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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桌子,前攝影師、現(xiàn)在的導演呂樂,伸出他的右手,跟我握手。
“你的手很放松,有溫度,”呂樂說,“說明你不緊張。”
呂樂再次伸出他的手,這一次,他有意把自己的手掌繃得僵硬。“如果是這樣的手,太緊張了,就不大適合當演員?!?/p>
這是呂樂的方法論。選演員的時候,特別是非職業(yè)演員,呂樂會跟他們握手,他握手的感受會影響他們是否能夠留下來。
除此之外,呂樂會用握手的方式來給家里選保姆?!八齻兊氖侄纪Υ植冢苫畹氖?,握手的時候還得看微表情,人有時會從細微神態(tài)透露出某些內(nèi)在的東西,眼神怎么樣啊,特別多細節(jié)?!彼奶珓t喜歡通過看面相找人。這些方法論并不是每次都奏效。有一回,一位看上去滿足所有條件的保姆,晚上給他們年幼的孩子喂奶時,喂的是涼奶。第二天早上,他們就解雇了這位保姆。這位不稱職的保姆來自四川廣元,下次遇見廣元的保姆,他們心里就會咯噔一下。但這又不盡然,呂樂母親家的保姆來自四川廣元,好得不得了,“保姆說什么就是什么?!蹦赣H極其喜歡甚至是依賴她。
呂樂覺得這都是個人經(jīng)驗,沒有普遍性,他自己也不會因此落入陳見。好比他這些年參與的電影,無論作為攝影或是導演,手法都不會被框定,他會適應(yīng)不同電影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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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象》(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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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呂樂去了盧溝橋附近的飯店,跟北京電影學院78級的同學聚會,距離他們當年入學已經(jīng)過去40年。有老板出錢,各地的同學又聚在了一起。呂樂當年念的是攝影系,這次除了張藝謀、一位后來沒做攝影師的同學和一位去世的同學,攝影系的同學都到齊了。表演系的同學人多,呂樂一直都認不全。導演系這次來得也挺全,除了田壯壯,其他人都來了。他們站在一起,朝著高處的照相機,拍了一張大合影。呂樂導演的新片《找到你》正在上映,陳凱歌還包了場,請大家去看電影。
這撥被稱為“第五代”的電影人,大多過六十歲了。呂樂還能詳細地回憶起從電影學院畢業(yè)實習時,去云南拍電影《紅象》的情形?!都t象》是北京兒童電影制片廠的片子。導演是張建亞、田壯壯和謝小晶。攝影是曾念平,三位副攝影是張藝謀、侯詠和呂樂?!捌鋵嵨覀?nèi)齻€人都是攝影助理?!眳螛氛f,“藝謀是大助理,負責量光;侯詠是二助理,負責焦距;我是三助理,負責扛機器?!瘪T小寧是這部電影的美術(shù)?!都t象》拍攝期間,導演王君正帶著陳凱歌在云南相鄰的一個縣拍電影《應(yīng)聲阿哥》。
拍《紅象》的時候,有一天大清早,劇組到一片清代戍邊人的墓地里看景。導演和攝影,還有其他工作人員都在。三個攝影助理在一片混雜著陽光的霧氣里討論比劃起來,這鏡頭該怎么拍,那鏡頭又該怎么拍?!耙慌缘墓ぷ魅藛T都看傻了,這幾個小孩在干嘛呢,這完全還輪不到我們說話呢?!睆埶囍\當時還創(chuàng)新地提出了攝影的不完整構(gòu)圖,當然,他的建議被否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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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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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樂坐在桌前,對往事的講述是平緩的,放在同學里面,他都是說話不多的人。呂樂的同班同學、北京電影學院前院長張會軍說,“那時的呂樂,是一個學習勤奮的人,做作業(yè)、拍東西,都比較有數(shù),屬于那種世俗看淡但內(nèi)心澎湃的人,總的特征是堅持個性與低調(diào)行事。呂樂為人方面最大的特點,就是不愛主動說話和表達自己,即便是說,也是非常靦腆。沒有成篇大套的東西,都是一句頂多幾句、言簡意賅、值得回味的大實話?!?/p>
