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又一聲槍響，那是導(dǎo)演林超賢用來代替“Action”的信號。自從來了摩洛哥，他槍不離手。拍攝現(xiàn)場沙塵漫天、風(fēng)聲呼嘯，只有槍聲能生生殺入人耳。演員海清害怕和林超賢坐同一輛車，他總是一手握方向盤、一手拿槍，她怕走火。
林超賢似乎對槍有著格外的熱忱。他的故事正是從尋一支特別的槍開始的。
1991年，導(dǎo)演陳嘉上籌拍電影《神探馬如龍》，副導(dǎo)演林超賢提出給主演劉松仁加入快槍手的設(shè)定。為拍出新意，又考慮到運動射擊對器材的需求，陳嘉上希望林超賢找到一支特別的槍——口徑不大、單發(fā)制、壓腕貼合用槍人的手腕特性。在陳嘉上印象中，正是從那時開始，林超賢愛上了槍械?！皫€頭多好玩，大家都沒有（研究槍），他來弄。”
林超賢跑遍香港，趕制出一支槍。開拍前，他和劉松仁一起去射擊場練習(xí)。槍第一次以實物的形式出現(xiàn)在林超賢的生命中，此后他參與的影片都有警察的存在。高中畢業(yè)考警察沒考上，未竟的職業(yè)理想以另一種形式回歸生活，他將專業(yè)知識迅速補足，興趣亦由槍械轉(zhuǎn)移到槍與人的關(guān)系?！熬煊脴?，受到法律規(guī)管，更謹慎。軍人用槍，目的是解決敵人，直接利落。匪徒用槍，一通亂打，只求自保?！?/p>
研究透一個人如何用槍，他開始研究一群人如何用槍。小分隊怎么攻敵、如何破門、怎樣擒敵；一支隊伍從哪里偷襲、在哪里佯攻、如何迎敵……他都鉆研過。
對動作的鐘愛也在拍攝《神探馬如龍》期間顯現(xiàn)。一場中槍滾下樓梯的戲，林超賢的想法與武術(shù)指導(dǎo)不同，他向陳嘉上解說機器該如何擺、人要怎么走位。這場戲沒有預(yù)算、沒有替身，林超賢自己上，咚咚咚滾下去，差點撞到攝像機。
入行早期，他時常一幀幀觀看好萊塢動作片，分析拍攝手法，和同期入行的羅禮賢研究爆破，后來幾乎一手操辦了陳嘉上所有電影的動作場面。陳嘉上毫不吝惜對林超賢的贊美：他是香港最能跟好萊塢制作水平有得一拼的導(dǎo)演。相識多年的合作伙伴兼摯友梁鳳英多次說：“林超賢就是中國的邁克爾·貝。”
入行算順利，第二部作品《野獸刑警》就讓他獲得了第18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導(dǎo)演。只怪時運不濟，亞洲金融危機、盜版電影潮、SARS接踵而來，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草草收尾，又斷崖式下跌。他在風(fēng)華正茂準備大展拳腳的年頭郁郁不得志，中途甚至停了兩年去教書。等回過神來，香港導(dǎo)演紛紛北上，他在2008年也搭上合拍片的車。
資金的流入為林超賢插上了翅膀，充足的資源也讓當(dāng)年播下的種子開出了花。從《證人》開始，林超賢影片的場面愈發(fā)浩蕩、規(guī)模愈發(fā)宏大，到了《紅海行動》，雖講的是小分隊的故事，但多方角力讓局面緊張激烈，世界觀也相較他從前的作品更為廣闊。在一次私人聚會上，幾位同行無不佩服地對他說：“就算給我同樣的預(yù)算，我也拍不出《紅海行動》的場面?！?/p>
如果說，從《證人》到《破風(fēng)》，林超賢終于找到了呈現(xiàn)個人風(fēng)格的最好形式，那么與公安部合作的《湄公河行動》和與海軍合作的《紅海行動》則將林超賢帶入了新的局面——原來主旋律電影可以成功商業(yè)化，人物不刻板、劇情引人入勝，而完成這一切的，還是一名香港導(dǎo)演。
在找到第一支特殊的槍、學(xué)會用槍、丟掉槍之后，林超賢又尋了一把特殊的槍，它打破主旋律電影和商業(yè)片看似不可共存的現(xiàn)狀，消除香港導(dǎo)演對內(nèi)地電影的水土不服，也讓林超賢成為了同類影片的最佳操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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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xué)槍
在1989年《小男人周記》的拍攝過程中，擔(dān)任制片助理的林超賢給陳嘉上留下了深刻印象：每天很早到現(xiàn)場，聽話，雖然有時不太靈光，但給他的任務(wù)一定能完成。所以，當(dāng)電影拍攝結(jié)束，林超賢提出“導(dǎo)演，我想跟你學(xué)點東西”時，陳嘉上一口答應(yīng)。
