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查良鏞在2018年10月30日去世,而“金庸”將繼續(xù)活下去。他在上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完成了15部作品,已經(jīng)讓他在生前獲得了不朽聲名?!八粌H僅是一個成功的作家,他還是成功的報人和成功的企業(yè)家。”《明報月刊》總編輯潘耀明說。在金庸去世后的幾天里,潘耀明的手機被打爆。在此之前,幾乎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金庸去世的消失傳出,但這次是真的。
盡管有時都不太清楚自己在回答哪家媒體的提問,但潘耀明還是隨著記憶的水流,一次次回到過去。記憶的高光點是1995年香港北角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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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各握一杯酒,晃蕩著杯內(nèi)金色的液體,酒氣氤氳。彼時彼刻,我喜歡拿目光眺望玻璃幕墻外呈半弧形的一百八十度海景,只見蔚藍的海水在一抹斜陽下,浮泛著一條條蛇形的金光,澌澌粼粼地向我們奔來……心中充盈陽光和憧憬。我們在馥郁酒香中不經(jīng)意地進入話題。在浮一大白后,平時拙于詞令的我們倆,無形中解除了拘牽。他操他的海寧普通話,我講我的閩南國語,南腔北調(diào)混在一起,彼此竟然溝通無間,一旦話題敞開,天南地北,逸興遄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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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的潘耀明,被金庸叫去位于北角的辦公室,商討一本籌劃中的歷史文化類雜志,這是金庸出售《明報》集團之后,又一個新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他打算寫一部構思中的歷史小說,并在新雜志上連載,就像他年輕時所做的那樣——用小說給媒體帶來更多的讀者。
潘耀明為此感到振奮,覺得自己將要隨著眼前這位金光閃閃的人物進入一段新的歷史?!拔倚r候偷偷看金庸的小說,被老師警告,說要給我記大過?!迸艘鞯慕?jīng)歷是許多香港小讀者那時候的經(jīng)歷。內(nèi)地小讀者的相似感受,則推遲了至少二十多年。
50年代隨家人到香港的潘耀明,在紐約大學念的是出版管理和雜志學?;氐较愀壑螅谙愀廴?lián)書店工作。金庸知道這個科班出身的年輕人后,親自手寫聘書,將他挖到《明報月刊》任總編輯。當金庸有了新雜志的構想之后,又想到潘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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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耀明和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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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耀明辭掉了《明報月刊》的職務,在1995年4月1日正式入職金庸的明河出版公司??墒牵鹩乖谥暗?月22日住進了養(yǎng)和醫(yī)院。這次住院非同小可,因為嚴重的心臟疾病,他做了一次大手術,休息了大半年。
新雜志的出版計劃由此擱置,最后被迫取消。“寫歷史小說是要很大精力的,他從醫(yī)院出來之后,就沒法寫了。”潘耀明說,“這是金庸晚年最大的遺憾?!?/p>
在潘耀明看來,這個遺憾引起了之后的一系列連鎖反應。“他寫不出歷史小說,辦不了這本新雜志,然后就去浙江大學人文學院做院長了,有這本雜志的話,我覺得他不會去。”
1998年,曾任新華社香港分社副社長的張浚生調(diào)任浙江大學黨委書記。金庸和張浚生的關系很好。上世紀80年代,張浚生剛到香港任職,就去拜訪金庸。那一次,他們喝的是白蘭地。1999年,金庸被浙大聘為人文學院院長。他離開香港,北上就職。
“現(xiàn)在想來,金庸一生的許多經(jīng)歷都不是那么主動的。”潘耀明說,“他的人生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被動的,但他又總能通過別的路徑克服被動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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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1950年,26歲的查良鏞也曾經(jīng)“被”邀請北上,同樣是去見一位前新華社香港分社負責人——喬冠華。
查良鏞最早知道喬冠華,是在重慶讀中央政治學校外交系的時候,他喜歡“于華”(喬冠華的筆名)寫的關于國際形勢的評論文章。他那時的志向是外交官。