呂樂的“樂”,發(fā)音是“音樂”的“樂”。他是1957年生人,小時候隨家人到了北京,講一口慢慢悠悠的北京城市普通話。他最早的名字是“大躍進”的“躍”,后來是“越南戰(zhàn)爭”的“越”,再后來,他自己給改成了“樂”。上中學的時候,他學習成績好,身體也棒,而且思想要求積極向上,部隊招人,他去報名,結(jié)果沒選上。1977年恢復(fù)高考,他去考了,第一志愿是海運,第二志愿是醫(yī)學,第三志愿是農(nóng)機,均未錄取。他轉(zhuǎn)頭去學了畫畫,有了一些基礎(chǔ),第二年報考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被錄取,進入電影行業(yè),如此這般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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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先生》(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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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因為低調(diào),作為電影學院78級攝影系的一員,在大眾眼里,他不像張藝謀和顧長衛(wèi)那樣知名。但在業(yè)界,他非常有名,合作過的大導演非常多,大家喜歡稱呼他為“呂叔”。許多影迷耳熟能詳?shù)钠佣际怯伤麚螖z影,比如《活著》《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有話好好說》《畫魂》《天浴》《集結(jié)號》《唐山大地震》《非誠勿擾》《一九四二》《赤壁》等等。他獲得過許多電影業(yè)界榮譽,包括戛納電影節(jié)畫面技術(shù)大獎、奧斯卡最佳攝影獎提名。他參與的電影,構(gòu)成了中國電影重要的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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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呂樂去了平遙電影節(jié),平遙是他記得住的地方。2012年,作為電影《一九四二》的攝影師,呂樂和導演馮小剛在平遙的建國飯店吃飯。馮小剛說,呂叔,《一九四二》拍完了,咱們接著弄下一部啊。呂樂說,小剛,現(xiàn)在拍電影都不用膠片了,我不想做攝影了。馮小剛感到意外,真的假的?呂樂說,真的,我不做了。
真就如此,2012年初,呂樂停下了攝影師的工作,準備著做導演。之前呂樂也做過導演,但過一陣又回去做攝影去了。這一次,他希望把導演一直做下去。很快,就有電影公司找了過來。這幾年,他拍了《速求共眠》和《找到你》。《速求共眠》先拍完,還沒上,《找到你》先上了。呂樂覺得他并不是那么獨立,一定是自己看到的本子才拍,制片公司拿過來的本子不錯,條件合適,他也愿意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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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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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你》就是這樣的劇本。原劇本是韓國的,已經(jīng)拍成了電影《消失的女人》,講的是母親和保姆的故事。主題是城市母親社會屬性的失衡。呂樂看完劇本,覺得能改,就動手做。這部戲需要的是本土化。2017年2月到9月,他都在弄劇本。故事講的是兩個母親,呂樂希望編劇是女性,剪輯也是女性。在自己的第一部故事片《趙先生》中,他也是要求剪輯是女性。他覺得女性在這樣的題材里有優(yōu)勢。《趙先生》的剪輯是翟茹,她還是呂樂導演電影《美人草》的剪輯。翟茹擔任剪輯的有名的片子太多了——《一個都不能少》、《我的父親母親》、《英雄》、《陽光燦爛的日子》、《茉莉花開》等等。她在2005年因病去世。呂樂的《十三棵泡桐》拍完之后,原本想找她剪輯,未能如愿。