彼時香港電影仍保有手工業(yè)傳統(tǒng)，師傅帶著徒弟拍戲。林嶺東師承王天林，馬偉豪出自高志森門下，陳嘉上則跟過徐克。到了林超賢這一輩，陳嘉上成了他第一位正式的師傅。林超賢高中畢業(yè)，考警校未果，零基礎(chǔ)入了影視的門，是不折不扣的“紅褲子”——梨園唱戲小演員都穿紅褲子，香港用來形容從基層做起、未經(jīng)學(xué)院派教育的工作者。
動作片是90年代初香港最賣座的電影類型，1991年香港年度電影票房前五名中有四部是動作片。在第10屆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禮上大獲全勝的《阿飛正傳》，僅獲得975萬票房、排在1990年票房排行榜第34位。以制作喜劇愛情電影為主的陳嘉上也將目標對準了動作片，《神探馬如龍》是他的第一次嘗試。經(jīng)過《逃學(xué)威龍》的成功，陳嘉上希望拍一部聚焦飛虎隊的電影，準備《飛虎雄心》資料的任務(wù)落到了林超賢頭上。
陳嘉上找了幾位香港射擊手和熟悉飛虎訓(xùn)練的人，帶著主創(chuàng)培訓(xùn)，林超賢帶隊，學(xué)了一個半月，每天試用各種槍。陳嘉上灌輸給林超賢的理念是：“從前沒用過槍，拍戲必須讓槍成為身體的一部分。拿著殺人武器，但并不恐懼?！边@正中林超賢下懷。他學(xué)得很快，學(xué)成后甚至在《飛虎雄心》中飾演了一個角色。
在租來的房子里，林超賢將搜集到的飛虎隊資料都貼在墻上，一年后正式開拍，資料糊滿了整面墻。在一位飛虎隊朋友的幫助下，他了解到選拔與訓(xùn)練的內(nèi)幕，也參考了飛虎隊內(nèi)部教學(xué)視頻。最終，《飛虎雄心》成了香港電影史上第一次大比例呈現(xiàn)飛虎隊真實情況的電影，也成為之后影視作品飛虎隊形象的參照物。作為副導(dǎo)演，林超賢還被香港的警察公共關(guān)系科約談了一次，警方擔(dān)心他的拍攝過于真實，壞人會借此破解警方的行動。
這是陳嘉上拍攝理念的展現(xiàn)：偏愛真實，重塑事件?！拔也煌Ｖv光影交錯，交錯的是真實世界。他愛動作戲，人拿著槍，感覺是什么？反應(yīng)是什么？我們開槍為什么和別人不一樣？《飛虎雄心》對于香港很重要，之前大家拍（動作戲）都像舞蹈，浪漫，但用槍時，浪漫是不真實的。你要拍槍，必須懂槍。你要信心滿滿拿著自己的槍。”這個理念在林超賢心中不斷演化，入行快三十年的今天，他仍會為了拍《破風(fēng)》讓演員練成半專業(yè)自行車手，為了拍《激戰(zhàn)》讓彭于晏將體脂率練到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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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周潤發(fā)與林超賢一同拍攝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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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飛虎雄心》時，林超賢獨立導(dǎo)演了一段兩個狙擊手對戰(zhàn)的戲，邊拍邊告訴陳嘉上重點是什么、差點什么。陳嘉上發(fā)現(xiàn)，林超賢已經(jīng)可以獨當(dāng)一面。幾次合作后，林超賢的執(zhí)行力與完成度讓陳嘉上放心將幾乎所有任務(wù)交給他。往后，陳嘉上負責(zé)創(chuàng)意統(tǒng)籌，坐在導(dǎo)演椅上掌控全局，具體的活由林超賢操刀。林超賢當(dāng)時的目標是“成為業(yè)界最好的副導(dǎo)演”。他的名字與陳嘉上長期綁在一起。張家輝在與林超賢合作《走投有路》之前，對林超賢的印象是“陳嘉上的金牌打手，有什么事陳嘉上就放他出來咬人”。
1997年，在陳嘉上的支持下，林超賢完成了導(dǎo)演處女作《G4特工》。這部電影陣容強大：編劇陳慶嘉，攝影是和吳宇森合作《英雄本色》、掌鏡過《一個字頭的誕生》的黃永恒，音樂請來了梅林茂，演員有張智霖、李若彤和黃秋生，鄭丹瑞和谷德昭也分文未收前來助陣。林超賢回憶，在現(xiàn)場執(zhí)導(dǎo)有種“腎上腺素飆升的快感”。
梁鳳英參與了策劃，在她眼里，當(dāng)時的林超賢緊張多過激動，甚至在現(xiàn)場有一些無所適從，與現(xiàn)在游刃有余地指揮超過五百人的大型劇組相去甚遠。林超賢也承認，雖然“控制欲得到滿足，但早期的自己并不成熟，拍的時候還會東想西想，也把電影塞得太滿”。
