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 | 劉湘 別叫我游泳女神 叫我戰(zhàn)神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徐梅 日期: 2018-09-27

游泳女神不看顏值,看戰(zhàn)績

雅加達亞運會上,劉湘被日本媒體稱為本屆亞運會最美女運動員,比顏值更耀眼的是她的戰(zhàn)績,她在50米仰泳中以26秒98的成績奪冠,并且打破了塵封9年的世界紀錄。

這塊金牌成色十足。本屆亞運會所有國家、地區(qū)參賽代表團一共創(chuàng)造了五項世界紀錄,追平一項世界紀錄。上一次亞運會泳池中產生世界紀錄還是16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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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真是長大了!”劉湘媽媽王慧英說自己很少陪同女兒接受采訪,看到劉湘在對談中對答自如、條分縷析,媽媽眼里滿是贊賞。

上一次,女兒令她感到放心是出國外訓前母女在機場道別,“我看了下她的包,東西分門別類,井井有條,孩子可以把自己的東西、自己的生活管理好,我真是高興。”

好像是一轉眼的功夫,那個五歲半開始上游泳課外班的小鴨子就變身為美麗的白天鵝,優(yōu)雅、自信,得體。剛剛結束的雅加達亞運會上,她被日本媒體評為本屆亞運會最美女運動員,比顏值更耀眼的是她的戰(zhàn)績,她在50米仰泳中以26秒98的成績奪冠,并且打破了中國名將趙菁在“鯊魚皮”時代創(chuàng)下的世界紀錄。

這塊金牌成色十足。本屆亞運會所有國家、地區(qū)參賽代表團一共創(chuàng)造了五項世界紀錄,追平一項世界紀錄,除了劉湘這個紀錄出自游泳這個基礎大項,其他四項分別來自于射箭、射擊和舉重賽場。上一次亞運會泳池中產生世界紀錄還是2002年,日本泳將北島康介以2分9秒97奪得200米蛙泳冠軍。

“其實我有一個階段是很灰暗的,”劉湘給那個一帆風順的美麗童話摁下了暫停鍵。王慧英太知道女兒想說什么了,劉湘亞運奪冠時,她在家里對著電視機熱淚長流。

她問劉湘,“你為什么沒哭呢?媽媽都哭了,我看別人站在領獎臺上也都哭那么厲害,你吃了那么多苦,經過那么大的挫折才站到亞運領獎臺上,你怎么不哭?”

“我哭了呀!不過鏡頭拍到我的時候,我的眼淚已經抹掉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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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我是不練了,你想練你去練吧!”

盡管已經參加過兩屆世錦賽、一屆奧運會,劉湘卻是第一次參加亞運會。

她出道之初一帆風順,2012年9月25日,剛滿16歲就代表廣東省隊拿下全國游泳錦標賽暨全運會選拔賽50米仰泳冠軍,2013年5月又在全國青年游泳錦標賽上奪得50米自由泳第一名。四個月后,她滿懷抱負地躍進沈陽全運會泳道,成績出來,心沉到了水底,“付出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努力,卻只是一個第四名?!?/p>

“那個時候不管別人怎么安慰我,我都聽不進去?!彼绕渎牪坏脛e人說她有天賦,勸她不要放棄,“我已經拼盡全力了,天賦也用盡了,你們這么說,好像我還隱藏了什么所謂的天賦沒有開掘出來,你們哪里知道我是怎么付出的,你們根本不知道我的辛苦和痛苦……”

王慧英年輕時練過籃球,劉湘的父親也曾是專業(yè)運動員,夫妻二人從一開始就預見到從事競技體育的艱難,“讓孩子練游泳,開始的時候完全沒有功利心,那時候她也同時學了畫畫、跳舞,就想著讓孩子全面發(fā)展?!?/p>

“后來讓她走專業(yè),的確是看到她有這個天賦,三個月學會四種泳姿,并且她從來都不是最刻苦的,但是教練一調教,成績就噌噌往上漲?!?/p>

劉湘小學四年級時,媽媽才下定決心讓她進體校,“那個時候我就知道,這個選擇意味著什么,文化課肯定是要受影響了,孩子必須咬定決心往前拼,拼不出來,進退兩難?!?/p>

看著17歲的大姑娘把自己關在家里,不肯再下水,王慧英心疼孩子,更為她的未來著急,“飯也不怎么吃,劃拉幾口,要么不說話,要么跟你對著來……‘反正我是不練了,你想練你去練吧!’”

王慧英說自己到現(xiàn)在其實都不太愿意細想那三個月,“很煎熬?!?/p>

“我那個時候很賭氣,我媽說什么我都跟她頂著來。后來媽媽說你不練可以,你的同學都要準備高考了,你怎么也得念個大學,那你打算從小學補還是從初中補?只要你跟得上,我們去給你找老師?!?/p>

“反正我不游了!從頭開始補文化課,我可以!”當著大人的面兒嘴硬,關起門躺在床上卻有些心虛,“落下的功課太多了,還有我這么大個子,往教室里一坐,比身邊同學高那么多大那么多,也很沒面子??!”