《找到你》里包含了呂樂的許多人生感受。他56歲有了一對雙胞胎兒子,“老來得子”。40周年同學聚會的時候,一位女同學跟他說,沒問題的,我爸就是56歲要的我。
呂樂的雙胞胎兒子當年是早產(chǎn),兩個小孩在醫(yī)院里分別住了四十多天和二十多天。那段時間,呂樂天天去病房。早產(chǎn)病房在十樓,上樓的電梯擠得滿滿的,他下樓的時候喜歡走樓梯。有那么兩天,在樓道里,他看到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婦女,拿著一張單子,有一天是在哭,有一天是愣著發(fā)呆,不確切明白她出了什么事,但大致也能猜到。琢磨《找到你》的劇本時,呂樂想到了這個樓道里的婦女,“這完全就是孫芳(劇中角色)的樣子。對于一個鄉(xiāng)村婦女來說,自己或家人的大病不是一個能解決的問題,那是一個絕壁,翻不過去?!蹦嵌闻茚t(yī)院的經(jīng)歷,他老能跟劇本聯(lián)系起來。這些現(xiàn)實中人的形象能觸動他。
《找到你》講的一個問題是階層問題?!安煌A層可以互相理解,但就像香港那些挨得很緊的高樓一樣,中間隔著天塹,跨不過去。”呂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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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你》(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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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天塹,在某些時刻,就成為了矛盾的核心。在《找到你》里,核心場景是鄉(xiāng)下來城市打工的孫芳因為交不起醫(yī)藥費,小孩的病床被騰出來,躺上去的是中產(chǎn)階級律師李捷的小孩。“這是全片最重要的梗?!边@個梗來自韓國的原劇本。就像棗核一樣,這個梗太重要,“這樣的梗是我們國內(nèi)的劇本缺少的,我們的想象力不夠。”呂樂這樣理解這件事情:對于母親來說,自己的孩子是不會得絕癥的,不管什么病,是一定能治好的,“所有對此的阻礙都會成為怨恨。”
看了《找到你》的人會有一個疑問,姚晨扮演的律師應(yīng)該在最后的關(guān)頭站在自己委托人的對立面么?呂樂認為,程序正義的表現(xiàn)可以在銀幕后邊,比如她正式地解除代理律師的工作合同。電影此時表現(xiàn)的是個人價值觀的某種轉(zhuǎn)變。人性在那一刻大于了職業(yè)性。原本想著在電影后邊加兩行字:李捷辭去了律師的工作,現(xiàn)在企業(yè)做法律咨詢。但呂樂覺得太復(fù)雜了,“后邊還有彩蛋呢。”彩蛋是,時間回到孫芳懷孕待產(chǎn)的時候,她安靜地坐在銀杏樹下,等待命運的到來。呂樂想告訴大家,在那個悲慘的結(jié)局來臨之前,她也曾經(jīng)歡樂過。
我忽然想起呂樂選演員要握手的習慣,問,跟姚晨和馬伊琍握過手么?“《找到你》是制片人制,主角都不是我選的。她們都是成熟的演員,不需要握手了。”
需要呂樂握手比較多的電影是《十三棵泡桐》。《十三棵泡桐》是呂樂在2007年完成的電影,講的是一群中學生的殘酷青春。女主角劉欣假小子的造型像李宇春,她是藝校的學生,導演和副導演看了她的錄像,覺得就是她了。劉欣老家是湖南株洲,火車道多,回家過火車道的時候,會遇到劫道的,她被劫過。為了防止被劫,她就剪了短頭發(fā),遠看像男的,就不容易被劫了。跟劉欣握手,呂樂的感覺是假小子的手,“直不愣登的,肉乎乎的,放松,這是演好戲的基礎(chǔ)?!?/p>
