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們來了!”
300級臺階,從新疆天池邊的道觀福壽觀牌坊走到觀門,普通人大概只需幾分鐘。但平均年齡過七旬的劉美麗、劉安妮和劉艾林姐妹三個,停停走走,興奮地聊天、提問,花了數(shù)倍的時間。
9月底10月初,從所居住的澳洲、美國,姐妹仨齊聚烏魯木齊,又從天池、庫車,一路追尋父輩的足跡。
90年前,她們的父親劉衍淮,中國西北科學考查團(備注:1930年代用“考查”而非“考察”一詞,本文也因循此叫法全文照用。以下簡稱這次考查為“西北科考”)的第一批成員,當時的北大理預科學生,曾駐扎于天池福壽觀一帶進行氣象觀測。因為在這次科考期間表現(xiàn)優(yōu)異,劉衍淮獲得了珍貴的留德機會。留學期間,出于對軍事氣象的興趣,他矢志獻身這項事業(yè),回國后培養(yǎng)了成百上千軍隊氣象人員,為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作出了貢獻。劉衍淮與李憲之并稱為海峽兩岸的氣象科學泰斗與“一代宗師”。
雕梁畫棟的福壽觀并非氣象站原址,氣象站坐落在更遠的山坡上。
觀測站有一蒙古包,余與德人馬學爾及一哈薩克仆人住其中。山之陰面松柏叢生,山腰有一三官廟,有道士ー人主持之。山下為一大湖,岸上松柏蒼翠,風景絕佳。湖岸道觀名福壽寺,有道士數(shù)十人,耕種附近田地,也去迪化化緣。
——劉衍淮西北科考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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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過去,不僅當初的帳篷早已灰飛煙滅,原址附近也沒有關于劉衍淮及科考團的丁點介紹。
但在1930年代,這是轟動一時的大事件,當時的北平新聞界給予了連篇累牘的報道。1927年4月,中國學術(shù)團體協(xié)會與瑞典地理學家斯文·赫定合組的“中國西北科學考查團”成立。5月,專業(yè)人士的隊伍,加上數(shù)百匹輜重累累的駱駝,從北平西直門火車站出發(fā),在先后兩次共6年的征程中,跨越巴丹吉林沙漠、塔克拉瑪干沙漠,北過天山準噶爾盆地,南至羅布泊和塔里木盆地、柴達木盆地,涉及面積約460萬平方公里。
一次原本因德國漢莎公司開辟新航線而派赫定啟動的氣象考查,最后演變成了長達數(shù)年(將之后的綏新公路勘察也算入共計8年),綿延萬里,涵蓋氣象觀測、地理和測繪、地質(zhì)古生物調(diào)查、考古學和民族學等多學科調(diào)查的大規(guī)模研究。所得各類采集品、文物與科研成果,可謂汗牛充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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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西北科學考查團科研活動示意圖(1927.5——19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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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前,劉家姐妹將劉衍淮留下的科考照片、日記和文獻等珍貴資料捐獻給新疆師范大學黃文弼中心?!斑@些東西回到了它們的家。我們想,在天上的父親應該會很高興?!眲⒚利惾忝谜Z帶欣慰。
9月29日,該中心舉行了隆重的受贈儀式和紀念活動。徐炳昶、黃文弼、袁復禮、龔繼成和劉半農(nóng)等西北科考團科學家、學者的后人見證了這一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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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文弼在科考途中 ? ? ?圖/王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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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文弼中心的成立同樣源自一項意義非凡的個人捐贈。2012年至今,黃文弼的兒媳李傳芳帶領子女,遵循兩代人的遺愿,在多方調(diào)查后,選擇將黃文弼的三千多冊圖書(多為線裝書)、一千多枚拓片及珍貴地圖捐贈給新疆師大。不久前,袁復禮后人也把家里保存的(由袁復禮收藏多年)科考團部分成員的文獻和物品捐贈給這里。
然而,除后人圈子和少數(shù)研究者以外,西北科考的歷史如同一片巨大的空白,為世人所忽略。如若不是在1980年代之后,先后由民間發(fā)起過三次周年紀念、一次課題研究,又在黃文弼中心朱玉麒等熱心學者努力下開始籌建科考團紀念館和研究平臺,中國西北科考團幾乎就要埋沒在歷史的縫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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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文弼第一次蒙新考察日記》手稿 ? ? ?圖/本刊記者 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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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我們習慣了晝夜兼程,生怕慢下來,習慣了興沖沖地往前看,不太往后看。到今天,塵埃落定,我們終于到了要把歷史翻出來摸一摸、細細琢磨的時候?!秉S紀蘇說?!盎仡?0世紀初的西北科學考查,是在傳統(tǒng)學術(shù)和現(xiàn)代科學的結(jié)合中一次極有意義與成就的實踐。但1949年后,在反侵略、反帝的話語體系里卻陷入了尷尬。今天來看這段歷史,其實正是一部民國前后的外交史,知識分子和民間社會的成長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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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胼手胝足,永無止境”
古人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勉勵青年,而我們又恰恰生在如此不幸的一個中國,更不容有半點安閑自在、偷生于世!……我希望能像一個穿老布衣服的鄉(xiāng)下人,胼手胝足,辛苦一生……我愿腳踏實地一生做我的實地工作。我愿永遠保持這樣的態(tài)度!