那次北上的緣起是,作為《大公報》編輯的金庸,發(fā)表了6000字文章——《從國際法論中國人民在海外的產(chǎn)權》,引起了梅汝璈的賞識。梅汝璈出任新中國政務院外交部顧問后,想起這位身處香港的年輕作者,便電邀他北上外交部,想讓他做研究助理。
做外交官的夢似乎要意外地實現(xiàn)了。查良鏞向《大公報》辭職,從香港來到北京。梅汝璈見到他后,讓他去見外交部的負責人喬冠華。可是,當喬冠華了解到金庸的家庭出身是地主,又在國民黨的中央政治學校讀過書之后,覺得這樣的背景,難以馬上進入外交部,可能要暫緩。這給查良鏞潑了冷水。經(jīng)過考慮,他決定放棄,返回了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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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與夏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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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還是有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那種報效國家的想法的,但這次在北京的不順經(jīng)歷之后,他又被迫回到了香港的《大公報》。”潘耀明說。
這是一個巨大的節(jié)點,大時代已經(jīng)馬上要被劃分成截然不同的空間,不計其數(shù)的人的命運將會改變。
浙江海寧袁花鎮(zhèn)上有一處“金庸舊居”,在農(nóng)田環(huán)繞的僻靜村子里,并不容易找到。這是重建的房屋,跟當年金庸所住的屋子并不一樣。多年以后,即便好幾次回到海寧,金庸也從未進過這個“舊居”。2018年10月30日之后,這里成為了悼念金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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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查良鏞在《大公報》的同事陳文統(tǒng)祖居廣西蒙山,二人頗有相似之處,都酷愛圍棋,互相切磋是家常便飯。陳文統(tǒng)生于1924年,兩人同年。陳文統(tǒng)1949年從嶺南大學經(jīng)濟系畢業(yè),之后到香港投考《大公報》翻譯,總編輯委托查良鏞做主考。可以說是查良鏞親自把陳文統(tǒng)變成了同事。1952年,兩人又先后調(diào)到了《新晚報》副刊,在同一間辦公室。有一段時間,差不多每天下午,陳文統(tǒng)會買二兩孖蒸、四兩燒肉,一邊飲酒,一邊請查良鏞吃肉,邊吃邊談,興致甚高。查不喜歡吃孖蒸和燒肉,有時只好開一瓶啤酒干喝。
1954年,香港白鶴派陳克夫向內(nèi)地來的太極派吳公儀下戰(zhàn)書,以比武分高下,以解決門戶之見。兩派掌門人還簽下生死狀。如此具有古典主義氣質(zhì)的事件,轟動一時。
對于此事,《新晚報》差不多天天都有相關報道。1月17日下午,比武在澳門開始,可是兩位主角的交手只維持了短短兩個回合,以吳公儀打破陳克夫鼻子而告終?!缎峦韴蟆穲蟮辣任浣Y果的號外,上市便售罄。
哈佛大學東亞系教授王德威在做學術研究時,很重視這一段歷史時期,他會考慮同一時間節(jié)點上,華人世界各地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們通常不會想到金庸的《書劍恩仇錄》是跟左翼在海外打破冷戰(zhàn)僵局的企圖有關的。”王德威說,“《新晚報》在香港這個資本主義殖民社會里,為了延續(xù)左翼思想,需要迎合小市民的趣味,復活了鴛鴦蝴蝶派里重要的門類——武俠小說。”
在《新晚報》上打頭炮的是陳文統(tǒng)。澳門比武結束才幾天,陳文統(tǒng)用“梁羽生”的筆名連載《龍虎斗京華》。這是新派武俠小說誕生的時刻。梁羽生一炮而紅,《新晚報》果然銷量猛漲。
查良鏞是梁羽生的忠實讀者。他從未想過自己也要寫。但這么連載了兩部小說后,也不能靠梁羽生一個人一直寫下去。報社又想到了查良鏞,他就這么被動地答應下來,準備寫《書劍恩仇錄》。
截稿日到了,編輯派了一個老工友上門等他的稿子,他必須在當天晚上9點交出一千字的稿子,不然第二天就要開天窗。他干脆就照著這個老工友寫,所以,《書劍恩仇錄》的開頭是一個白發(fā)老先生。
“金庸很多時候都是被動的。”潘耀明又一次提起金庸的“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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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梁羽生與金庸在悉尼作家節(jié)對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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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劍恩仇錄》在《新晚報》以“金庸”的名字連載了574天,直到1956年9月5日。