選男一號趙夢橋更有意思,副導演在試演員的時候,發(fā)現(xiàn)樓上怎么有水珠子,以為是空調(diào)水,探頭一看,樓上一個男生正往下吐口水呢,他們把他叫下來,一番言語往來,覺得這小子不錯,他就成了里面的痞子男主角。
電影里“陶陶”的扮演者段博文是個例外。呂樂跟他握手,比較硬,溫度不高。當時離開機只有五天了,段博文又壞又痞的形象符合,就選了他。
握手不是唯一的方法。呂樂提到了念臺詞。這是他跟馮小剛學的。
馮小剛當年準備拍電影《一聲嘆息》,選男主角。攝影師趙飛給馮小剛說,我的同學呂樂,你得找找,他能演這個角色。呂樂就這樣被叫去了。進了錄音室,馮小剛也不看他。“他不好意思看人,就戴上耳機,給你個麥克風,質(zhì)量特別好的唱卡拉OK的麥克風,給你一段臺詞,讓你念一遍?!眳螛氛f,“我底下說話還行,人多的時候,我說話過敏。”呂樂念完之后,馮小剛就說,呂叔,我拿車給你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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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呂樂之前拍的片子相比,《找到你》顯得不太一樣?!墩业侥恪窙]有在造型上做太特別的東西,“太藝術(shù)性了的話,觀影的連續(xù)性就會差一些,可能并不太適合這部片子。在這部片子里,更多的東西通過語言去表現(xiàn)?!眳螛氛f。
在呂樂以往的電影里,特寫鏡頭極其少,這部電影,能看到姚晨和馬伊琍很大的面部特寫。熟悉呂樂的人看了就說,呂叔,也用特寫了啊。“我做攝影的時候,有時就跟導演說,別太滿,鏡頭離人的臉那么近,故意去強調(diào)人的情緒,推音樂?!钡敃r呂樂只是給建議,“導演是對文本負責的人,得聽導演的?!?/p>
《找到你》里,他不僅用了許多特寫,還有很多音樂。在他之前做的電影里,幾乎聽不到太多音樂,偶爾聽到的也是電影場景里發(fā)出的聲響,比如廣播體操的聲音。呂樂覺得,現(xiàn)在大家看全景的奇觀可能看累了,需要看人的臉了。???????????????????????????
呂樂注重電影里的人,人在他的電影里更接近常態(tài),即便是看上去很極端的人,他給予的也是常態(tài)化的理解。比如《找到你》里,孫芳的老公,看上去毫無道理可言?!拔矣X得鄉(xiāng)下就有這種人?!眳螛氛f。
呂樂的電影似乎都有一種討論的狀態(tài),他不下定論。
他曾經(jīng)拍過一個水墨風格的短片《一維》,改編的是鹿橋的《人子》。故事討論的是辨析善惡的問題。呂樂還把胡蘭成關(guān)于《人子》的讀后感化為幾個人的討論放進電影,在此基礎(chǔ)上,他還加入更多的角度,讓討論更豐富。
說到“討論”,呂樂在電影《小說》中用一半的篇幅,拍攝作家們坐在會議桌前真實地討論問題。這是一部實驗性強到讓許多人難以接受的片子,以至于拍好很多年后才在小范圍內(nèi)放映。
當年,因為《趙先生》碰壁的呂樂碰見了劉儀偉,兩人在北京鼓樓附近吃飯聊天,想到了一個主題——這個時代還有沒有詩意了?琢磨著能不能找一幫作家來聊,然后拍成電影。兩人把各自認識的作家列了一個單子,單子上有:阿城、王朔、余華、方方、趙玫、馬原、徐星、林白、丁天、棉棉……
他們把這些作家拉到了四川成都郊區(qū)的郫縣,在一家賓館里開座談會。作家們討論的一個話題就是——這個時代還有沒有詩意了?討論期間,有一位漂亮的女服務(wù)員會不時去給作家們的茶杯添水——這其實是電影虛構(gòu)的那一部分。服務(wù)員由演員王彤扮演。會議的間隙,她在賓館遇到了大學時曾經(jīng)的戀人(王志文扮演)。兩人已經(jīng)各自有了家庭,但此時,昔日的情愫在短暫的相處中似乎再次復(fù)燃。電影的結(jié)尾,切換到了作家們,讓他們對這兩位老情人可能的結(jié)局做出判斷。
電影研究者徐曉東覺得,“《小說》是部勇猛的電影,如此理論化和禁欲化,與前輩和同代人對‘電影’的理解十分不同,它發(fā)明了自己的節(jié)拍和敘述方式,將統(tǒng)治著‘電影’的固有觀念幾乎減少至無?!?/p>