——地磁學家、地球物理學家,中國西北科考團成員陳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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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艾林的童年記憶里,科考永遠是父親劉衍淮講給她聽的每晚Bed time story(睡前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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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小了,我只記得他講他們騎駱駝。講狼來了,一條一條死的狼,在帳篷旁邊。還有夜里入睡前,生怕駱駝跑掉,他們會把駱駝繩子綁在手腕上?!?/p>
直到看到父親的親筆日記,才了解真實場景的危難。
山上風大,野狼常到蒙古包周固尋覓食物。有一次我在冰面沿湖測量,想畫一湖的地圖,因四月中天氣已稍暖,湖冰時時作破裂聲之巨響,余懼冰裂而墜水,故半途而廢,常見山上降雪之日,湖及寺處降雨,上下高度差千余米,溫度差在10℃以上,五月三日下山時山上積雪深1m。
——劉衍淮西北科考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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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要守得住寂寞?。 鼻皝硇陆畮煷髤⒓蛹o念活動的臺灣氣象學人葉文欽邊看展覽邊感嘆。
在團員和赫定的記錄中可見,嚴酷的氣候條件是首當其沖的噩夢:“風暴起時,篷頂和襯邊被撕成條子;經(jīng)常是兜頭蓋臉的狂風暴雨,隨團的駝隊一哄而散,花了多少現(xiàn)大洋才買來的駱駝,一瞬間竟打了水漂。趕上風沙無水,團員們實在渴得不行了,只能以駱駝尿救急。從-40.7°C的嚴寒到42.4°C的酷暑都經(jīng)歷過。在1927年底向新疆的進發(fā)途中,糧食不夠吃了,又遇大風,條件異常艱苦,只能殺駱駝充饑……德國飛行員錢默滿曾經(jīng)一次在自己的帳篷中殺死了3條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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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衍淮 ? ? ?圖/王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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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中瑞聯(lián)合組建西北科學考查團已成定局時,有些歐洲人告訴赫定,中國成員最多只能跟他走到尚通鐵路的包頭,從那兒他們就要轉(zhuǎn)回北京。另一些人認為,老式的中國人都是一些農(nóng)民,他們只靠著自己家鄉(xiāng)地里的收成活著。他們會對荒僻、貧瘠、干旱及沙漠中極度的孤獨感到恐懼。但赫定很快便發(fā)現(xiàn)并向世界宣告:“實際上沒有一個中國人離開考查團的隊伍,所有人都跟我走進了沙漠。認為中國人害怕沙漠的歐洲人自己,從未邁出那蒼白的文明世界一步?!?/p>
此前從未有過田野考查經(jīng)驗的黃文弼,在新疆(克孜爾)石窟工作時,生生練成了攀巖高人,獲得了木版經(jīng)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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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高百余丈,以手拊壁,足踏巖邊,徐徐移動,有陡坎手足無所拊,乃系繩于腰,以人拽之徐放。余手挽繩而足拊巖徐下,若此者四十余丈,至有洞壁處。
——《黃文弼蒙新考察日記》
由于西部太苦,營養(yǎng)跟不上,陳宗器、黃文弼回來后滿口牙齒全數(shù)脫落。地質(zhì)學家袁復禮為保住“天山龍”化石的完整無損,連續(xù)工作四個月,在發(fā)掘時凍傷了自己的腳,后不得不做手術(shù)。袁復禮整整五年沒回過家,走時夫人已經(jīng)懷孕,等考查完回到家里,女兒袁疆已經(jīng)快五歲了。她那富有紀念意義的名字,便來自于這次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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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衍淮后人捐贈給黃文弼中心的珍貴資料 ? ? 圖/劉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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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家陳雅丹的名字也與西北科考淵源頗深。“我知道‘雅丹’這一詞語,被國際地理界正式作為特殊風蝕地貌的專用名稱,正是從斯文·赫定及父親陳宗器進入羅布泊后開始的。”
希望親眼目睹雅丹地貌、重走父親當年路的夢想,在20年前得以實現(xiàn)。陳雅丹曾先后兩次,以縱穿和橫穿的方式深入羅布泊。這些都記錄在她撰寫的《走向有水的羅布泊》一書中。
在現(xiàn)代越野車和多位當?shù)靥诫U專家的“護航”之下,行走于戈壁腹地的陳雅丹仍然備感吃力。其中最大的苦楚發(fā)生在堿灘路段。
堿灘是史前塔里木盆地堿海的海底。當時海的面積比現(xiàn)在大,約9250平方公里。后來海底隆起,海底的鹽堿經(jīng)過多次干枯、漲水、溶化,與泥沙固結(jié),最終形成了堅硬如鐵的大鹽堿塊。瑞典地質(zhì)學家霍涅爾覺得堿地的外觀如同“剛剛犁過的土地立刻被冰凍了起來。它們小的有一尺來長,大的有一兩米高,人行進期間感覺波瀾起伏,仿佛置身于硬堿塊的汪洋大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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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堿灘乃古代海底,為史前塔里木盆地之堿?!幸蝗蘸?,余等皆感足痛,駱駝柔軟之足更在堿灘上血汁斑斑矣!……帳篷不易支起……鐵釘不易擊入,并不能得平放鋪蓋處,平日駱駝經(jīng)長途旅行之后 自然倒地休息者,至此雖使其下躺,亦立即起立,以堿灘銳利堅硬,不勝其痛苦之故,漢代大軍西征時,經(jīng)過鹽澤困難情形,亦有記載。
——陳宗器《羅布淖爾與羅布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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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處是七棱八翹的大鹽堿塊。這就是父親說的‘堿灘’了?!标愌诺せ貞?。
“在父親工作的那個時代,汽車是已被宣判絕對無法在堿灘上行走的,而如今由于有了測石油時大車壓出的測線,我們的車才能繼續(xù)向南,條件比過去是好多了,然而依然是十分厲害的顛簸,顛得頭皮發(fā)麻,渾身成了土猴才算,速度還特別慢時間格外漫長,空間顯得永無止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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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宗器在工作 ? ? ? 圖/王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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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去羅布泊,必須經(jīng)過新疆政府的批準,而在1930年代,新疆地方政府對西部地理考查一律采取不合作態(tài)度,不批準任何探險隊、考查隊進入新疆。“即便是中央政府批準了,他們也不開綠燈?!?/p>
考查團到達烏魯木齊后,新疆統(tǒng)治者楊增新了解到他們是為科學而來,對他的統(tǒng)治并無威脅,而且對地方發(fā)展有利,因此批準了考查計劃。只是出資方德國漢莎航空公司開辟航線試航的目的沒有達到,德國在與赫定簽訂的合同期滿后不再出資,部分德國團員奉召回國,斯文·赫定不得不回國另籌經(jīng)費。團員們稍事休整,便奔向全疆各地展開工作。到1930年,第二撥科考開拔。
科考團的每一位中國成員,都在考察中收獲了人生中的第一或唯一。最讓人不忍提及的,是北大物理系大三學生馬葉謙。科考團到達額濟納河之后,就在蔥都爾(又說松都爾)設立了第一座氣象臺,馬葉謙和瑞典人生瑞恒被留下來開展工作。不想馬葉謙竟因長期抑郁和精神錯亂自殺。