次年，林超賢與陳嘉上再度合作，拍攝《野獸刑警》。陳嘉上負責(zé)劇情構(gòu)思，林超賢主控具體拍攝。男主角黃秋生飾演警察爛鬼東，他更像一名黑社會馬仔，是黑白兩道都相熟的邊緣人，做過壞事，卻又不至于大奸大貪，能夠保持基本的正義。為人火爆，在警隊最資深但最缺乏紀律，甚至殉私讓殺人的黑幫好友潛逃。黃秋生因此獲得第18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野獸刑警》獲得最佳電影，陳嘉上與林超賢也憑此片獲得最佳導(dǎo)演。盡管林超賢堅持人物形象設(shè)計主要來自編劇陳嘉上和陳慶嘉，但縱觀此后讓林超賢揚名的《證人》《線人》《激戰(zhàn)》等一系列電影，無論是獨眼亡命之徒洪荊（張家輝飾）還是出獄小混混唐飛（謝霆鋒飾），都可以看到爛鬼東的影子——游走在黑白邊界，立場與身份沖突，人性遭環(huán)境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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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林超賢與鐘楚紅，拍攝《小男人周記》時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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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來的“最佳導(dǎo)演”獎項讓林超賢感覺不踏實：“《野獸刑警》是我們沒呈現(xiàn)過的一種電影，這幫（拍動作片、愛情片的）人能做這樣一個電影，是一個試驗，成功了，拿獎了，很不真實?！崩硐霠顩r下，如果香港電影環(huán)境沒有改變，他多半會根據(jù)這份經(jīng)驗去思考下一步怎么走，這個試驗也能因此走向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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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告急
新晉金像獎最佳導(dǎo)演林超賢沒有走上康莊大道，卻迎來了生活接二連三的響亮巴掌。
他似乎對此早有預(yù)判。畢竟從1996年開始，全球最大的盜版窩點生產(chǎn)基地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香港。盜版DVD橫飛，影院生意大受影響?！兑矮F刑警》上映時，為吸引觀眾，電影票價由50港幣降到25港幣。他沒想到，委屈求全的半價票房只是開始。
就在《野獸刑警》獲獎前一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fā)。10月下旬，國際炒家移師香港，矛頭直指香港聯(lián)系匯率制。臺灣當(dāng)局突然棄守新臺幣匯率，一天貶值3.46%，加大了對港幣和香港股市的壓力。這場金融危機波及了香港的方方面面，本就空有其表、大廈將傾的香港電影受到重創(chuàng)。
1992年，港片創(chuàng)票房紀錄，也保持了80年代以來年均超過兩百部的產(chǎn)量。自此之后逐年減少，到1997年已不足百部。80年代港片主要依靠的臺灣市場與東南亞市場因港片泡沫化對其興趣大減，加上好萊塢電影全面進入，香港電影逐漸失去了最大的外埠市場。
金融危機像灑在傷口上的鹽，將從前累積的矛盾全面展現(xiàn)，活在黃金時代影子下的香港電影潰不成軍，電影產(chǎn)業(yè)遭到滅頂之災(zāi)。林超賢等人發(fā)現(xiàn)，一時間香港電影圈的人都在等工開，有的同事白天在公司守著，下了班去機場開出租車補貼家用。
“陳慶嘉想了一個反黑社會的題材，大概有400萬的預(yù)算，我來拍?！?00萬，在 1993年還不夠成龍片酬的五分之一（據(jù)1993年《香港周刊》雜志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總要做點什么，讓香港電影有工可開，給很低落的電影圈一點氣氛。”林超賢回憶。該片片名極為生動地反映了當(dāng)時的香港電影——《江湖告急》。梁家輝、吳君如、黃秋生等一眾主演都以極低的片酬出演，工作人員紛紛幫手，當(dāng)時整個香港只有兩部電影在開工，這是其中一部。就連陳嘉上都擔(dān)心“這可能是他最后一部電影了”。
