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 | 活著,是必經的最后一場朝圣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文 張艷東 日期: 2018-11-08

面對無法避免的痛苦,有沒有解法?

在西藏某個古舊的寺廟里,中年男子羅爾基遵從續(xù)弦的遺愿,將妻子與她前夫的合照貼到墻上供奉。他凝望合照片刻,便把前夫那半撕掉,貼到了遠遠的另一邊。這是松太加執(zhí)導的電影《阿拉姜色》中的一幕。

松太加是藏族電影圈中小有名氣的青年導演;《阿拉姜色》片名取自藏族祝酒辭,意為“請您干了這杯美酒”;電影選擇的題材也是藏族獨有的公路片題材——朝圣。但觀者很難把它當成一部“少數(shù)民族電影”。你甚至無法回憶起女主人公何時磕下了第一個長頭,所有儀式、風雨甚至藏區(qū)美景,在鏡頭中轉瞬即逝,我相信這是導演故意為之。他在試著祛除橫亙在西藏與世人中間的那堵墻——宗教、時空間和一廂情愿造成的神秘感。他希望把觀眾的目標聚集到人的身上。

女主人公俄瑪在得知自己身患絕癥后,執(zhí)意踏上朝圣之旅。她的朝圣理由充足且世俗:死亡將至,她害怕像前夫一樣身上插滿管子,“一起朝圣”也是二人曾經的約定。

倉促卻決絕的決定引起了連鎖反應,俄瑪向忠厚的丈夫羅爾基隱瞞了病情和朝圣的初衷;但羅爾基還是發(fā)現(xiàn)了真相:“原來妳還記得他。”被拒絕在重組家庭之外的兒子諾爾吾在暴力中長大,雖與母親一起旅行,卻和繼父有巨大的隔閡。

不僅主角們無法釋懷創(chuàng)痛,幾乎每個人都陷在自己的問題之中無法自拔。一個為這家人提供了熱茶的普通村民,早年間父親也死在了朝圣路上,抱憾終生。就連一頭路過的驢,也失去了母親。

這就有了文章開頭的那一幕,羅爾基深愛著妻子,但他因此變得自私。妻子臨終前一夜向他坦白,只換來了他冷冷的嘲諷。而俄瑪事實上已經精神出軌,她絲毫沒有安慰枕邊人的意思,反而質問他:“你能不能像個男人?”

可我想,沒人忍心從道義上指責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這些影像過于真實,被柴火熏黑的墻壁、骯臟的帳篷、拿了錢卻拋棄俄瑪?shù)奶舴颉⑼坏襞f愛的女人以及心懷妒火的丈夫。羅爾基撕掉照片的一剎那,這種真實達到了巔峰。

我們都是第一次活,第一次都很笨。面對巨大、濃稠的苦難,我們唯一的辦法就是一點、一點地笨過去。放下、釋懷、立地成佛、把一切交給信仰和朝圣……我們不是不選擇這些,只是沒有辦法。這就是普通人?!叭松粷M百,常懷千歲憂”可能才是人生常態(tài)。在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之間狼狽不堪、掙扎度日。

所幸,人只要還活下去、走下去,或許就能遇到新的因緣。本來,羅爾基想要立刻結束這令人痛苦的旅行。不走下去、不去面對,朝圣戛然而止,以常理度之,羅爾基或許寄希望于,痛苦也會隨之終結。可是,他聽從內心撕掉了照片,諾爾吾偷走了它們并對這位繼父感到絕望,進而出走。最后,諾爾吾站在湖邊對他怒吼: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我,我愿意和媽媽與你一起生活的,但你不愿意。

這場沖突之后,深愛著俄瑪?shù)恼煞蚝蛢鹤樱辛艘黄鹇眯械睦碛伞餐瓿啥憩數(shù)倪z志。

最終到了拉薩的邊境,是否翻過那個山頭變得不再重要了。攝像機在山頂緩緩升起,布達拉宮的白色虛影迅速讓位于諾爾吾淌著鼻水的臉龐。他告訴羅爾基“我看到了拉薩”并讓他為自己做剪發(fā)儀式,理發(fā)時羅爾基發(fā)覺那張被撕毀的照片又出現(xiàn)在了眼前。小孩甚至道歉:“我不舍得媽媽的照片留在墻上?!痹究赡茏寪郾罎⒌娜笨?,在這一刻彌合了。

面對無法避免的痛苦,有沒有解法?回頭看羅爾基,他如果沒有撕掉相片,故事大概在那里就結束了。東方人在面對越大的痛苦時,就越無法正向宣泄自己的情感,要么隱忍,要么通過其他途徑甚至傷害自身的行為宣泄。

不妨真一回,哪怕真實的自我是丑陋情緒的集合體。但或許只有直面自己,才能夠心無芥蒂地走下去。這個方法聽起來不聰明,但是很適合第一次活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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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8期 總第818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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