機在今天依然存在。人類總是在制造敵人,總是在想象殺死敵人以求自保。從霍布斯到卡爾·施密特都在強調(diào)這一點。對今天而言,人類投入太大的精力和智能去研究武器了,就像投入同樣多的精力和智能去研究救命的醫(yī)藥一樣。只要不放棄將他人看作敵人這樣一個觀點,人類在這個武器競賽中就不會停下腳步。這是文明一個長期的危機。今天還面臨著另一種可能的危機,這就是很多人擔心人工智能最終是否會超出人的控制?如果不受人的控制,它們是否會反過來威脅人類的生存?還有第三種人的生存危機,就是地球的危機——地球并不會主動地去殺人,但是,人類在地球上的劇烈活動可能從根本上改變地球的性質(zhì),進而使得地球無法提供適合人類的生存空間?,F(xiàn)在很多人都在談?wù)摗叭祟惣o” (Anthropocene),就是說,地球現(xiàn)在進入到一個新的受到人類活動影響的新紀元。我覺得這些危機都來自于人的潛能的充分實現(xiàn)。人是充滿潛能的動物。亞里士多德講到了兩種潛能:一種是通過學習將自己隱蔽的尚未發(fā)揮的潛能激發(fā)出來,讓它現(xiàn)實化。這種潛能就是今天人類危機的根源:太多的技術(shù),太多的能力,太多的現(xiàn)實化,以至于充分實現(xiàn)潛能的人類可能會毀掉自身。還有另一種潛能,即有能力但是不去實施的潛能,也就是說,不去做的潛能。就像麥爾維爾(Herman Melville)的小說主人公,一個抄寫員巴特比(Bartelby)那樣:我能做,但寧可不做(I would prefer not to do)。我有能力,但我不去造核武器,我不去搞人工智能,我不去開墾地球。我讓潛能一直保持著潛能的狀態(tài),讓潛能非現(xiàn)實化。巴特比這種“不去做”的潛能是倦怠的表現(xiàn)。也許,人類今天的根本問題就是缺乏倦怠。
(相關(guān)報道見本刊2016年12月26日第40 期《用一部電影的時間 讀懂??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