電影的黑色幽默在壓抑的環(huán)境下更具諷刺意味。這是一部黑幫野史，久哥是四大黑幫大佬之一，篤信著一些大佬規(guī)則，比如時不時要威一把、比如滿口忠義、比如時常拜關(guān)二哥。他是24K純流氓，沒錢就搶。上位簡單粗暴：跑路到倫敦，連買十期六合彩終于中獎，滿懷豪情壯志決定回到香港重振旗鼓。電影開始不久突然遭到暗殺的久哥，決定借此機會消除異己，于是召開大會，名曰“江湖告急”。電影充滿了對過往香港黑幫影片的嘲諷：口口聲聲仁孝忠義，卻永遠看重利益。
受命于危難的林超賢對這部電影下足了心思。時隔20年回溯，這可能是他生命中詼諧的一面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閃現(xiàn)于銀幕。它不同于日后林超賢電影畫面中充斥的人性撕裂與爆炸式的荷爾蒙，僅靠平鋪直敘的苦中作樂就展現(xiàn)出當(dāng)時香港電影的無奈悲涼。這部電影也在林超賢心中占據(jù)著極為重要的位置。在多次采訪中他都提到，目前最想拍的是《江湖告急2》。
電影拍完了，人在江湖依然身不由己。工作伙伴走的走，撤的撤。梁鳳英記得，那段日子，林超賢喝酒很兇，喝了會談到自己的不如意，會說自己孤獨沒人幫忙。
為了營生，也為了留在這個行業(yè)，他先后拍了《千機變》《沖鋒陷陣》等作品。盡管《千機變》以2800萬港幣的票房沖到2003年香港本土電影年度票房排行榜第二名，但林超賢拍得極不開心：沒有主題、純粹為了商業(yè)而拍?！白鳛閷?dǎo)演，我應(yīng)該去控制影片的生命。但一直慚愧，種種原因我控制不了。那時也遇上SARS，大家都拍小成本影片來渡過這段時間。很失意，到了《沖鋒陷陣》之后覺得不能再這樣了，想做回副導(dǎo)演，甚至不做電影了。我看不到自己在行業(yè)的位置，看不到電影圈的未來?！?/p>
陳嘉上與梁鳳英都看到了香港電影市場對林超賢的限制：預(yù)算緊張，會限制創(chuàng)作空間。林超賢學(xué)會并擅長的槍法在越發(fā)緊張的環(huán)境中漸漸丟失。
快要陷入絕境的他接到香港電影總會的邀請，希望他作為電影一線工作者去給香港的學(xué)院上課，培訓(xùn)專業(yè)的電影工作者——囿于環(huán)境變差，原有的電影工作人員紛紛轉(zhuǎn)行，有工開也難找到人。林超賢答應(yīng)下來，半是賺錢，半是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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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回槍，再丟掉它
兩年的教學(xué)生涯讓近乎疲于奔命的林超賢終于歇了下來。他也得以回望來路，放眼未來。還愛電影嗎？愛。還拍電影嗎？拍。不想被干涉怎么辦？自己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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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獸刑警》劇照（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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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鳳英結(jié)束了別處的工作，分文不取過來幫忙。連著9個月，她每天從港島住處到九龍林超賢的工作室，和他商量劇本，也帶著劇本四處敲門找投資?！拔液苄蕾p他，當(dāng)他是我弟弟。我知道他心里有熱血，他有想拍的東西，我想幫助他?！绷壶P英對林超賢說得最多的是：“我和你一起努力，直到你去好萊塢拍戲?！北M管暗夜無邊，但在她看來，林超賢早有與好萊塢相匹配的實力。堅持不懈之下，寰亞投資了《神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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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人》劇照（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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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因主演陳冠?！