1956年,毛澤東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1957年,身在內(nèi)地的詩人穆旦,在臧克家的邀請下復出,連續(xù)發(fā)表了多首詩歌。穆旦是查良錚的筆名。他于1918年出生于天津。但他在所有表格上填寫的籍貫都是:浙江海寧。盡管他從未到過海寧。從名字上我們都能看出來,查良錚和查良鏞來自同一個大家族——浙江海寧查家。海寧的金庸舊居,可以看成是查家的博物館,里面有查家歷史的陳列,包括對穆旦的介紹。
50年代初,金庸去往香港,而穆旦從海外回到中國內(nèi)地。他們的人生是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熟悉那段歷史的人,可想而知他們命運將會有怎樣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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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5月18日,金庸應嵩山少林寺方丈永信法師之邀前來河南少林寺,兩人一同觀看武術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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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發(fā)生交集,已經(jīng)到了上世紀90年代。北師大的王一川和張同道在主編《20世紀中國文學大師文庫》的時候,重排座次,把穆旦列在了中國現(xiàn)代詩人的第一位。那套文庫另一處轟動的地方是,在小說家座次上,金庸被排在了第四位。查良錚把“查”姓拆為“木”和“旦”,取筆名穆旦。查良鏞把“鏞”名拆為“金”和“庸”,取筆名金庸。兩位查氏后人用一種相似而又奇異的方式為自己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了名字。這是后話。
1956年,《書劍恩仇錄》在經(jīng)歷了開始連載時的平淡之后,受歡迎度忽然直線上升。繼梁羽生之后,金庸將武俠小說推向又一個高潮,甚至超過了梁羽生,一時金梁大熱。金庸就這么“被動”地成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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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1957年,金庸從《大公報》辭職,全身心投入創(chuàng)作,《射雕英雄傳》開始在《香港商報》連載。倪匡說,“在1957年,若是有看小說的人不看《射雕英雄傳》,簡直是笑話。”
金庸開始連續(xù)創(chuàng)造這樣的閱讀高潮。他當初只是為了完成《新晚報》總編輯羅孚交給他的任務??墒巧狭恕百\船”就難以下船,一直寫了下來。
1959年5月19日,《射雕英雄傳》在《香港商報》刊登完862期。第二天,《明報》創(chuàng)刊。金庸在“全書完”之后寫道:因最近我其他的事務比較忙碌,實在抽不出時間,只好與各位讀者暫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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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1月10日,金庸探訪《神雕俠侶》劇組,與導演張紀中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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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已經(jīng)是香港最受歡迎的作家。那時候,香港盜版盛行,金庸的武俠小說更是重災區(qū),各種盜版版本出得又快又多。
此時,巧的是,金庸與中學同學沈?qū)毿略谙愀壑胤?。沈?qū)毿陆ㄗh,與其這樣被別人盜版,還不如自己出一本連載武俠小說的刊物。兩人聊得投機,連刊名都很快想好,打算叫《野馬》,取自《莊子·逍遙游》??墒牵诤蛨筘溋钠鸫耸聲r,報販建議不如出日報,賺的錢更多。這個報販的建議被金庸采納,他們決定辦日報。已經(jīng)從《長城畫報》過來跟金庸創(chuàng)業(yè)的編輯潘粵生想到了“明辨是非”的“明”字,大家覺得好,最后決定叫《明報》?!耙榜R”保留,作為副刊名字。
1959年5月20日,《明報》創(chuàng)刊。金庸親自寫了發(fā)刊詞,并把“公正、善良、活潑、美麗”作為信條?!睹鲌蟆纷畛跏且环菟拈_一小張的報紙,真的是“小報”。四個版面看上去都是副刊內(nèi)容,其中最吸引人的是連載的武俠小說。
創(chuàng)刊時的員工只有三個人,金庸是社長,是總編輯,還是主筆,負責編輯工作,沈?qū)毿率强偨?jīng)理,負責報紙經(jīng)營,編輯則只有潘粵生。
靠著金庸寫的武俠小說和副刊內(nèi)容,《明報》逐漸做大,版面內(nèi)容涉及各個領域,最后成了香港最有公信力的報紙。“‘公信力第一’,這是無形的資產(chǎn)?!迸艘髡f。