“如果馬葉謙全身而返,他的前途不可限量。長達兩年多的氣象觀測,馬葉謙堅持了18個月,對于額濟納地區(qū)破天荒的氣象觀測,他記錄的數(shù)據(jù)功不可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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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經(jīng)難產(chǎn)之協(xié)議
北京將證明白種人和黃種人之間能夠很好地在一起工作和生活,因為知識會超越政治藩籬和種族間的偏見,我從不打算理會令人不安的紛擾和短視的民族主義……旅行隊的人都將成為朋友,中國人將享有與歐洲人一樣的權(quán)利。而中國人是在自己國家,是主人,而我們則是客人。因而,我期望每個人都能恪盡職守,因為,如果探險隊的所有成員都能盡自己最大努力,那我們的成果將會真正有利于人類的福祉?!?/p>
——斯文·赫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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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稱奇絕的中瑞西北科考,緣起于一個西方人的中亞情結(jié)。
1900年,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進入羅布泊考察湖泊地理情況時,因其向?qū)W爾德克意外找到幾片雕刻殘片,使他意識到自己已嗅到一處古代文明的遺址。次年,他再次在奧爾德克的帶領下進入羅布荒漠,發(fā)現(xiàn)了消失已久的樓蘭遺址,引起了歐洲學術(shù)界的震動,引發(fā)了西域和羅布泊、樓蘭的探險考古熱。
在1893-1909的三次亞洲探險活動中,赫定都是唯一參與的歐洲人,要承擔全部的科學觀測和采集工作?!皶r而有一種愿望攫住了我的心,有朝一日,我要率領一支大型的隊伍到我已經(jīng)探察過的地區(qū)以及中亞那些鮮為人知的地區(qū)進行探險?!?/p>
1926年,德國漢莎航空計劃在德國與中國之間開辟一條途經(jīng)中亞的空中交通走廊,需要預先考察沿途的地理、地貌和氣象情況。曾經(jīng)四進四出中國西北腹地,有著極高聲譽的赫定成為率領這支考察隊的最佳人選。盡管赫定當時已經(jīng)年過花甲,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漢莎公司的邀請。
第一批出發(fā)的團員,包括10名中國人、6名瑞典人、11名德國人和1名丹麥人,此外還有3名曾為外國探險隊服務、受過野外發(fā)掘訓練的中國采集員,三十多名漢、蒙等各族工人。5月20日,大隊開始向北進發(fā)。232峰駱駝組成的駝隊足足排了一二里地長,兩邊還有當?shù)伛v軍派來的30名騎兵護送,浩浩蕩蕩。
這次雄心勃勃的計劃卻差點夭折。
“光是中瑞雙方的談判細節(jié)都可單獨出書了。”徐十周個子高,說話宏亮。他的祖父徐炳昶(字旭生)曾任北大教務長,是中瑞西北科考團首任團長。直到1990年代翻譯赫定的《亞洲腹地探險八年》第一卷時,人到中年的徐十周才開始真正了解先輩參與的這段歷史。徐十周翻譯過的第一卷前兩章滿滿當當數(shù)萬字,全都是關于西北科考協(xié)議從萌生到引發(fā)論戰(zhàn),到最后出爐的過程。這一部分最后沒有收入該書中文版,但放在了他姑姑王忱主編的《高尚的墓志銘》里。
在最初赫定所擬的協(xié)議中,有兩條引起北平中國學術(shù)團體激烈反彈,分別是:“只容中國二人參加與中國官廳接洽之義務,限期一年即需東還”,“關于將來采集歷史之文物,先運瑞典研究,俟中國有相當機關,再為送還?!?/p>
不能忽略當時的時代背景: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初,沙俄、英、印開始注意到新疆等地散見的文物、古城與古代文獻,對這片土地曾是中國與波斯、印度文明交匯之處已開始有了模糊感知。一撥又一撥不同學科的調(diào)查者往往打著“考古”的旗號步入新疆,一批又一批珍貴文物被搜掠而去。在仰韶發(fā)掘中起到關鍵作用、備受尊崇的瑞典科學家安特生,之所以積極促成西北科考合作,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希望瑞方能幫助驗證他所提出的“中國文明西來”說。
“豈可再由列強掠奪和擺布?!”在五四風潮推動下,中國知識分子的主體意識逐漸形成,對外國來華探險者的動機與條款產(chǎn)生了本能的抵制。
1927年3月5日,故宮博物院、北京大學研究所考古學會等十余家學術(shù)機構(gòu)在北大三院舉行聯(lián)席會議,會議最后“議決組織北京學術(shù)團體聯(lián)席會,根本反對此等事項”。
年輕的中國學術(shù)界希望在維護自身權(quán)益的基礎上,發(fā)展中國的學術(shù)并且培養(yǎng)人才,為國家建設服務。至4月下旬,拉鋸數(shù)輪的雙方終于達成19條合作辦法。辦法中確定了協(xié)會下設的中國西北科學考查團理事會對考查團的領導地位;設中外兩名團長;采集品運往北京,由理事會處置;有關國防問題不得考察;考察經(jīng)費由斯文·赫定負責;考察期限2年等等。
在徐十周看來,赫定一直就有英雄情結(jié),希望做個探險大家?!坝腥苏J為他學術(shù)能力不夠,但我覺得還是很強的,野外作業(yè)和應變能力也非常強悍。他并不是什么種族主義者,也沒有抱著文化侵略的目的,不然也不會達成這樣的協(xi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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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12月,李憲之(左三)、袁復禮(右三)、黃文弼(右二)、劉衍淮(右一) 在烏魯木齊 ? ? ?圖/王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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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看,赫定的任務和角色是盡可能幫助航空公司獲取開辟航線所必需的地理、氣象,以及相關的天文學及地磁學資料。而他真正在意的是進一步考查以前沒有考查過或者未曾考查透徹的區(qū)域和內(nèi)容——譬如羅布泊,同時找尋中亞和中國內(nèi)地新石器農(nóng)業(yè)文化之間相互聯(lián)系方面的資料。
多位學者指出,與斯坦因等人不同,赫定的探險或考查并不是以“找寶”——攫取文物為出發(fā)點。赫定一再表示:不與各國古董商作交易。在路經(jīng)吐魯番見到千佛洞被勒柯克等人劫掠,他表示了義憤?!叭绻挥薪?jīng)驗的歐洲科學家們能幫助中國人找到并保存那些埋藏在他們自己國土上的無窮的科學財富,那只會有益于中國人?!焙斩ㄕf。
從中國方面而言,無論是從財力、人力和物力哪方面講,都迫切需要外方的支持。
中科院主編的《中國西北科學考查團綜論》一書中提到,在西北科考成行的1927年,除地質(zhì)調(diào)查所外,中國尚沒有其他國立科研機構(gòu)。大學不但匱乏資金購買必要的圖書資料和儀器設備,連教師的基本生活費都沒有保障。由于北大存在教員“薪水無著”的窘境,為讓參加考査團的徐炳昶在外安心工作,劉半農(nóng)還得給徐的妻子籌生活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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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文·赫定泛舟羅布泊 ? ? ? 圖/王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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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到野外考察,更是可望不可即。中國近代考古學奠基人李濟曾經(jīng)回憶,1923年他回國后不久,發(fā)現(xiàn)“美國、法國、瑞典等國的考古學家和學術(shù)團體,紛紛到中國的北方來考古。我們中國的考古學家,雖然也想去做,但是沒有錢”。
從最后的結(jié)果看,中方得到了大量急需的礦產(chǎn)資源、西部交通、社會民情,重要的建設資料和古生物、考古等學術(shù)資料(盡管沒有在日后得到及時總結(jié)和善用),還培養(yǎng)出一批嶄露頭角的學者,同時也滿足了赫定證實古絲綢之路以及進一步調(diào)查羅布泊及周圍河流變遷原因的愿望??梢哉f,西北科考是一次雙贏的合作??疾闀r間也從原定的兩年延長至六年,并且衍生出1933-1935年的綏新公路考查:中國政府鐵道部直接出經(jīng)費,在赫定帶領下,派出有技術(shù)專長的工程技術(shù)人員尤寅照和龔繼成,以及科學家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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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果卓著,慰勉有加”
