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理論對生活有何意義?為世界提供理性的整體解釋可能嗎?人類排除千難萬險,抵達日心說、牛頓力學、進化論、量子物理,使科學成為“真理”的代言者,用數(shù)學和實驗思維樹立的科學大廈里卻沒有人之善惡、悲喜的位置——科學果真是這個世界的全部答案?曾以建構普適理論為己任的哲學,在今天是否壽終正寢?《哲學·科學·常識》思考的正是“科學與人文”、“理論和現(xiàn)實”等重大命題。這本書初版于2005年,是哲學家陳嘉映走入大眾智識讀者視野的開創(chuàng)之作。此次新版,陳嘉映重新構思了最后一章(該章是對常識、科學、哲學三者關系的集中討論),本文即摘自該書最后一章《通過反思求取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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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革命之后的哲學,逐漸喪失了哲學-科學的性質(zhì),從對世界的整體解釋退回到概念考察的領域。今天的哲學早已不再是亞里士多德式的哲學,也不可能還是那樣的哲學。那么,今天的哲學的任務是什么?我希望就這個問題提出比較系統(tǒng)的看法,眼下,我要做的只是沿著本書的論述脈絡提一點兒導論式的看法。[1]
在我看來,哲學是道理之學。哲學關心包含在經(jīng)驗和概念之中的道理,明述這些道理,并把它們勾連貫通??茖W不是明述的自然理解,哲學卻是。我們普通人會正確使用魚、鳥、感覺、好壞這些概念,就此而言,我們已經(jīng)知道包含在這些詞里的道理,但我們不一定知道怎樣明述這個道理,明述我們在使用中已經(jīng)知道的東西。[2]
哲學不止于明述經(jīng)驗中包含的道理。道理連著道理,哲學家不斷追索淺顯道理背后的深層道理。這種追索時常把他引到與常識相反的結論那里。前面說到,科學理論會提出日心說、空間彎曲等等不同于常識的結論;哲學家的結論也可能與常識大異其趣。我們看到有的東西在動,有的東西在靜止,巴門尼德和芝諾卻斷言:無物運動;而赫拉克里特得出相反的結論:無物靜止。我們明知白馬也是馬,公孫龍子非要證明白馬非馬。我們看見樹林、牛羊、桌子板凳,羅素和艾耶爾卻告訴我們,我們看到的其實都是sense-data,感覺與料。我們平常人相信有很多事物,應該說,差不多所有事物,都是在我之外存在的,但笛卡爾和貝克萊卻懷疑外部世界是否存在,或者干脆斷定外部世界并不存在。我們平常看到人和人是不平等的,有的嬰兒一落地就又白又胖,有的生出來就是個畸形兒,有人生在豪富之家,有人生在赤貧之家;哲學家卻會主張,人生而平等。不管我們是否接受這些古怪的結論,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哲學結論與常識相乖異,不同于科學結論與常識相乖異。實證科學從一開始就致力于從外部處理資料,因此不在意創(chuàng)立很難或無法得到自然理解的概念,如不可見光等等,這些概念原則上無法用自然語言來表述,它也不在意我們是否能依賴常識來理解它的結論,例如理解波粒二象性。與之對照,哲學,包括哲學-科學理論,其所依據(jù)的所有道理都來自常識,無論它得出的結論多么有悖常識,它們所依的道理都需要常識認可,一定要能夠用常識所能理解的論證來向常識證明自己。哲學結論不是通過對世界的探究而是通過經(jīng)驗反省達到的,它們始終依賴于我們能夠自然理解的道理。白馬非馬這個論斷夠古怪的,但公孫龍子是從我們都同意的前提一步步推論出來的。存在即是被感知,物質(zhì)世界并不存在,這個主張和常識滿擰,但貝克萊卻明稱,這些都是人們觀察世界的自然方式,盡管人們自己沒有意識到是這樣。他的非物質(zhì)論是要“把人們喚回到常識”。羅素同樣聲稱他的哲學有意維護“健全常識”。不妨說,在他們看來,那些古怪的結論其實就潛藏在平常理解之中,思想通過對平常理解作更深刻的反思達乎這些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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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科學·常識》、作者:陳嘉映、出版社:中信出版社·新思文化、出版時間:2018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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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家的論斷當然并不都對。白馬當真不是馬?當真無物運動?在什么意義上人生而平等?某個哲學論斷是否來自正當?shù)耐评?,抑或是在表述和推論的過程中偷換了概念,這需要具體探討。我這里想說的是,由于哲學必須與常理相通,我們普通人原則上可以依賴自己的心智對哲學論斷做出評價。哲學結論既然來自經(jīng)驗反思和概念考察,我們就能夠通過經(jīng)驗反思和概念考察來檢查哲學論證的正誤,無須等待更多的證據(jù)??茖W結論就不是這樣。一個結論來自違背常識的波粒二象性這樣的概念框架,并不是我們拒斥這個科學結論的理由。由于科學理論意在從外部說明資料,有時我們就需要等待更多的觀察-實驗證據(jù)才能夠判斷一個結論的真?zhèn)巍?/p>