“從小為了練游泳幾乎犧牲了所有的業(yè)余時間,一路走來付出了那么多,什么都沒有得到就放棄……”她自己問自己,“你舍得嗎?你甘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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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湘小時候游泳訓練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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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慧英印象里這是劉湘第二次跟她說不練游泳了,第一次是她學游泳兩年多,“那時候還小,不到八歲,但她從小說話跟小大人一樣,我們之間一直是這個溝通方式,我跟她講道理,也會聽聽她的道理?!毙∨笥岩荒槆烂C,講了幾點,“第一,媽媽讓我學游泳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鍛煉身體,還可以自救自保。第二,游泳占用了我太多業(yè)余時間,太枯燥,我沒有興趣繼續(xù)練了,我想畫畫想跳舞想跟小朋友一起玩兒……”

王慧英一邊吃飯一邊聽孩子說,“說實話人家講得有道理,沒辦法反駁?!彼畔驴曜痈⒆由塘?,“你看這樣好不好,媽媽已經交了這個學期的學費了,不能退,你先把這個學期游完可以嗎?”

“穩(wěn)住了她之后,我就去找她的啟蒙教練,教練很有經驗,說你給她報個比賽,她感受到競賽的樂趣就不會說不練了!”

“后來真是這樣!”

劉湘代表學校參加了廣州市天河區(qū)運動會,“全校就她拿了50米自和50米仰兩塊金牌,把她高興的,自那之后,再沒說不練了?!蹦谴伪荣惇劻藘蓷l大浴巾,王慧英一直存著作紀念。

這一次,又怎么扭轉局面呢?劉湘離隊將近三個月時,王慧英幾乎也要放棄了。

“有一天她忽然跟我說,媽,我想去買個床墊,我在隊里那個床墊太小了,不舒服……哎呦,最后她自己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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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叫我女神,叫我戰(zhàn)神

“不甘心”是劉湘決心重新入水的發(fā)動機,然而只有不甘心似乎還不夠,接連的打擊把她求勝的彈簧壓緊到極限。

職業(yè)游泳運動員必須每天下水保持“水感”,三個月不下水“幾乎就等于是重來”,恢復訓練一個月后,她迎來青島全國冠軍賽暨仁川亞運會選拔賽。王慧英在青島有許多親朋好友,“那個時候還是過于樂觀,費了好多心思,買齊了比賽門票,招呼親朋好友一起去現(xiàn)場看比賽,給劉湘加油!”

又是一個第四,痛失亞運參賽入場券。

劉湘的主管教練何新中帶著隊員外出比賽時,把訓練計劃留給了按摩醫(yī)生濤哥,“那時候館里都沒什么人了,只剩下小隊員或者是少數(shù)沒有達標的?!彼刻煺罩柧氂媱澮唤z不茍地練,濤哥不能給她任何技術上的建議,但認真地給她掐表計時。

孤獨地在水中往返,身體中的兩個自我卻常常在對話,有一個“我”說話刺耳,“你怎么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另一個“我”不讓她沉下去,給她鼓勁打氣,“加油!你可以用成績證明自己!”

那一秋一冬,她在北京訓練局練得很苦,常常游到最后一個才爬上岸,來不及吹頭發(fā)就跑去趕回運動員公寓的最后一班車,“頭發(fā)梢都結冰了?!?/p>

王慧英聽得濕了眼睛,“她那時候都沒跟我說這些,打電話話不多,就是報個平安?!?/p>

“我很佩服她,訓練特別刻苦,”何新中教練說到劉湘時,常常表示對她的欽佩,很少有教練會這樣稱贊自己的隊員。

2014年,劉湘在全國游泳錦標賽上獲得50米仰泳冠軍,“雖然成績不是太好,但這個冠軍對我是個很大的心理安慰?!?/p>

2015年8月,她成為喀山世錦賽泳池中躍出的黑馬,一路從預賽殺入決賽,拿下一枚寶貴的50米仰泳銅牌。也正是在那屆世錦賽上,寧澤濤登上了男子百米自由泳最高領獎臺,以驚人戰(zhàn)績+驚世美顏橫空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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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10日,北京,游泳世界杯,左起:劉湘、布魯姆、阿特金森、麥克沃伊在水立方與粉絲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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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官秀美、身材頎長的劉湘站上領獎臺,也瞬間被封為“女神”,此后媒體報道她時必定要提到“顏值”這個標簽,“其實我一直不喜歡別人這么叫我,我一直長這樣的,但是沒有成績,沒人夸我美?!?/p>

跟同齡的女孩子一樣,她愛自拍,愛美甲,愛時尚,受關注后,她的粉絲數(shù)激增,但有粉就有黑,煩惱也隨之而來,“有人叫我女神,也有人在我微博下面留言,‘沒成績叫什么女神!’”