捌G照門”事件延期到2009年才上映的影片，在人物塑造上更像《野獸刑警》的延續(xù)。故事講述警隊最精銳的狙擊手跟剛出獄的首席神槍手亦正亦邪的角力對壘。神槍手的真正目標并非金錢，而是要挑戰(zhàn)警隊狙擊手部隊，欲單人匹馬將狙擊手全隊打敗，而年少氣盛的天才槍手亦希望與首席神槍手一決高下。劇中有前首席神槍手參與大劫案的情節(jié)，連宣傳語都是“戰(zhàn)爭，不在戰(zhàn)場，在人心；仁義，邪惡，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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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人》劇照（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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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超賢稱，《神槍手》是他第一部“想通了”的電影：情感脈絡(luò)清晰，主題表達明確，沒有旁人協(xié)助，思想全由他來把控。此后，他的自我探索明顯分成了兩條主線：一邊是《火龍對決》《逆戰(zhàn)》《湄公河行動》《紅海行動》，重爆破、重動作，腎上腺素飆升，荷爾蒙橫飛；一邊是《證人》和《線人》，著力于個人多重身份交織的沖突，展現(xiàn)人性在環(huán)境壓迫下的糾結(jié)與撕裂?！芭膭幼鲬蛐枰芰浚耐暌徊课倚枰e累，歇一下，拍劇情比較重的戲。下一次又是比較狠的，到街上沖鋒陷陣，再下一次又挑戰(zhàn)劇情張力?！眱蓷l線齊頭并進，構(gòu)筑起林超賢的電影風(fēng)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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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戰(zhàn)》劇照（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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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輝多次驚訝于林超賢對角色的投入。拍攝《線人》時，林超賢來講他在醫(yī)院外等待瀕危太太的戲，“等一下你看到一群家屬悲痛時，代表你太太已經(jīng)死了。”說到這句他就哭了。海清拍《紅海行動》第一場戲時，看到林超賢在前面動來動去，旁人提醒她：“導(dǎo)演在給你試戲呢?！蓖竺看伍_拍，她都等著林超賢先演一遍，“看他試了就知道100分是什么樣了?！睆埣逸x被林超賢問到對《證人》的角色有什么想法，他回的也是：“我沒什么想法，也沒什么意見。因為我相信我能說出來的，你應(yīng)該也想到了，你肯定想得比我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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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戰(zhàn)》劇照（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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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超賢的探索獲得了獎項的青睞：他的作品連續(xù)多年被香港電影金像獎提名最佳影片、他也多次被提名最佳導(dǎo)演與最佳編劇；《證人》令長期徘徊在二三線的綠葉張家輝破天荒地拿下了七料影帝，《線人》將過去只會在動作片中耍狠的謝霆鋒一把推至金像影帝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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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警》劇照（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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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嘉上卻對林超賢這個階段的作品有些擔(dān)心，“《神槍手》《魔警》等等都是沉淪的。