中國西北考查團考察的地域之廣闊、時間之漫長、學科之眾多、成果之豐碩都是空前的。他們的精神力量是先輩留給后人的寶貴財富,也是我們?yōu)槿说臏蕜t。
——陳詩聞、王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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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吐魯番十多公里的交河故城,從空中俯瞰如一枚狹長的扁葉,建造于30米高的臺地之上。東西兩邊有天然的河道相護,是中國保存最完整的都城和生土建筑群,綿延存在一千五六百年,最終毀于元察合臺之手。
西北科考的數(shù)年里,黃文弼踏遍塔里木盆地南部東段以外所有地區(qū)。1928年和1930年春,他重點發(fā)掘了交河故城。
今天的來訪者只能在上世紀90年代青紅磚砌成的主干道和次干道上步行,旁邊的生土——那些科考家們蹲守過、早年交河居民戲耍的區(qū)域,“嚴禁踩踏”。
目之所及,眼前依舊一片土色。偶爾凸顯在視野里的一個方框,總讓人要猜測,那是漢唐官署或民居里的門,還是窗?除了星星點點的駱駝刺,和僅有的四株野西瓜,交河故城寸草不生。這兩種植物不宜人類食用。兩千年前,當?shù)厝顺藙澲鄣胶拥缹γ娴年懙刭徺I食材,最可拿來物物交換的資本便是陶器。
黃文弼在交河的發(fā)掘獲得了大量陶器和高昌麴氏王朝紀年的墓磚,對于補充高昌國歷史紀年具有很大價值。也是在1930年,他在羅布泊第一次印上了中國學者的足跡。
研究者們都認為,黃文弼最引以為豪的,當數(shù)在羅布泊東發(fā)現(xiàn)土垠漢代烽遺址。1930年4月23日,他派人四出探尋古跡,懸賞以待。當日風沙大作,傍晚時分,焦急等待中:
忽瞥一騎馬人,身披大裘,戴皮帽,獵槍橫陳馬脊,左手執(zhí)韁,右手秉櫛,踏蹀徐行,掠余帳而過。余異之,揭?guī)ざ?,非他,即余之英勇之獵戶拉亦木得著勝利消息而歸,欣喜之余、慰勉有加。
——《黃文弼蒙新考察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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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四五月間的兩次發(fā)掘,共得六百多件文物,其中分量最重的是七十多枚漢代木簡。
“什么是漢簡?”9月28日夜,新疆師大活動的與會者、龔繼成的孫女龔長橋問會議發(fā)起人朱玉麒。
“毛筆寫在木片上的文書。27厘米寬,是人能寫字的范圍。當時篆書麻煩,隸書扁,能寫更多字,就改用隸書來寫了?!?/p>
“兩千多年的文字,今天還能讀懂,好了不得。”龔長橋慨嘆。
“那是漢朝的文書行政體系,帝國的旨意傳達都靠文書。雖然文牘很慢,但它有節(jié)奏?!睂W語言出身的朱玉麒笑著打開了話匣子?!皾h簡既是研究漢字發(fā)展史的依據(jù),也是了解邊防設施、烽燧制度等等漢代文化、經(jīng)濟乃至階層關系的入口,你會發(fā)現(xiàn),西北邊塞在很多方面和全國其他地方的情況是一致的。”
“季羨林先生講過,世界上唯獨一個匯聚了古代四大文明的地區(qū)就是西域,這是西域研究之所以如此吸引人的地方,也是西域研究之所以如此困擾人的緣由?!背鱿陆畮煷蠡顒拥臉s新江在此前演講時說。多年來,他一直做庫車、和田等西域地區(qū)出土文書的調(diào)查整理和研究,也致力于探討精神文化的物化形式——漢文典籍向西域地區(qū)的傳播情形,這是前人比較忽略的絲綢之路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而這,也正是對黃文弼等先人研究的繼承與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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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復禮在考察中 ? ? ?圖/袁揚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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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貝格曼在科考中肩負著幫安特生驗證‘西方文明(人種)說’的使命,那么黃文弼呢,他也是帶著自己的意圖和動機出發(fā)的?”我問朱玉麒。
“對,是有的。他就想知道中原文化到底向西能推到什么地方。他最開始是想證明中國文明究竟有多強大、多強勢,最終他得出來的,人類文明是一個溝通的文明。這個結(jié)論是十分中肯的。就是,中西文化許多的流傳必須在新疆找到源頭,也有西方的文明傳過來,但也一定有中國文明傳過來。這和我們今天對絲綢之路的理解是一致的,就是說人類文明是在交互過程中產(chǎn)生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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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炳昶 ? ? ?圖/王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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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玉麒接著細說:“研究史前文明最主要是通過器物,器物中最重要的是東西沿線中的彩陶,也就是陶罐,可以看出來西方樣式怎樣往東傳,最終被中國吸收,也可以看出中國文化怎樣往西傳,在吐魯番就可以找到很好的印證。包括錢幣,有西方壓制的錢幣,也有中國的孔方。還有銅鏡,中國的銅鏡是圓形的,中間一個紐,西方的銅鏡是帶一個柄的,在新疆可以看到,東西方的器物在這里交匯。黃文弼所做高昌的陶器文化,現(xiàn)在還把他當做一個引路的存在,東西文明的交匯必在吐魯番看到。所以,對西域文明的探索中,他從原先的國家利益出發(fā),直至得出來一個更宏觀的想法,人類文明是通過交流產(chǎn)生的。在這樣的過程中,黃文弼自己也成長起來,形成了新中國第一批科學家的形象。西北考查團在這點上功德無量?!?/p>
幾乎與黃文弼同時,貝格曼在內(nèi)蒙額濟納發(fā)掘出一萬多枚居延漢簡,并發(fā)現(xiàn)了距今近四千年的小河遺址,堪稱劃時代的考古發(fā)現(xiàn)。居延漢簡年代在武帝太初二年(公元前103年)至光武帝建武七年(公元前31年)間,抗戰(zhàn)時曾送到美國保存,后來全數(shù)運至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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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旭生西游日記》 ? ? ?圖/本刊記者 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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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漢簡發(fā)現(xiàn)者是瑞典人,但這批文物完整地保留在臺灣,而且研究者主要是國內(nèi)學者。這一發(fā)現(xiàn)對于兩國學術(shù)界的重要性而言也不可同日而語。這恐怕也是貝格曼在瑞典默默無聞,而在中國名聲日著的一個原因?!睂<抑赋?。
在地質(zhì)、地理、氣象、古生物等各個領域,西北科考團也很快交出了令學界興奮、世人咋舌的成果:
出發(fā)才一個多月,年輕的地質(zhì)學家丁道衡就發(fā)現(xiàn)了白云鄂博大鐵礦。當時徐旭生就估計它“或?qū)⒊蔀槲覈狈降臐h冶萍”。此后,在白云鄂博鐵礦的基礎上建立了生產(chǎn)能力巨大的包鋼,而且在礦區(qū)發(fā)現(xiàn)了豐富的稀土礦藏,使包頭成為全國最重要的稀土金屬產(chǎn)地。
另一轟動世界的新聞是地質(zhì)學家袁復禮教授在新疆發(fā)掘出包括7個新種的72具二齒獸、恐龍等古爬行動物化石,使中國的古生物研究躍上一個新臺階。古生物學家楊鐘健認為,“此其重要,殆不在中國猿人之發(fā)現(xiàn)以下?!痹瑥投Y為此獲得瑞典皇家科學院頒發(fā)的北極星獎章。
1928年10月下旬,科考團首批團員、北大物理學系學生李憲之與德國氣象學家郝德等人在鐵木里克進行寒氣象觀測時,遇上了一次強大寒潮的侵襲。“寒潮越過天山山脈后進入青海省西北部,把觀測用的帳篷、儀器全部吹壞,風力遠遠超過12級以上?!崩顟椫膬鹤永钤谢貞洠案赣H說:如果不是他親自遭遇了這次寒潮的襲擊,他也絕不會相信,來自北極地區(qū)的冷空氣在穿越了上千千米的路程之后,還有如此強大的力量!”