《小說》是1999年拍的,原來的名字叫《詩意的年代》。距離這部片子又過去二十年了,“現(xiàn)在又怎么看詩意呢?”我問呂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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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樂(右)與馮小剛在電影《一九四二》拍攝現(xiàn)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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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我太太討論過詩歌?!眳螛氛f,“我太太說,現(xiàn)在微信上好多人寫詩啊。現(xiàn)在有了自媒體,更多人通過網(wǎng)絡(luò),用詩歌抒發(fā)自己的情感了?!?/p>
呂樂年輕的時候,全中國的年輕人都寫詩,他們討論詩意是再正常不過。那時候,他們正從禁錮的迷茫中走出來。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yè)后不久,呂樂又到法國留學,接觸了更多的文化。他的觀念更為混雜,這也許是他喜歡在電影里討論而不是下判斷的原因。
《一維》里出現(xiàn)了許多宗教觀念,呂樂說自己并沒有宗教信仰,但他又擔心,這會不會讓自己出現(xiàn)第二次迷茫呢?第一次迷茫是在1976年,那一年太多的事情讓他對世界改變了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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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樂會懷念早年和導演們合作的狀態(tài),那時候的精力充沛,對電影有更澎湃的熱情。比如說《活著》,1993年春節(jié)之后,大家就進組了,有余華的小說,還有蘆葦?shù)膭”?,美術(shù)、錄音、攝影、演員、編劇、導演聚在一起,一直討論到7月份開拍,然后拍了4個月。“大家都在自己最好的狀態(tài)里,細節(jié)討論得非常充分?!彼钕矚g的張藝謀電影是《菊豆》,攝影是他的同學顧長衛(wèi)。
拍《活著》的時候,呂樂拍了戰(zhàn)爭的大場景,那以后,導演們知道他有拍大場面的經(jīng)驗,就都來找他,馮小剛拍《集結(jié)號》就是這么找到呂樂的,吳宇森的《赤壁》也是如此。
呂樂也在導演們的各種要求下嘗試各種拍攝方法,比如《有話好好說》。當時討論了三種拍攝方案:一種是固定拍攝;一種是手持,兩臺機器對拍;還有一種是開始之后,演員怎么跑,機器就跟著怎么跑。張藝謀最后用了第三種。
《有話好好說》講的是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當時張藝謀手上還有一個三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故事,但拍了《有話好好說》,張藝謀已經(jīng)對后面的故事提不起興趣。呂樂對后一個故事倒挺感興趣,他給了編劇一筆錢,接過了這個劇本,拍了他的第一部故事片《趙先生》。《趙先生》里,呂樂嘗試讓演員即興式表演,這使得表演有了一種開放式的可能?!盁o論抓內(nèi)容還是抓形式,都是在表現(xiàn)人,有時候把人確立了,就可以沒有劇本讓人物自己即興表演一下?!眳螛氛f。
每位導演都不一樣,比如吳宇森注重電影的音樂感,拍攝時,需要調(diào)動的機器很多,動的感覺很多。吳宇森喜歡臨時修改劇本。呂樂當年在法國留學的時候,給電影《縱橫四?!返臒艄饨M做過一段時間法語翻譯,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現(xiàn)象。劇本臨時修改,演員適應(yīng)很快,“可能這是香港人拍電影的習慣?!?/p>
馮小剛注重全景,一個鏡頭就交待了環(huán)境,他是用美術(shù)的眼光看環(huán)境?!靶偯刻炫臄z的時間并不長,早上9點開拍,有時候下午兩三點就收工了。可是呢,要是遇到合適的天氣,大家在休息的時候,他也會馬上召集大家,就著天氣拍很長時間。有一次,在日本,星期天,大家都穿著木屐在路上溜達,下雨了,他就把大家都叫了回來。拍《一九四二》的時候,原本坐在車上聊天呢,一看外面下雪了,他立馬發(fā)瘋一樣沖出去,開工。”
