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寫過一首題為《送別》的小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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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
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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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只有六句,但是余韻悠長,那些不用說出來的東西,都如鹽入水般溶在里面了。
“下馬飲君酒”,這里的“飲”字要讀yìn,意思是請人喝東西。戴叔倫的《感懷》詩說:“主人飲君酒,勸君弗相違?!边@是主人勸客人喝酒的情景,此處的“飲”字,也要讀yìn。
王維這首詩的大意是這樣的:詩人在出行的路上,碰到了一位朋友,兩人下馬交談,詩人請朋友喝酒,問朋友準備去哪里,朋友說,最近不得意,準備去終南山隱居了。至于具體在哪些事情上失意、以后有哪些打算,詩人都沒有交代。最后那句“白云無盡時”,應該是詩人望著朋友遠去的背影而發(fā)的感慨。
如果說在這一場交談當中,朋友其實有向作者透露了未來的計劃,我們也不要覺得奇怪。因為實際情況如何,跟詩應該怎么寫,不能完全等同。
詩,貴在一個“藏”字,不能說破。破與藏,在具體的寫作呈現(xiàn)上,會有什么樣的區(qū)別呢?
李商隱有一首題為《詠史》的七律,開頭兩句是:“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另外,李商隱還寫過一首七律《隋宮》,最后兩句是:“地下若逢陳后主,豈宜重問后庭花?!迸u滅掉陳朝的隋煬帝,最終重蹈陳后主的覆轍,因奢靡亡國。
對比上面兩聯(lián),都屬于相近的題材,很顯然,“成由勤儉破由奢”不如“豈宜重問后庭花”來得有味道,盡管前者可能更有名氣一些。這是因為,前者把話說破了,后者顯得收藏一些。
王維的這首《送別》,也是能夠體現(xiàn)“藏”字訣的上佳詩例。這首詩的句子不能再多,多了就不好了。
喻守真先生的《唐詩三百首詳析》說,《送別》詩里的作者,“有感慨羨慕之意。”這個評語,不太靠得住。在這首詩里,感慨之情是有的,但羨慕就不知從何說起了——從常理上看,一個失意的人,如何能令一個朋友心生羨慕?實在令人費解。
在這一首詩里,可能是一個正在求功名富貴的人,與一個求功名富貴而不得的人的相逢。
王維未必醉心于名利,但絕對不像他那些山水詩所表現(xiàn)的那么曠淡。安史之亂期間,他落入安祿山之手,一度被迫出任偽職,心情很痛苦。亂平之后,唐朝赦免了他。此后的王維,一直官運亨通。如果他真那么希望過上侶青山而友白云的人生,經(jīng)此世變之后,或許早就掛印了。
不過,這值得非議嗎?好像不能。明人胡震亨談論王維說,“人生一死自難,何敢輕議。雖然,未若李華也。華自傷隳節(jié),力農(nóng),甘貧槁,終身征召不起,較摩詰知所處矣?!保ā短埔艄锖灐肪矶澹?/p>
這是中肯之言,其大意是:人生所難,唯在一死,王維出任偽職,是生死所迫,其情可宥,盡管如此,李華在事后的做法,似乎更值得贊賞一些。李華也在安史之亂期間被迫出任偽職,但在亂平之后,他終身不再出任唐朝的官職。
從整個論述看,胡震亨盡管欣賞李華的處理方式,但并未責備王維的選擇,堪為仁者之言。
彌漫在《送別》詩里的情緒,與其說是羨慕,毋寧說是對朋友的惋惜。王維望著朋友遠去時的眼神,興許跟胡震亨看著王維時的眼神,都是一樣溫厚的。
往事已矣。青山白云以及那些忘機的鷗鷺,并沒有隨著王維那位朋友的腳步遠去,這些東西至今還是人們熱切向望之境,因為對于人來說,樊籠是無處不在的,王維受困于它,今天能夠翱翔天空的我們,也一樣被它緊緊籠罩著。
《送別》一詩同樣令人感嘆的地方還有,那個時候的人,連失意都說得如此漂亮。什么是詩國?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