這次“奇遇”對李憲之的一生影響重大。1930年李憲之與劉衍淮一起,經(jīng)郝德的推薦,抵達柏林大學學習深造。5年后,他的博士論文《東亞寒潮侵襲的研究》發(fā)表。利用當時極為稀少的資料,在分析了25次個例的基礎之上,李憲之找出了寒潮侵襲東亞地區(qū)的幾條主要路徑,指出:侵襲東亞的強烈冷空氣,可以從北極地區(qū)越過亞洲,穿過赤道,一直到達印度尼西亞的雅加達和澳洲北部的達爾文港,在那里形成特大暴雨。這一發(fā)現(xiàn)突破了當時占統(tǒng)治地位的赤道無風帶的學說,開辟了兩個半球天氣系統(tǒng)相互影響和作用的新紀元,引起氣象學界的轟動與質(zhì)疑,幾十年后才逐漸為人們所接受。
考查團的實地考察,解決了當時國際地理學界爭論不休的羅布泊位置問題,證明了羅布泊是隨塔里木河的改道而改變位置的遷移湖。這是斯文·赫定的重要學術(shù)貢獻。陳宗器亦以實地考察的有力證據(jù),提出了交替湖的觀點,他也成為中國地球物理科學的開拓者、中國地磁學的奠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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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6月12日,考查團在哈那郭羅進行氣象觀測。右一赫定,右二郝德,左一徐旭生 ? ? ?圖/袁揚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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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令人興奮的是,歷史上第一次把全部考查采集品留在中國。當徐炳昶1929年與斯文·赫定一道返回,在北平、南京各大學作考查演講時,受到學術(shù)界空前熱情的歡迎?!洞蠊珗蟆穲蟮勒f,“樓上樓下均無隙地,聽眾踴躍情況為歷來集會所未有”,“喚起學術(shù)界之傾倒?!?/p>
在黃紀蘇看來,對于祖父那一代的知識分子,立功立德立言比其他一切更為重要,“他們寫文字,都是‘中國之學術(shù),端賴我輩’這種字眼,自我期許很高,都是在各自的領域要干出點什么來,能留下一些超越有限生命的、不朽的東西。所以戈壁荒灘苦不堪言,但在他們眼里,都是學問,是他們夢寐以求的。他們希望能加入冥冥之中古往今來那支高貴的隊伍,那所有這些苦難就都不是畏途,而是有收獲的長征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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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shù)爭勝與捍衛(wèi)主權(quán)
中歐間這種善意的、友誼的合作在我看來是一種真實快愉的泉源;我把同地球上最偉大的、在許多觀點上最饒興趣的民族這樣密切地接觸過這件事,當作一種最大的獲得。
——斯文·赫定《長征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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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種意義上,一步一步西去的科考團,亦不乏爭勝意味。
李?;舴艺f過:“中國的文人性情懶,歷來不愿意很快行動。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既為自己的貪心所煩惱,又不能把自己從關于禮節(jié)和體面的固有成見中解脫出來?!?/p>
一開始,團隊中的德國人議論紛紛,有的說“沒看見過中國人5個人一起唱過歌”(德國諺語,意為“一盤散沙”)。中國人心里自然暗暗較勁,一定要做出個樣子來。
1927年7月,貝格曼在白云敖包發(fā)現(xiàn)了1300件石器,斯文·赫定為此還發(fā)了他25元獎金,徐炳昶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黃文弼,還說自己擔心這次考查中,中國學者的考古成果會不如外國人。黃文弼則表示,這算不了什么,最終結(jié)果要在將來定。
積極的競爭自會促發(fā)良性的結(jié)果。
除了赫定和拉爾生等個別幾位,年齡最大的徐炳昶也只有39歲??茖W無國界,年輕人很快就混熟了。郝德發(fā)現(xiàn),他的幾名中國學生既聰明又勤奮好學,文化知識功底扎實更是他始料未及的,“后悔當初沒帶上8名學生?!焙斩ㄐ菹r也常去學生的帳篷,每次都看到“桌子”(木箱)上的書是攤開的,有氣象學、德語辭典等,他們已開始學習德語,財務總管米綸威成了他們的老師,有的還向赫定學習作路線圖,好像有使不完的精力。
徐炳昶不顧旅途勞累,經(jīng)常在燭光下翻閱歷代典籍,如《漢書》、《后漢書》、《晉書》、《隋書》、《舊唐書》中的地理志,以及《西域圖志》、《新疆圖志》、《圣武記》、《蒙古游牧記》等書,詳細查找所經(jīng)地區(qū)的有關資料,以指導考查,特別是為考古工作指出方向。赫定感嘆:“真沒想到中國有這樣好的學者,要是只是我一個或者同著一些西洋人旅行,最多也只好在歸來后找歐洲的‘中國通’才能求得2100年前在噶順綽爾表演著的歷史遺事的說明;我現(xiàn)在不只是有書,還有學者指示我,隨時都能知道我所愿知的一切?!?/p>
學術(shù)交流與較量之外,為國爭利爭權(quán)被視為當然之使命。黃文弼在蒙新日記一開篇便寫明:參與考察活動目的主要在兩方面:“一者為監(jiān)督外人,一者為考查科學?!?/p>
民間學者李尋在《黃文弼的多重意義》一文里點明,黃文弼的一大特點就是“軸”。讀書肯下死工夫,做人做事也認死理兒,認真到了極端的程度,安排給他的任務,哪怕只有芝麻綠豆大點兒的事,他都會當成泰山般重大的責任去完成,這種性格特點讓他成了考察團中唯一和斯文·赫定“死磕”的“冤家”。
對祖父的倔,黃紀蘇并不避諱?!八呛比耍瑢儆诒比酥械哪先?,固執(zhí)?!?/p>
讀《黃文弼蒙新考察日記》,李尋說,很容易發(fā)現(xiàn)作者充滿了愛國主義的緊張感,似乎每時每地都在為捍衛(wèi)祖國的尊嚴而戰(zhàn)斗。
1927年6月,考察團駐地來了一個流動的花鼓戲班子,當時南方的國民黨政府已經(jīng)下令禁止表演這類可能含有下流歌詞的節(jié)目,以圖改良社會風俗。黃文弼建議團長徐炳昶不讓戲團表演,但徐以為,反正外國人聽不懂,唱就唱吧。隨行的攝影師將表演拍成了電影,說是將來帶到海外放映。黃文弼深以為恥,認為這是在刻意暴露中國民族落后的那一方面,在日記中記下了自己的憤懣。
在涉及國家主權(quán)和尊嚴方面,中國團員“寸土不讓”。一次露營時,斯文·赫定隨手將瑞典國旗插到沙丘上,黃文弼看到,立即提出嚴正抗議:“這是中國的領土,不許插上外國的國旗!”一邊說一邊拔掉瑞典國旗。
“包括在當時的軍事敏感期,航線不能開放給外國人這一點,所有中方團員是有共識的。”朱玉麒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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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著笤帚的背影
世俗這樣強大,強大到生不出改變它們的念頭來??墒菬o論外界的社會如何跌宕起伏,都對自己真誠,堅守原則。內(nèi)心沒有了雜念和疑問,才能勇往直前。
——電影《無問西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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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篳路藍縷的西北科考,奠定了其中數(shù)位成員在相關學術(shù)界的開創(chuàng)者地位,也改變了某些人的事業(yè)軌跡。