王慧英但笑不語,這一次,不用她再想辦法激勵女兒了,“劉湘特別好勝,不服,她不能讓別人不說話,那就只能自己努力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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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背后是團隊保障和科技助力”

“好吧,我承認我成績還不行,50米仰泳就是一個非奧運項目,我也就拿了個銅牌而已?!?/p>

有一段時間她還很認真地對前去采訪她的記者一一解釋,請他們不要隨著網友的說法,叫她“游泳女神”。后來發(fā)現(xiàn)無果,唯一能做的是專注訓練,讓成績趕上美譽。

成績的提升讓她獲得了更多訓練和保障資源,而精細化訓練和科技助力使得她的潛力得到了更有效的開掘,她開始步入一個優(yōu)秀運動員的良性循環(huán)。

“我從來就不是那種很‘吃量’的運動員,我不屬于那種用大運動量訓練來換成績的類型,一堂課6000米到7000米對中長距離運動員來說習以為常,對我就是很大負荷?!?/p>

王慧英在一旁頻頻點頭,她也非常感恩劉湘從啟蒙到少體校,遇到的老師都能因材施教,“他們對劉湘的愛護使得她沒有過早被消耗?!?/p>

“我需要更精細的訓練計劃,一堂課4000米左右就能完成我短距離應該有的東西。而不是不管你是長是短,上來就8000米砸到身上?!眲⑾嬲f小的時候對訓練只有感受,并沒有一個系統(tǒng)性的思考,“我到底缺什么?應該練什么,怎么練更科學?這些都是自己水平慢慢往上走、出國外訓開眼界、跟教練磨合得更成熟之后才越來越清晰的?!?/p>

幸運的是何新中教練也是一位勤于思考、樂于學習、不斷更新訓練理念的人,他和劉湘一起探討什么樣的訓練方式更適合她?!皠⑾娴某煽兺黄婆c訓練理念的改變、科技服務團隊的助力有直接關系?!比ツ?月,劉湘在天津全運會50米自由泳預賽、半決賽兩破亞洲紀錄,何新中教練受訪時便將這個成績歸功于“科學訓練”,他說自己“尊重科學”,“相信科學的訓練可以復制成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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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新中教練和國家體育總局科研所研究員林洪合作默契,林洪是中國游泳運動生物力學研究的權威,多年來幫助許多頂級游泳運動員完成了技術優(yōu)化和創(chuàng)新。

“林老師最開始跟我說的是提高劃效,通過觀察,他發(fā)現(xiàn)我那時候50米要劃48下。林老師說好的運動員38到39下就能到,你這樣劃阻力大、效率低。”

劉湘體會了一下動作,立即采納了建議,教練也及時給她做了訓練計劃的調整,“50米我27個動作到邊,速度上也有要求,至少劃進33秒。我以前的確是感覺自己啪啪啪一直在搗,但是有時很空,劃不到水?!?/p>

改進技術對運動員是一個熬煉,每天都在反復練,但是有很長時間看不到進步,“一個好的動作經過千百次的重復,慢慢定型,成為肌肉記憶,一直穩(wěn)定到成熟的地步,那個階段就是所謂的瓶頸期,有時自己也會覺得難熬,你付出再多,成績都出不來?!彼叹殹F隊成員還有心理醫(yī)生交流,“把自己的問題說出來,把壓力釋放出來?!?/p>

天津全運會上,所有獲獎運動員的教練員也一起登臺領獎,這個安排讓劉湘覺得特別贊,“我們每個運動員后面都有一個團隊,教練、科研人員、隊醫(yī)、心理醫(yī)生等等,大家一起付出,一起走過高山低谷,一起陪我渡過瓶頸期,砰的一聲,所有的付出累積的能量釋放出來了,這個榮譽就應該整個團隊一起分享?!?/p>

出征雅加達之前,林洪和何新中通過日常訓練的數(shù)據分析,已經看到劉湘在50米仰泳項目上具備破紀錄的實力,“做成績預報時,他們倆改了好幾次,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林老師主張寫27秒,世界紀錄是27秒06,這意思就是我可以破紀錄,何練覺得這樣的話,各方面關注會一下子壓過來,還是保守點兒好……”

8月21日晚,女子50仰泳決賽,以預賽總成績第一進入決賽的劉湘從第四道蹬臺出發(fā),出水,振臂,每一個動作都曾千錘百煉。

26秒98,她打破世界紀錄獲得冠軍。

“我們的青春和汗水都在泳池里,值得嗎?每次比賽到邊轉身,看到自己的成績,聽到觀眾的喝彩,就覺得這樣的奮斗是非常美好的!每個人都有夢想,但是到達目標,實現(xiàn)它的,只有少數(shù)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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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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