觀眾去電影院看你的戲，沒有責(zé)任付錢去分享你的悲苦。這跟電影好壞無關(guān)，可是從商業(yè)角度看會面對很大的壓力。當(dāng)導(dǎo)演跌到這個坑里，對世界抱著負面想法的時候，愿意分享你作品的人相對減少了。人性希望能分享快樂，能買到希望。但他說，那就是他真實心態(tài)的反映。”
在《激戰(zhàn)》中，林超賢的絕望走到了盡頭。它的看點不僅是年近50的張家輝練出了六塊腹肌、鮮嫩可口的彭于晏帥了觀眾一臉，而是“一個人怎么突破中年危機的恐懼，知道生命路上的挫敗與困難，但依然能為了一個目標去追，不管代價多大”。他用《激戰(zhàn)》戰(zhàn)勝了中年危機，又用《破風(fēng)》告訴大家，年輕沒什么不能重來。
“拍完《逆戰(zhàn)》，我的思想更清楚了，要沖要打，還要到外面去打。不能再打了，要換一個方向，于是有了《激戰(zhàn)》。” 放下槍是林超賢拍《激戰(zhàn)》之初就有的想法，“拍《激戰(zhàn)》和《破風(fēng)》，我可以不用槍槍炮炮拍一部電影，能用動作的理念展現(xiàn)動感。”
更令陳嘉上驚喜的是：“他不靠槍也能拍出動作片，有了自己的風(fēng)格。甚至在這部戲里，特效不再成為吸引觀眾的噱頭，他已經(jīng)懂得用特效爭取想要的鏡頭。觀眾甚至不知道哪些地方用了特效?！?/p>
2011年，林超賢憑借《線人》獲得中國電影導(dǎo)演協(xié)會年度港臺導(dǎo)演獎，陳嘉上在臺下哭了，“我知道，給他一個機會，他拍電影會火的。他只是一直不幸運。我從來沒有對他失望過。終于大家知道有這樣一個人，認定他的努力。”
《激戰(zhàn)》上映后，林超賢例行去健身房，工作人員告訴他，最近很多人來報名，都是因為看了《激戰(zhàn)》。他突然被正能量籠罩，也明白了陳嘉上話中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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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旋律商業(yè)片
拍完《破風(fēng)》，磨合許久的《湄公河行動》終于可以開拍了。在《湄公河行動》之前，林超賢正與博納總裁于冬談另一個公安題材：公安部提出拍攝以“10·5中國船員金三角遇害事件”（湄公河慘案）為背景的《湄公河行動》。這是國內(nèi)第一部與公安部直接合作的電影，雙方摸著石頭過河，磕磕絆絆籌備了三年。
林超賢成為第一個與官方合作的香港導(dǎo)演。一連串籌備會議迎面而來。十多個專家，頭銜長到記不住，圍成一桌分析拍攝構(gòu)思，專家不是電影行業(yè)中人，主要從劇本思想與人物形象上提出修改意見，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藝術(shù)想法則放在次要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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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海行動》劇照（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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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公河行動》最初的版本中，幾位中方警察去泰國臥底，在黑暗世界求生存，躲過危機再將犯人帶回國。由于臥底生存方式復(fù)雜，涉及到影響警察形象問題而作罷。到拍攝前已經(jīng)改了二十多稿。林超賢最后說，“如果不接受那我就不拍了”，于冬與公安部高層溝通，才確定下基本方案：先拍，回來看片再決定可不可以，需不需要補拍。