除了黃文弼的事業(yè)徹底由宋明理學和目錄學轉(zhuǎn)為考古學外,曾經(jīng)和“古史辨運動”進行學術(shù)論爭的重要學者之一、西北科考團首任中方團長徐炳昶,學術(shù)道路也從哲學轉(zhuǎn)入考古和史學研究。1959年夏,72歲高齡的徐炳昶親自奔赴豫西地區(qū),對“夏墟”進行實地調(diào)查,踏察了告成、石羊關、閻砦、谷水河、二里頭等重要遺址,寫成《1959年夏豫西調(diào)查‘夏墟’的初步報告》。
但與外方接觸這段過往,則成了此后檔案里的“雷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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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昌故城。漢唐以來連接中原、中亞與歐洲的樞紐,歷經(jīng)千余年的絲路重鎮(zhèn)。1928年和1930年,黃文弼在高昌和交河故城等地進行了調(diào)查和發(fā)掘。對高昌墓志、墓磚、回鶻文書的發(fā)掘與研究具有重大學術(shù)價值 ? ? ? ?圖/黃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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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居美國的龔長橋記得,小時候住在上海,幫祖母燒照片,“長大才知道好多是科考的,那時不太明白。”2004年,一次偶然機會,朋友寄給她一本《游移的湖》,她看了十分激動。漸漸接觸到了西北科考這段歷史,也慢慢認識了王忱、陳雅丹等人。
“后來我老在想,祖父龔繼成45歲的短暫生命,居然活出了西北(綏新公路)考查和滇緬公路修建兩段精彩的人生,太了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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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11月,陳雅丹在古樓蘭遺跡三間房前 ? ? ? 圖/陳雅丹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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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后來,怎么就沒人理、不讓提(這段歷史)了呢?”參加劉衍淮遺物捐贈儀式的前夜,她問同桌的前輩、年過八旬的袁剛大姐(袁復禮二女兒)。
“后來就不能說了呀!”頭發(fā)銀白的袁剛回答。
11年前,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研究員張九辰參與了針對西北科考團的課題研究組。關于中科院接收原“西北科學考查團”的經(jīng)過,她的調(diào)研結(jié)果是:50年代初,國家基本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
當時的社會背景是,我國政治上朝蘇聯(lián)一邊倒,對西方學者的看法也多了一層意識形態(tài)偏見,來華的西方學者基本被視為“文化侵略分子”。和西方的科技合作當然也是不好的事情,甚至有與西方勾結(jié)的嫌疑,因此當時的評語就不免偏頗。其中有這樣的語句:“前中國西北科學考查團……其組織極散漫,故參加的人曾有許多位,但始終沒有專人負其責的?!弊詈笥腥缦陆Y(jié)論性意見:“由此可見,西北科學考查團所發(fā)掘采集的資料,大部分已喪失或存在國外。西北科學考查團成立的動機是好的,是想要抵抗帝國主義的,但可惜結(jié)果依然是與帝國主義妥協(xié)的。”
在近年關于西北科考團的評價中,時常詬病的一點是:中國方面,在考查結(jié)束后,出版成果零散,在國際上影響較小。“至今,國內(nèi)也沒有整理出一份考察團成果的完整目錄?!倍从^瑞方,從1937年開始,直至20世紀90年代,外方成員將研究成果匯集,先后出版了11大類、56卷報告。
張九辰表示,中國方面“生不逢時”——結(jié)束野外工作后不久, 中國社會即籠罩在戰(zhàn)爭的陰影之中。多年的戰(zhàn)爭不但影響了考察團的后續(xù)工作, 甚至連野外獲得的資料也多有散失:袁復禮考查收集的17箱標本在抗日戰(zhàn)爭中自北京南運途中皆遺失(其他植物化石和爬行類動物化石,后分別送斯行健和楊鐘健教授研究)。郝德主編的《西北氣象考查報告》第三卷在二戰(zhàn)中毀于布雷斯勞遭受的盟軍炮火,“考查團數(shù)十人跋涉萬里,辛勞累年,耗金巨萬,所換來的完整氣象觀測結(jié)果,遭遇空前浩劫,從此胎死腹中,永無問世希望。”
在當時以及后來的政治環(huán)境下,學術(shù)界和社會各界都沒能給予考查團充分的肯定。
1950年底,85歲的斯文·赫定致函黃汲清,打聽他的中國朋友陳宗器的下落。黃汲清將此信轉(zhuǎn)交給正在中科院辦公廳工作的陳宗器。陳宗器沒有回信, 但在后來“向組織交待的自傳里”提到了此事。
“那個年代,和國外通信就是‘里通外國’,父親哪里敢?”陳雅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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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師大黃文弼中心為捐贈科學家資料的三位后人代表頒發(fā)證書。左起:袁復禮女兒袁剛、新疆師大黨委書記巫文武、黃文弼孫女黃蓉蓉、劉衍淮女兒劉美麗 ? ? ?圖/劉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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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宗器給自己的兒子取名為“斯文”,但直到他去世前的1960年代, 他的子女從來聽不到父親關于赫定、羅布泊的只言片語。
第二批科考成員、氣象學家胡振鐸的經(jīng)歷讓人唏噓。1931年,他受竺可楨推薦和派遣,任氣象助理員赴內(nèi)蒙參加考查。1951年開始整風,曾擔任甘肅省氣象所所長、西北氣象管理處干部的胡振鐸被管制審查。審查結(jié)束,因為參加中國西北科學考查團這段“重要歷史”,胡振鐸被認為“不宜在軍中工作”,被清洗出軍隊。為了生活,他到蘭州市日雜公司工作,因為算盤打得好,一直到76歲時還擔任會計。10年之后,81歲的胡振鐸才落實政策。
“一位優(yōu)秀的氣象學者,后半生卻與他的學術(shù)毫無關系!”在新疆師范大學召開的“西北科考團進疆90周年”研討發(fā)言中,袁剛大聲喊出。
徐十周回憶說,爺爺?shù)摹缎煨裆饔稳沼洝罚r候看過,也談不上仔細(興趣不在這里)。“就記得他手頭總是拿起一本書就看,還保持著看古書、點句讀的習慣。當時家里的書只有毛選,偷偷換一本他也能繼續(xù)看下去。因為是‘文革’時期,家里人(尤其第三代)對于這段歷史躲都躲不及,更不要說了解。詳細的細節(jié),只能后來向姑姑王忱討教了。據(jù)說考古所一度想寫一些東西,來總結(jié)那一段歷史,后來也不得不擱置?!?/p>
在北京,我拜訪了社科院考古所退休研究員王世民。時任考古所行政秘書的王世民曾在黃文弼最后的歲月里與他共事。