潘耀明到《明報月刊》工作之后,金庸曾經(jīng)對他說,《明報》當初上市時的股票,實質(zhì)資產(chǎn)只有一幢北角的明報大廈,每股港幣一角,上市后第一天的股價上漲到二元九角。換言之,有二元八角是文化品牌的價值?!八f,文化品牌是無形財產(chǎn),往往比有形資產(chǎn)的價值還要大?!?/p>
“金庸的書被盜版太多,他并沒有外界想象那樣獲得太多版稅。”潘耀明說,“他主要的財富來自《明報》?!?/p>
學者陳平原曾評價說,有了《明報》的事業(yè),金庸與無數(shù)武俠小說家拉開了距離。一個武俠小說家,不只是娛樂大眾人,而且可以引導社會輿論,在金庸奇跡出現(xiàn)以前,實在不能想象。“金庸自辦報紙,并且‘赤膊上陣’,下午褒貶現(xiàn)實政治,晚上揄揚千古俠風。有商業(yè)上的野心,但更有政治上的抱負。長期堅持親自撰寫社評,實際上認同的是新文化人物的擔當精神——這才能理解金庸為何對作為一種‘娛樂性讀物’的武俠小說評價并不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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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5月19日,金庸拜訪柏楊,兩人相談甚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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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明報》上市,節(jié)節(jié)上升,日本、英國、新加坡的許多傳媒機構都盯著這個金蛋,可是,金庸把《明報》賣給了沒多少人認識的于品海。這讓許多人費解。后來有媒體問金庸:有人說,這是因為于品海長得像你死去的兒子?(金庸的大兒子在美國上大學時自殺身亡)金庸的回答是:理性上我沒這樣想,但他跟我大兒子同年,都屬猴,潛意識里不知不覺有親近感,相貌是有點像。
“事實證明,這是做錯了,當時于品海和金庸有一個默契,報社重大的事情,還是要尊重老人家的意見,金庸是榮譽董事長。但實際上,金庸被架空了,《明報》跟他沒有關系了,這對金庸打擊挺大的?!迸艘髡f。沒有金庸主持大局的明報集團,各方面開始失控,加上經(jīng)營不利,陣腳不穩(wěn),《明報》集團快要垮掉。此時,馬來西亞商人張曉卿接手了這一爛攤子,經(jīng)過好幾年經(jīng)營,使其重入軌道。但此時,整個香港媒體的經(jīng)營環(huán)境已大不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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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1998年,美國科羅拉多大學舉辦了一次《金庸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討會,幾十位國內(nèi)外的重要學者參加。
參加會議的有學者陳平原,他稱贊了金庸之值得格外關注,主要不在于文化知識的豐富,而是其對于中國歷史的整體把握能力。他也同時指出,對于金庸的史學修養(yǎng),不應估計過高。他強調(diào)的是,對于中國歷史的獨立思考,乃金庸小說成功的一大關鍵。他還舉了一個法國的例子。“戴高樂也曾戲稱雷蒙·阿隆為‘法蘭西學院的記者和《費加羅報》的教授’,此說表面刻毒,卻并非一無可取。在某種意義上,擅長跨越既有的學科邊界,乃各行各業(yè)‘大家’共同之拿手好戲。正是政論家的見識、史學家的學養(yǎng),以及小說家的想象力,三者合一,方才造就了金庸的輝煌?!?/p>
來自上海的評論家吳亮也參加了那次會議。他在會上有15分鐘發(fā)言時間,他走上臺去說:“我可能是這次與會者中唯一沒有讀過查先生任何一本武俠小說的人,而我之所以能夠來到這里,恰恰證明了查先生的影響無處不在……”
吳亮當時寫了一篇形式獨特的論文,其中一句是:“作為無處不在的金庸,經(jīng)常以片段的形式出現(xiàn);一個虛構文本的創(chuàng)造者,他的形象,在一般人心目中并不完整。”
吳亮是無法讀進金庸小說的那部分人之一。同樣是在那一年,王朔捏著鼻子讀了一些金庸小說,然后扔出了一顆重磅炸彈——《我看金庸》。王朔表達了對金庸小說的看不起,連帶著將四大天王、成龍電影、瓊瑤電視劇,一起批為“四大俗”。
金庸看了王朔的文章,鄭重地寫了回應文章,并引用了孟子的兩句話——“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人之易其言也,無責耳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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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電視劇《射雕英雄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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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1999年,金庸進入浙江大學,任人文學院院長。他招生的領域不是新聞學,不是文學,而是歷史學。這引起極大爭議。在他的講座上,甚至有學生起哄。