內(nèi)地演員的表演方式讓林超賢感到陌生。陳寶國飾演一位領(lǐng)導(dǎo)，一舉手一投足，林超賢不知道對還是不對?！罢鎸嵉乃麄冎v話是這樣嗎？我之前生活在香港，對所有人的狀態(tài)都清楚，我能有判斷。我對國語的理解沒有那么準，一句話順序不一樣意思也完全不一樣。”或許是有了前車之鑒，《紅海行動》中的文戲大幅度減少，只留下必要的對白。
拍完回來，又是一系列專家研討會。一番爭論后樣片送到了領(lǐng)導(dǎo)辦公室，回復(fù)“好看”。林超賢發(fā)現(xiàn)，這是和官方合作的一個程序，“大家提意見，領(lǐng)導(dǎo)拍板。我遇到的領(lǐng)導(dǎo)都很開明?！?/p>
《湄公河行動》在2016年國慶檔電影票房整體低迷的情況下，連續(xù)七天逆跌，最終獲得了11.84億人民幣的票房。這部作品靠著緊張的節(jié)奏、真槍實彈的場面，殺出一條口碑和票房雙贏的“血路”，帶有實驗性質(zhì)的合作成了，它也成了林超賢手中的一支“新槍”。
他接著投入了《紅海行動》的拍攝。有了《湄公河行動》的先例，同樣是與官方合作的《紅海行動》順利不少?！啊朵毓有袆印纷隽艘粋€示范，原來可以這么去做。后面就沒這么嚴了，《紅海行動》在創(chuàng)作上沒有太大問題?！?/p>
2015年7月，海軍軍方?jīng)Q定圍繞撤僑創(chuàng)作一個電影劇本，海政電視藝術(shù)中心經(jīng)過市場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博納影視做過《智取威虎山》和《湄公河行動》，又在籌備《建軍大業(yè)》，有成功的拍攝經(jīng)驗。
于冬牽線，林超賢與軍方進行了更詳細的溝通。海軍的支持頗為慷慨：拍攝背景是也門撤僑事件，具體內(nèi)容盡管想，需要什么支持都可以配合?！暗敕ê皖A(yù)算提前半年或至少四個月確定。我們要一個一個程序過，需要提前申請。對你們來說是拍一部電影，對我們來說是一個行動，需要很多部門安排、配合。”林超賢提出的條件是，不能干涉角色塑造，在不觸及根本問題的情況下，保證絕對的創(chuàng)作自由。
在拍攝一場軍艦戲時，梁鳳英更為真切地感受到了軍隊的嚴格。定好通告后，天氣預(yù)報顯示會有一場臺風(fēng)打到湛江。出于對演職人員安全的考慮，梁鳳英向軍事制片主任王強提出取消通告。王強一頓痛罵，“我們是軍隊，軍令如山，刮風(fēng)下雨也不能改?！蹦呐挛绮瓦t到了三分鐘，王強也會打電話來投訴：“兩百多個海軍在這邊，說好12點到，他們肚子已經(jīng)餓了，為什么遲到了3分鐘？“我入行三十年，從來都覺得我是專業(yè)的。這次好像被挑戰(zhàn)了?，F(xiàn)在就明白，跟官方合作，必須要明確，一切想清楚，說了就不能改?！?/p>
原本林超賢設(shè)置了一段蛟龍隊員與另一個國家團隊一起行動的戲，但軍方考慮到國家問題而作罷。他轉(zhuǎn)而將故事核心放到展現(xiàn)“使命感”上，在他的構(gòu)想中，蛟龍隊員展現(xiàn)的是軍人的使命感，海清飾演的女記者則代表了普通人的使命感。最后的搶黃餅事件中，兩股使命感匯合，平凡人激發(fā)了軍人，軍人也成了平凡人，話題指向中心思想：每個人都擁有使命感。
涉及軍事機密的部分不能拍。軍艦的作戰(zhàn)指揮中心有所有的操作系統(tǒng)和電腦，商量作戰(zhàn)方案也在那個空間，不能曝光。片中呈現(xiàn)的指揮中心是自己搭的，更大，也更利于拍攝。
小沖突也是有的，林超賢為8名蛟龍隊員特制了貼身便服，拍攝時軍方代表要求用海軍真實的便服。真實便服相對寬松，欠缺美感，林超賢反對。最終海軍的意見占了上風(fēng)，但成片中林超賢考慮到畫面美感，將那場戲剪掉了。
溝通耗去大量時間。監(jiān)制梁鳳英負責(zé)斡旋，不夠流利的國語并不是惟一的障礙?！爸苯颖磉_擔(dān)心因語言不同產(chǎn)生誤解，越來越發(fā)覺少了一個中間溝通的角色。對方是軍方，我們是香港團隊，下次有機會再合作，希望能有一個有一定位置的人在我們之間成為一個橋梁。”林超賢總結(jié)。幾次合作下來，他的普通話標準多了。
海軍如約提供了足夠的支持：林超賢最多動用六艘軍艦一起出海，再用直升機航拍，“臨沂艦”是剛?cè)肓械男屡?，造價14億。UH-1多功能戰(zhàn)地直升機、C-130大力神渦槳運輸機等現(xiàn)役主力裝備一一登場亮相。
于冬在林超賢辦公室看了第一個3小時粗剪版，聲效特效都沒有，他一口水沒喝看完了。放完電影，他馬上擁抱了林超賢，第一句話是“你先讓我去上個廁所”。海軍方面原本以為是與《戰(zhàn)狼2》類似的呈現(xiàn)形式，但實際看片大大出乎了他們的預(yù)料。
從《湄公河行動》開始，于冬有意識地加強主旋律基調(diào)，海報上的口號是“熱血報國”，《紅海行動》從一開始就向觀眾傳遞信息：這是關(guān)于中國強軍夢的大片。