“黃老的家到辦公室就隔著200米。他身體不好,肺心病,還愛抽煙。花呢毛料衣服上,老有煙灰往下掉。200米的路,他每次來要喘半天,嘴里還噴藥,皮囊插在喉管。1966年考古所搞‘牛鬼蛇神游園’,所里150人,游園30人。不知什么人傳聞黃老一天吃一只雞,給他頭戴紙帽子插雞毛。他受了驚嚇,神魂顛倒。寫檢查,還進錯了屋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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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忱、王安洪母女 ? ? 圖/本刊記者 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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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文弼的孫女黃曉洪回憶,夏鼐被打成“走資派”,爺爺和同在一個所里的徐炳昶被打成“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
“1966年12月17日,爺爺還能自己上廁所。奶奶給熬了營養(yǎng)湯,他喝不下去。第二天,他就走了。我記得那是個飄著雪花的陰天。徐炳昶先生過來看我爺爺,徐老先生很魁梧,頭發(fā)白,留個長胡子。他沒有說什么,匆匆來,又匆匆走了。但他夾著笤帚(被打倒后罰掃廁所和院子)離開的那個背影,我一輩子也忘不了?!?/p>
在新疆師大會場,黃曉洪講完這段往事,全場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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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撈與糾錯,合作與獨立
過去我們的世界史是歐洲中心論的世界史,我們的中國史是中國中心論的中國史,因此,絲綢之路上的眾多文明被邊緣化,或者說被忘記了?,F(xiàn)在通過絲綢之路上東西文化交流歷史的研究,將會為我們提供新的視角,即平等地看到歐洲、中國主流文明之外的文明;從文化交流的角度看不同文明的交流、交融和相互作用,以全球化的觀點理解絲綢之路上文明的交往史。
——北大歷史系中古學教授 榮新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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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王忱的弟弟、徐十周父親徐桂倫在《人民畫報》上看到一則圖片說明寫道:“白云鄂博鐵礦是我國年輕的地質(zhì)學家丁道衡1927年隨外國考察團西行時發(fā)現(xiàn)的?!?/p>
姐弟倆頓感詫異。他們從小就聽母親講父親深入西北腹地科考的故事。半個多世紀后,人們怎么會把中瑞聯(lián)合考查團當成外國考查團了呢?王忱發(fā)現(xiàn),這條錯誤信息來源于中譯本《簡明大不列顛百科全書》。她給雜志打電話要求糾錯。從那時起,王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整理資料的工作中,拜訪當時健在的袁復禮、李憲之等老先生,打撈和還原歷史。厚達700頁的《高尚的墓志銘》,便是第一階段的成果,其中收錄了《徐旭生西游日記》全文,及多位科學家的科考回憶文章。有幾篇丁道衡、陳宗器等先生的遺著、報告,都是王忱在圖書館里,一字一字照著館藏文獻抄寫下來的。
1987年5月1日,在包爾漢支持下,王忱與姐姐徐恒在《人民日報》發(fā)表了《他們的功績與精神永存——中國西北科學考查團六十年紀念》一文,才算為長期被否定、扭曲的“西北科學考查團”正了名。在王忱、李曾中、陳雅丹等人的努力下,他們發(fā)起成立了西北科學考查團研究會。
因為年事漸高,研究會的執(zhí)掌人由王忱傳到了黃紀蘇和徐十周這一代。黃徐二人連呼慚愧。黃紀蘇更直言,不要讓研究會僅僅成為一個宗親聯(lián)誼會?!叭绻芤钥茖W的手段來發(fā)動研究,有一個有公信力的平臺來收藏先人們的遺物與研究成果,并且可以公開或者為有需要者分享、使用,必善莫大焉?!?/p>
他難忘一次家中的奇遇。“有一個年輕人,長得讀書人的樣子,面貌沉毅,眼神深沉,話也不多。不知怎么摸到我們家來。問,您是那個(黃文弼先生的孫子)?我說是。他在我們家東瞧瞧西望望,說,您祖父真了不起。看了看我,說您干什么?我告訴他,他搖搖頭,說可惜了?!?/p>
這人給黃紀蘇的印象多年揮之不去?!八f話很不客氣,很直接,就是沒有必要和這個世界瞎客套。他過來沒有別的意思,僅僅是來表達對我祖父的仰慕?,F(xiàn)在有不少年輕人崇尚探險,不是壞事。但我們也不要把歷史過于的浪漫化和極致化。祖父他們,只是做了一件別人想做又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p>
在后人圈子里,陳雅丹、袁剛母子、龔長橋夫婦都在陸續(xù)重走父輩與祖輩的科考路。這種驅(qū)動來自于血液,當屬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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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紀蘇 ? ? ?圖 本/刊記者 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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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千里之外的內(nèi)蒙額濟納旗,兩位公務員以腳步實證、憑一腔對歷史的愛好踏訪,則給了尋訪的后人們莫大的驚喜與鼓勵。
陳雅丹說,在寫《走向有水的羅布泊》時,她與額濟納的公務員李文清、李靖相識。她寫信詢問:
父親曾去銀根與額濟納之間的“德列遜庫杜克(音譯)”。此地不知現(xiàn)在叫什么?此地東經(jīng)102度59分13.7秒,北緯41度55分42.3秒,方便時不知能否去那里幫我照張相。
李文清立即回答說:“此地在雅干山以東60公里,之前的老公路(額旗至阿拉善左旗)從此經(jīng)過。現(xiàn)在的地名叫八號民兵點,屬阿拉善右旗境。 ”
沒想到,不日,李靖、李文清以及另一個額旗蒙古族文史學者嘎拉僧,真的開著李靖局長的私家車驅(qū)車180公里,找到了父親83年前天文測量的地方!他們介紹,這口井的名字是德列遜呼都格,蒙語的意思:芨芨井。他們介紹,當年父親來時,德列遜呼都格為綏遠新疆駝道必經(jīng)之地,所以很容易有牧人。后來主人經(jīng)常更換,現(xiàn)在這口井由1972年來到這里的牧民哈達布和一家看管,他們是個體牧民,退牧還草政策實施后,他們成為護林員,享受國家獎補??上У氖沁^去茂密的芨芨草現(xiàn)在很少了。
采訪時,李文清告訴我,自從1988年得到一本額濟納旗的史籍資料匯編,他就放不下了?!鞍l(fā)現(xiàn)這塊地方很神奇,從漢代開始,突然跳到隋唐、西夏,再到清朝、民國,又有斯文·赫定的考查團,斯坦因也來過。而我當時什么都不懂。我就一點一點收集。想知道的越來越多。我和其他讀者不一樣,我想知道,這些人曾經(jīng)聚集在哪里,住在什么地方,記載的地名應該是哪個位置?!?/p>
那時不要說手機,連照相機都沒有。李文清開著摩托,根據(jù)文字描述和直覺一處一處踩點,做筆記。2015年,他出版了《額濟納歷史上那些事兒》。
2017年夏天和2018年國慶節(jié),李文清帶著來尋蹤的王安洪母女,及龔長橋夫婦,重返考查團駝隊當年在額濟納的扎營地,指給他們看當時為測量水文出行所伐的木舟殘片。
我問他,這種義務之舉的驅(qū)動力是什么?