2001年11月,在日本神奈川大學舉辦的“歷史與文學的境界”研討會上,陳平原發(fā)表了《小說家的歷史意識與技術能力》,其中談及:“作為小說家,金庸具備豐富的學識以及對于中國歷史的整體理解與把握能力,確實難能可貴;可這不等于說,我們可以從史學家的角度來要求并評判查先生?!蔽恼陆Y尾是:“我真希望查先生改招文學專業(yè)的博士生,而且專門講授如何自由馳騁于‘歷史與文學之間’——這既是傳統(tǒng)中國小說的精髓,也是查先生小說創(chuàng)作的不二法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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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電影《笑傲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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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原的這篇文章,引起浙大的關注,浙大認定這是好主意,如此一來,可以兼顧各方的立場及利益。經(jīng)過一番操作,浙大真的決定招收中國古典文學專業(yè)“歷史和文學”方向的博士研究生,邀請陳平原和金庸合作招生。
很多年后,陳平原在香港跟潘耀明說起此事,潘耀明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可之后的發(fā)展出入意料。
學生招進來后,陳平原發(fā)現(xiàn)這里有社會各界的猜疑、有學校內(nèi)部的矛盾、有學科文化的差異,再加上師生之間溝通不暢,既難為了金庸,也難為了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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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電視劇《神雕俠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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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感于金庸太忙,陳平原提出一個方案:讓這些博士生以交換生的身份,到北大跟隨他一年半載,一來調(diào)整研究思路,二來準備論文,三來擺脫媒體的糾纏。陳平原對這樣的做法已經(jīng)駕輕就熟,他在華東師大帶博士生就是這樣的做法。
浙大最初很開心,覺得這是解決難題的好辦法,可新學期開始,陳平原從浙大相關領導的支支吾吾中,大略知道事情有變。據(jù)說有人向金庸告狀,認為把學生送北大一年,是對浙大學術品質(zhì)的不信任,也是對查先生的不尊重?!奥犅劥搜?,我趕緊打退堂鼓。本意是為查先生補臺,怎么會變成拆臺的呢?真的是江湖風波惡,我古道熱腸卻又糊里糊涂,無意中蹚了趟渾水。事后才知道,關于金庸指導博士生一事,浙大內(nèi)部吵成一團,很多人摩拳擦掌,更多的則冷眼旁觀,我貿(mào)然闖進去,不但幫不了忙,還會成為活靶子。幸虧及時覺悟,趕緊剎車,方能全身而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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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電視劇《笑傲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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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10月,金庸以年事已高及擬前往劍橋大學進修為由提出請辭,學校再三挽留,最終在2007年11月決定,改聘金庸為名譽院長。
“浙江大學有人起哄說,你金庸有很多榮譽博士學位,但你沒有真正的博士學位,你怎么帶研究生?金庸為了這些對他的批評,就干脆真正去念博士學位?!迸艘髡f,“他是個性很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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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