觀眾對此頗為買賬，截至發(fā)稿，《紅海行動》票房已超過36億人民幣，成為2018年春節(jié)檔票房冠軍，位列華語票房排行榜第二名。繼《湄公河行動》之后，林超賢又用“新槍”打出《紅海行動》，將自己推上主旋律商業(yè)片的巔峰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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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還去好萊塢呢？
他偶爾會懷念80年代香港人在街頭拍電影的瘋狂。把攝像機藏起來，演員突然沖到馬路上開槍或是砍人，行人都不知道什么回事，以為是真實發(fā)生的事件?！澳切╇娪坝辛α?，觀眾能呈現(xiàn)出最真實的力度。”
海清殺青那場戲，需要拍攝她因撿手鏈躲過了汽車爆炸。她與導(dǎo)演約定爆炸與自己的特寫分開拍。前面三條林超賢都不給過，覺得不真實。海清看回放，也發(fā)現(xiàn)自己雖然努力表演爆炸之后的害怕，但看起來情緒不到位。林超賢建議實炸實拍，海清撿手鏈時只聽到耳邊“嘭”的一炸，下一秒熱浪滾滾而來，把她推倒在地，頭發(fā)都快燃起來，她一手玻璃，又害怕又憤怒，找對了女記者面對恐怖分子襲擊的心態(tài)。林超賢高興地說了“good take”，拉著她看回放，不停說太好太好。海清一看，果然狀態(tài)完全不同。
《紅海行動》拍攝使用的武器都是真槍實彈，子彈雖經(jīng)過處理，但依然有火藥在里面，“全真武器和裝備呈現(xiàn)的效果是不一樣的。”林超賢說?！昂芏嗤信膭幼髦皇菫榱穗娪靶Ч?，我也追求，但我不會太不符合現(xiàn)實?！?早在拍攝《飛虎雄心》時，林超賢就摒棄了“扔個手榴彈一個大爆炸全是火”的呈現(xiàn)形式。子彈怎么射，手榴彈怎么炸，林超賢的電影里能找到答案。
在《火龍對決》中，他曾嘗試找回那種力量感。在中環(huán)，讓演員拿槍去追，攝像機預(yù)先藏好，全實景拍攝。臨時演員混在路人中間，帶動路人的反應(yīng)。在拍攝用到的路段外圍擺上信號燈，讓外面的人知道在拍戲。提前計算好時間，分批次攔住路口經(jīng)過的車輛，在預(yù)定時間內(nèi)完成實景拍攝。“用這種方法去拍電影，全世界只有香港。以前所有人都是這么拍的，我們很懂怎么去控制環(huán)境。”
控制環(huán)境不夠，他還要控制演員。拍《激戰(zhàn)》，張家輝和彭于晏都成了準專業(yè)拳擊手，拍《破風(fēng)》，彭于晏快練成專業(yè)自行車手。拍《線人》，謝霆鋒真的被打到渾身是傷——總之，一切做到極致。
“純粹，”陳嘉上這樣評價林超賢，“他拿到東西就想盡辦法在條條框框里做到最好，別的什么都不管。‘放棄’從不擺在字典里?！都t海行動》最好的是證明了誰也不像林超賢，給你多少個億去呈現(xiàn)這件事情，行動吧。結(jié)果你看，超賢實打?qū)嵔o了你答案?！?/p>
陳嘉上認為，《湄公河行動》和《紅海行動》有些處理是他完全不能超越的，“對鏡頭的掌控，天啊，這王八蛋太厲害了！”見到師傅徐克，陳嘉上對他說：“我雖然比不過你，但我的徒弟超過了你的徒弟?！?/p>
《紅海行動》的成功引來了美國制作公司的橄欖枝。當(dāng)好萊塢真正找上門時，梁鳳英反倒沒有愿望實現(xiàn)的激動了，“我希望他有成就，但好萊塢有它的制度，他不一定會習(xí)慣。他需要創(chuàng)作的自由，我們現(xiàn)在有條件，為什么還去好萊塢呢？”
林超賢的辦公室已經(jīng)從尖沙咀的小房間移到了觀塘寬闊的寫字樓，落地窗外是蔚藍的海。辦公室兩面墻擺滿了超級英雄的手辦和各類槍支模型，這代表了他作品的兩個主要特色——英雄一般的使命感與永不缺席的槍炮轟鳴。Batman擺在最顯眼的位置，那是他最愛的超級英雄，因為在他身上，“有強大的時候，也有軟弱的部分，能感受到超級英雄也有人性”，這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他電影角色的重要著力點。槍支模型早已和當(dāng)年找尋的那把特殊的槍不同了，它們更先進、更精密、更帥氣。
他依然堅持每天運動，緊身運動衣讓這位53歲的中年人看起來依然結(jié)實有力。多年以前，他靠運動度過了那些黑得看不見光的日子。多年以后，這副從未停息的身體也將帶著他找尋新槍。
好萊塢會是那支新槍嗎？
（感謝梁鳳英、陳嘉上、海清、張家輝、彭于晏接受采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