“我們其實就是想把自己生活的這塊地方定位在歷史的長河當中。想知道,每一次,當國家發(fā)生重大變革的時候,這里處于什么樣的情況。時代變了,牧民變了,很多地方景也廢棄了,相當于是死地名,沒人知道了?!彼f,下一步,想走綏新駝道,用GPS定位,把重要地點標注在地圖上,留給后人。
與他聯(lián)系一周之后,我在庫車拜城縣克孜爾鎮(zhèn)明屋塔格山的懸崖上,目睹千佛洞門口的游客排起了長龍。
“大家請看頭頂上方,每一個菱形格里都是一個本生故事。古龜茲國信奉小乘佛教,這里頭的菱格畫講的端正王智斷小兒案……”
故事生動而富有啟迪性,靛藍赭石色的線條畫歷經(jīng)千年依然清晰俊美。七八歲的小朋友聽著也好奇連連。只是從第8窟越往下走越叫人郁悶:放置釋迦佛的拱型佛龕里全都空空如也;半壁乃至整壁的壁畫被人揭走,只在洞壁上留下斑斑斧鑿的痕跡——在1927年的西北科考團之前,接踵而至的西方探險隊從克孜爾石窟劫掠走了大量精美壁畫。
“今天,它們都收藏在柏林的亞洲藝術(shù)博物館里。”每個洞窟導游的解說詞最后幾乎統(tǒng)一為這一句。據(jù)說,流失海外的古龜茲壁畫99%都存于德國。
“我好想去柏林看啊——”一位游客忍不住嘆道。
距離克孜爾千佛洞八百公里的高昌故城,建筑較交河更具氣勢,風蝕則同樣嚴重。然而那個穹頂?shù)闹v經(jīng)堂,卻基本保存完好。
據(jù)說一千三百多年前,每當玄奘講經(jīng),高昌王麴文泰都親自手持香爐前來導引,玄奘就座時,麴文泰跪下為階,天天如此,其恭敬之態(tài)傳遍高昌。玄奘離開時,曾經(jīng)同麴文泰相約,取經(jīng)回來再回高昌城講經(jīng)一個月。為了信守同麴文泰的約定,玄奘沒走容易走的海路,仍選擇了翻雪山涉流沙回中原。到和闐,玄奘才得知麴文泰已經(jīng)故去多年。
在高昌故城文管所辦公室,我見到了曾在柏林勃蘭登堡科學院吐魯番研究所進修的高昌文管所負責人瓦依提。他在該所深造的5個月里,每天跟老師學習回鶻文字母表,漸漸可以釋讀老師指定的回鶻文佛經(jīng)文書。這些文書,是從柏林收藏的上萬件古代高昌多語種佛經(jīng)文書中挑選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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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李靖、李文清與龔長橋在額濟納 ? ? ? 圖/龔長橋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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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書最大的1米見方,小的也就半個巴掌大,拿兩塊薄玻璃夾住,外面貼著膠帶。我的心情……怎么說呢。當時他們的考古探險隊從新疆掠奪過去大量的一手佛經(jīng)文書資料。我學習的這些多語種文書,許多都是克孜爾千佛洞、高昌故城的,而我就來自于這些文化遺產(chǎn)的源頭。這些文書要在我們國家收藏多好!”瓦依提低著頭?!斑@些文書,他們的專家已經(jīng)研究了上百年,他們還在研究不停!但他們對于中華文化和這些珍貴的文書都是非常尊敬的?!彼肫鹗裁?,又抬起頭來,“而且每年他們研究所都會有幾次公共開放日,讓公眾分享和體驗他們的研究成果。這個真不錯……”
有資料顯示,國家博物館成立之前的中國歷史博物館曾利用黃文弼當年收集到的文書與日本方面合作,出版了《中國歷史博物館法書大觀》,這當中有很多西域的資料。只是,收藏黃文弼文書的重要圖錄反而沒有中文版?!拔覀儾粌H在國內(nèi)沒有辦法看原件,連影印件也要通過日文版來看?!?/p>
在前來烏魯木齊的飛機上,袁剛與兒子劉衛(wèi)東觀看了機上放映的電影《無問西東》。其中出現(xiàn)袁復禮先生在日軍轟炸西南聯(lián)大的歲月里,還堅持在巖洞中給學生講課的鏡頭。片尾字幕顯示:
袁復禮。1941年,時年48歲。時任西南聯(lián)合大學地質(zhì)地理氣象系教授。他率隊深入西北進行地質(zhì)考察。當時盜匪橫行,野獸出沒,一路全靠著駝運與步行。他們發(fā)現(xiàn)的大量的完整恐龍化石,震驚了世界。他亦不辭辛苦教授十幾門課,培育了幾代地質(zhì)學家。
劉衛(wèi)東說,這次到新疆來參會,也有追尋先輩足跡之意:在吉木薩爾縣博物館,看到較完整的恐龍介紹,他和母親袁剛很欣慰;在北庭都護府,他沒有找到袁復禮先生曾拍下的白色細晶質(zhì)石灰?guī)r佛頭的下落,頗感遺憾;在新疆博物館,看到中日共同發(fā)掘尼雅遺址30周年的回顧展,他又感到很無奈。
“為何無奈?”
“國家要是有能力,都是獨立進行發(fā)掘工作的。我們國家窮且技術(shù)落后,就跟當初西北科考團一樣,利用別人的錢和設備干自己的事兒,雖說都有重大發(fā)現(xiàn),自己獨立做與中外聯(lián)合的意義始終不同?!?/p>
我也參觀了中日尼雅考古紀念展。展廳墻上對于斯坦因的介紹讓我小小意外了一把:
在眾多外國“探險家、考古家”中,(斯坦因)是來(華)最多、挖掘遺址最多、盜走遺物數(shù)量最多的一位。斯坦因在考察中所掠奪的巨量搜集品,現(xiàn)分藏于倫敦不列顛博物館、不列顛圖書館、印度事務部圖書館、印度新德里國立博物館等處。有人評價說他是一個盜寶人,但他也把亂糟糟的尋寶變成了對古代中亞世界的復原。
前面幾句評價與描述,很正常。最后一句不含否定與斥責、甚至帶有肯定語氣的評價,出現(xiàn)在公立博物館的公開展覽中,著實不簡單。
“如何看待當時的民族自覺,與今天學者們追求的學術(shù)獨立,還有考古的國際合作與維護國家利益之間的關系呢?”我問朱玉麒。
“那個時候?qū)χ袊且粋€節(jié)骨眼,‘現(xiàn)代國家’的概念剛剛出現(xiàn)。這個事情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的學術(shù)才剛剛開始。一方面中國科學家們有一種國家的意識,另一方面,這個事情真正交到我們手中的時候要怎么去做。所以他們真的是在這個‘流動的大學’里不斷向西方人學習,同時自己不斷進取,取得很多西北考察的實物回來。我們也發(fā)現(xiàn),瑞典確實尊重了當時的協(xié)議,把很多東西都還了回來。臺灣‘中央研究院’專門還發(fā)了論文,討論這些還回來的東西應該怎么處理?,F(xiàn)在這些東西放在社科院考古所,其實很多都束之高閣了,再也沒有去做新的深入的研究了。這可能確實是一個擔當?shù)膯栴}。碰到了新的學術(shù)增長點,大家不斷地去做它,但卻忘了以前的東西還應該繼續(xù)和深入地去做。中國的學術(shù)其實就是缺少一種長效性——就這些東西,我們爭奪回來,到底做不做研究呢?不做研究不也等于說是白費嗎,只是拿回來了而已。”
(參考資料:《高貴者的墓志銘》,《中國西北科學考查團》(綜論、專論),《“中國西北科學考查團八十周年”紀念冊》,《西域考古·史地·語言研究新視野》,《亞洲腹地探險八年》,《走進有水的羅布泊》,《西域考古應沿著“黃文弼之路”走出去》等。感謝所有受訪者,及新疆師范大學黃文弼中心、中科院張九辰、魯迅博物館秦素銀、攝影師黃彬先生對本文的大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