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 | 難以割舍的力量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文 李銀云(重慶) 日期: 2018-10-25

爸媽一出走就是幾年,我吃住都和奶奶在一起

火車撲哧撲哧地喘著黑氣,在云貴高原的地表上迂回蜿蜒。窗外林木蔭蔭,仿佛人間綠肺。待進入黔南,突然雨點紛飛,不時打在車窗上,被風吹成了一道道細流,順著玻璃不斷淌下,我的視線伴隨著一個又一個的山洞與雨點,漸漸模糊。14年如白駒過隙,許多塵事仿如過眼云煙,可是,有些人的形影愈是模糊,在心里的影像便愈是明晰。

記憶中的奶奶是典型的農(nóng)村老太,常常一個人拄著拐杖,一歪一扭地上山下坡勞作,抑或者步履蹣跚地向我和伙伴們玩耍的田間地頭一陣呼喊:“小尹琳,回家吃飯了!”在鼓勵生育的年代,奶奶前前后后生了七個孩子。所幸,孩子全部存活下來。三個姑媽出嫁后,還未成婚的父親四弟兄和奶奶爺爺擠在一間大屋里。待父親成家,大屋再也容不下幾家人的生活起居。鄰居街坊不免常對奶奶叮囑:“六嬸,再蓋幾間屋子吧,孩子們都成家了,擠在一起不方便?!蹦棠潭喟胫晃⑿χ鞔穑骸皟簩O自有兒孫福?!?/p>

爺爺奶奶是解放前夕結的婚。之前,爺爺被“抓壯丁”,為國民政府效力過一段時間。待到解放,爺爺便成了“黨國余孽”。奶奶似乎從未介意過爺爺?shù)纳矸?,不惜與父母兄弟鬧僵,硬是執(zhí)著地跟爺爺走在了一起。

之后,爺爺?shù)纳矸菟坪醪辉倜舾?,加之寫得一手好字,便在鄉(xiāng)里做了會計。村里人家有事情,需要題寫毛筆字或者算賬,便經(jīng)常找爺爺。因此,爺爺在村里也是小有名氣。有一年,縣里征召一批“文化人”進政府工作,爺爺、五爺爺、七爺爺三兄弟榜上有名,這是吃“公家飯”的好機會,一般人央求都央求不來??墒牵日酵ㄖ聛?,奶奶卻阻住爺爺。村里人不解,奶奶淡淡說道:“五哥、七弟都去了,你再去,誰來照顧媽???”

爺爺終于放棄了。此后,堂兄弟們因為五爺爺、七爺爺?shù)年P系,一個個都“鯉魚跳龍門”進了政府工作,而父親幾兄弟只能在家中辛苦耕田。為此,父親幾兄弟經(jīng)常向奶奶抱怨。

面對質(zhì)問,奶奶并不多辯解,只淡淡地向父親幾兄弟解釋:“一個家,總需有人做犧牲。”

我是奶奶的第三個內(nèi)孫。我出生時,六十多歲的奶奶已然垂垂老矣。待我三歲,外出打工潮開始席卷家鄉(xiāng),爸媽也相繼離開老家外出打工,我則被托付給奶奶養(yǎng)育。我現(xiàn)在知道,爸媽的外出并不單純,他們實在是想“再要一個孩子”,而這種愿望,在家鄉(xiāng)是無論如何難以實現(xiàn)的。為此,爸爸不惜放棄了自己的退伍兵身份。

爸媽一出走就是幾年,我吃住都和奶奶在一起。一次,過午吃飯,我貪玩將筷子放在嘴里“嘬”了幾下,被四叔發(fā)現(xiàn),強行阻止我再去夾菜。我也不示弱,馬上當著奶奶的面哭將起來,還故意越哭越傷心。奶奶見狀,狠狠地瞪了四叔幾眼。四叔無奈,只得“將就”,任由我“胡作非為”。

我有尿床的毛病。晚上,不管睡多晚,早上起來,我睡過的床榻總是濕漉漉的。為了防止我尿床后不好睡,奶奶總會準備一張塑料布墊在我睡的地方。而我似乎故意耍性兒,有了塑料布之后尿得更多了,有時甚至明明知道可能要尿床了還是不起來。于是第二天,我便經(jīng)常看見我尿濕的床墊晾掛在院子里。一天夜里,被尿浸醒的我翻來覆去地難以入眠。黑暗中,一雙大手將我推向一個干干的地方,不多時,我就睡著了。待到第二天醒來,我才看到奶奶睡在了我昨晚睡過的地方。

后來,爸媽寫信回來,請爺爺送我去他們打工的地方。走的那天,阿奶起得很早,為我備好早餐,將幾個雞蛋塞到包裹中。奶奶送我和爺爺上車,一歪一扭地拄著拐杖,一邊拉著我的手囑咐道:“琳兒,到了那邊好好念書。”或是感覺到了分別,奶奶顫顫巍巍地扭過身去,似乎要向家的方向走去。我正想喊 “奶奶”、想說點什么的時候,奶奶剛揩完的眼淚又像泉水般涌出來了。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種難以割舍的力量在心中發(fā)芽、生根。

接到奶奶去世的消息時,我已讀六年級。那天,我和爸爸躺在床上痛哭了一整天。

(朱玉淑(1925-2001),貴州畢節(jié)人,農(nóng)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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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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