每個導演的脾氣不一樣。呂樂自己是那種幾乎從來不發(fā)火的脾氣?!拔乙话悴话l(fā)脾氣,沖演員發(fā)脾氣,演員不干了怎么辦?在現(xiàn)場的時候,演員其實都很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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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了,當年的這撥第五代大都還在拍電影。相對于中國的其他行業(yè),他們算職業(yè)變化較少的群體?!霸趪?,拍這么久的電影,其實也都挺正常。”
四十年來,第五代遭到的罵聲也不少。
“你怎么看第五代這個群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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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樂與《十三棵泡桐》劇組主要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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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肯定是淘汰人的,現(xiàn)在淘汰人,后來也淘汰人,第五代肯定損過第四代第三代。中國人喜歡看宮斗,中國人的血液里就流著這些東西,一代人批評另一代人,都沒有什么尊重。”呂樂說,“第五代心靈大都脆弱,你一說他,他就往后躲起來了,現(xiàn)在年輕一點的電影人,受打擊能力比我們強,開放程度大。但這‘宮斗’的故事還會繼續(xù),繼續(xù)批上一輩人,這是肯定的。”
世界也在變化。中國的電影在世界舞臺上的風光程度似乎也不如當年?!笆澜缢械碾娪肮?jié)差不多都是左派的立場,現(xiàn)在保守主義有某種回潮,這是世界變化的形勢,表現(xiàn)在電影上也差不多。中國許多電影人是‘肚臍主義者’,只看得到自己的肚臍,自己跟自己人玩,跟世界都不太一樣?!?/p>
在《找到你》之前,呂樂拍了作家閻連科編劇的《速求共眠》。完成之后,呂樂把電影送到戛納電影節(jié),可是,影片沒有被選上。他問法國的一個朋友,為什么沒有被選上。法國朋友告訴他,法國左派講的是共和萬歲,接受所有膚色所有性別所有人的平等?!端偾蠊裁摺防铮粋€女研究生和一個男民工折騰了一晚上,結(jié)果只是彼此產(chǎn)生一些情愫,沒有發(fā)生性關(guān)系,法國人就覺得這還不夠左派。
在北京的一次放映會上,呂樂受此困惑,問臺下的觀眾,這個女研究生和男民工該不該發(fā)生性關(guān)系?現(xiàn)場的觀眾大都說,不要有啊?!坝^眾會覺得這樣的情況挺奇怪的?!眳螛氛f,“這就是我們和世界不太一樣的地方,時代也不大一樣了?!?/p>
跟呂樂聊了漫長的一個下午,我又想起電影《小說》。在1999年郫縣的賓館里,呂樂讓作家們討論了詩意的有無和昔日戀人的結(jié)局之外,還讓他們討論了一個問題——怎么看當今的雜志和影視作品。限于片長,呂樂沒有把這一部分剪輯到電影里。
給呂樂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阿城對這個問題做了一個很好的回答。阿城說,之所以現(xiàn)在影視和時尚雜志占了上風,而文學雜志往下走,是因為最早的時候,原始人在狩獵期會很注意奔跑的動物,因為要圍獵,對“動”的關(guān)注會慢慢地成為一種本能,注意動的東西,是由于生命和維持生命造成的,而不動,是欣賞,是精神性的東西,是后來發(fā)展起來的。
這給了呂樂啟發(fā),他覺得世界上運動最慢的是星星,看上去比云還慢,看星星是絕對精神領(lǐng)域的事情。但看見野兔子,動作很快,很容易被它吸引,目的也很淺顯和明確——為了抓來吃。
呂樂覺得電影早就回到了“野兔子”時代,而且,連“野兔子”也沒有太多可打了。
(主要參考資料:《左手擊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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