哲學是自我反思的理性,這包括對它自身任務的反思——它通過這一反思不斷努力獲得正當?shù)淖晕依斫?。前面說到,經(jīng)驗反思和概念考察從來就是哲學的出發(fā)點,今天的哲學繼承了哲學-科學的這一認知形態(tài)。但它已經(jīng)知道,這種思考方式不能為世界運行的機制提供理論。哲學不能建立大一統(tǒng)的理論,不能為任何問題提供惟一的答案,不能為未來事件提供預測。這些都是實證科學的特點??茖W通過巨大的努力擺脫了形而上學的統(tǒng)治;哲學面臨著相應的任務:哲學需要擺脫實證科學的思想方式。
哲學-科學曾以建構普適理論為己任。20世紀以后,大概沒有哪個哲學家還幻想建立關于自然界的哲學理論了,但直到今天,哲學-科學的慣性仍在,人們?nèi)匀灰欢僭俣貒L試在其他領域建構普適哲學理論,我們有各種國家理論,有真理的符合論、融貫論、實用論、冗余論,有語詞意義的指稱論、觀念論、可證實論等等。但不管建立普適理論的自信有多少,事實上卻從來沒有哪個哲學理論獲得公認,甚至像胡塞爾、卡爾納普那樣精心構造的理論,幾乎只對學院里少數(shù)幾個教授有意義,我們從黑格爾、胡塞爾、卡爾納普那里學到好多東西,但這并不要求我們接受他們的整體理論。我希望本書的論證已強烈提示,哲學不可能建立任何普適理論。我也希望有機會對此進行更完備的專題論證。
與營建哲學理論的沖動相呼應的有另一種傾向,人們不假思索地認為,如果我們有什么事情弄不清楚,科學遲早會把它弄清楚。我們期待大腦神經(jīng)的研究來解決意識的緣起問題、語言和思想的關系問題,期待基因研究來解決遺傳與教育的問題,來解決自私和無私的問題,期待對生物擇偶的研究來解決美感問題,解決幸福和不幸的問題。這些是虛幻的期待。我們都知道,奧古斯丁在《懺悔錄》中用了大量篇幅來探討我們每個人只要對時間有所思考就會碰到的困惑。奧古斯丁問道:在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之前,上帝在干什么?他回答說,時間是隨著創(chuàng)世一起創(chuàng)造出來的,因此,并沒有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之前”這回事。當代物理學有一套成熟的時間理論。這些極為成功、極為高深的理論,是否已經(jīng)“解決了時間問題”?是否釋解了奧古斯丁關于時間的困惑?我不知道你對奧古斯丁的這個回答是否感到滿意。如果你聽了奧古斯丁的回答仍然感到困惑,那么,你聽了大爆炸之前沒有時間這回事恐怕也仍然感到困惑。不管物理學或任何別的科學提供給我們什么普適理論,我們?nèi)匀辉诮?jīng)驗這個世界,我們?nèi)匀挥闷匠5姆绞秸f到運動、靜止、日出日落、過去與將來。對時間感到的困惑,用上引維特根斯坦的那段話來說,是“關于事件的持續(xù),關于事件的過去、現(xiàn)在或未來的各式各樣的陳述”的困惑。而這些困惑,又和我們對生死的體悟、感嘆或諸如此類的東西聯(lián)系在一起。這些困惑,不是物理學所能釋解的,當然,也不是物理學所要解釋的??茖W成功地建立了關于物理世界的普適理論,但它并沒有達到哲學-科學欲求的普遍理解,因為它把最重要的東西,心靈,留在了世界畫面之外??茖W是真理,但它不是全部真理,也不是首要的真理。
今天,科學昌明,我們也早已接受了物理學為我們提供的物質(zhì)世界畫面,但我們?nèi)匀辉诮?jīng)驗世界,仍然用自然語言“陳述”世界,有些經(jīng)驗,有些陳述,仍然讓我們感到困惑。由此,我們反思這些經(jīng)驗和這些陳述,以期揭示自然理解之中錯綜復雜的聯(lián)系,克服常識的片斷零星,使我們的理解在這里在那里變得連貫一致。這種連貫總是局部的、多義的、不固定的。理解向來與我們變遷不定的生活世界聯(lián)系在一起,也許有人能入乎萬物一體的融通之境,但沒有人能夠提供對世界的巨細無遺的完整理解。
哲學通過反思求取理解。于是,人們會說哲學家專尚空談,并不能提供新知識??茖W家不是這樣,他要研究物質(zhì)和心靈,不只是總坐在那里考慮物質(zhì)、心靈及其相關概念,他通過電子顯微鏡乃至粒子對撞機去發(fā)現(xiàn)或制造更多的關于物質(zhì)結構及物質(zhì)微粒相互作用的事實,他在我們腦袋上綁上電極,仔細記錄腦電圖的譜線。他創(chuàng)造新概念,提出假說,建構理論,進行計算,為這些事實提供說明。[3]哲學放棄了探索事物的“客觀結構”的任務,在這個意義上,哲學的確并不提供新知識。然而,明白道理也是知,也許是最重要的知。莊子說,“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4] 老子甚至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彼麄冊缫衙髦?,哲學家不是要知道更多,他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的事情中逗留,在已知的事情里求清楚的道理。哲學之知的確不是今人通常所稱的知識。它使我們更加明白自己是怎樣理解世界的,從而加深我們對世界的理解。
[1]?此即2011年由華夏出版社出版的《說理》一書——再版補注。
[2]?這也是know how〔知道怎樣使用〕和know that〔在命題層面上知〕之區(qū)別的一例。
[3]?當然,是從外部來說明這些事實。
[4]?《莊子·馬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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