80年代,武俠小說在中國大陸最為流行之時,陳平原并沒有打起精神閱讀。到了90年代初,他覺得或許心境不同,開始研究起來。他寫出了《千古文人俠客夢》。但他說自己不能算是合格的武俠小說迷。他覺得自己的閱讀態(tài)度過于清醒,難以達到武俠迷如癡如醉的狀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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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電視劇《天龍八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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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陳平原看來,武俠小說的根本觀念在于“拯救”?!皩憠簟迸c“圓夢”只是武俠小說的表面形式,內(nèi)在精神是祈求他人拯救以獲得新生和在拯救他人中超越生命的有限性。“從‘英雄失落年代的英雄夢’角度,可以理解讀者大眾對武俠小說的歡迎,可很難將武俠小說作為體現(xiàn)民族文化精神的文本來解讀。武俠小說作為一種小說類型,不同于同是懲治邪惡的偵探小說和警匪片,就因為其可能‘寄托遙深’。大俠之所以必須天馬行空一無所依,之所以日益名士風流狂蕩不羈,其中一個最主要的原因是:在中國人看來,‘俠’主要是一種浮游于天地間的特殊的精神氣質(zhì),不應該把它局限為一種職業(yè)。‘俠’作為一種文化精神,絕非僅體現(xiàn)在武俠小說中;只是‘俠’確實借助于武俠小說這一媒介而廣為傳播。通俗化的同時,當然也就意味著可能被庸俗化。可這并不妨礙文化精英們對‘俠’這一流行概念的改造與利用?!?/p>
這是陳平原對武俠小說和“俠”的理解,用在對金庸的理解上,大抵合適。當本刊記者撥通正在海外的陳平原的電話,希望他再談談金庸,他說,該談的,他都已經(jīng)談過了,他說過的話仍然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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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電視劇《鹿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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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原看重游俠精神。他找到沈從文在《湘西·鳳凰》里說的話,“游俠者精神的浸潤,產(chǎn)生過去,且將形成未來”——這里的游俠精神,是作為那種“無個性無特性帶點世故與詐氣的庸碌人生觀”的對立面而出現(xiàn)的?!傲终Z堂說,人人在武俠小說中重求順民社會中所不易見之仗義豪杰,于想象中覓見現(xiàn)實生活所看不到之豪情慷慨?!?/p>
2004年,金庸接受本刊記者的采訪,說他喜歡的作家有沈從文。不知他是否從中感受到了沈的文字內(nèi)在的游俠精神。在2006年的香港書展上,面對讀者的提問“什么是俠?”,金庸的回答是,“英雄和俠士不同,英雄有時候是為了自己。挺身而出幫助別人的俠義精神,中國很少了,外國也很少了?!母铩臅r候,有的人批斗自己的親人,批斗自己的老師,這跟俠義精神是完全相反的,我寫武俠小說,希望這些俠義精神能夠被記住。不顧自己利益,去幫助人家,取得正義,這就是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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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電視劇《笑傲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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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并不喜歡解釋自己小說中的隱喻。更不喜歡別人給他寫傳記。他自己說過,自己不會寫自傳?!爱斠粋€人接觸的事情足夠多,足夠復雜,很多事情生前沒法說,死后也更不好說了?!边@是金庸一位友人的觀點。
在金庸小說改編的電影里,我們看到其中的人物說:江湖,能退得了么?余光中曾說過,理解了“江湖”二字,才能夠真正理解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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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電影《東邪西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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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江湖上,查良鏞的肉身退隱了,而毫無疑問,金庸的名字還會繼續(xù)被評說下去。
(主要參考資料:《金庸傳》《千古文人俠客夢》《明報月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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