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口人說自己的家鄉(xiāng)像一個口袋。
在地圖上看,大樟溪像一個大鈴鐺,把嵩口鎮(zhèn)西、北、東三面環(huán)抱在內(nèi)。在這個口袋的比喻里,北面的河水顯然是兜住這倒三角形口袋的縫線,南面的陸地是敞開的口子。懂風水的老人說,水是財,嵩口古時候繁鬧極了,正是因為這水——話也沒錯,多虧渡口,才有了嵩口古鎮(zhèn)。
近20年來,這“口袋”逐漸兜不住財了。鎮(zhèn)上人眼見著嵩口沒落:渡口來往的船少了,土地荒了,青壯年去大城市尋機會,老宅子空了舊了塌了,剩下留守的老小。為啥?老人家還用風水解釋:鎮(zhèn)上修了一條縣道,筆直地從古鎮(zhèn)中間劈開,再往北走,便是直直捅破了口袋底。
“嗨,什么千年古鎮(zhèn)呢,千年破鎮(zhèn)!”2011年,鮑瑞坊剛被派來這座“福州市第一個國家級歷史文化名鎮(zhèn)”當鎮(zhèn)長的時候,聽見當?shù)厝诉@么說。鮑瑞坊和農(nóng)民大爺一塊坐在黃土地上抽煙嘮嗑時,分不清哪個是鎮(zhèn)長。皮膚是烈日和土地共同造就的銅黃,眉飛色舞時臉上皺起的是農(nóng)民的褶皺,從頭到腳一身南方人的干瘦,鞋邊沾著灰土。
但若仔細看眼睛聽聲音,還是辨得出差別。別人眼里的光芒早黯淡,有某種認命的消沉。鮑瑞坊不一樣,他好像有用不完的精氣神,說話時眼里放光,能跟人一直嘮上四五個小時,全然不覺夜深至后半夜。
修路,整治下水道,然后呢?鮑瑞坊也犯過愁。直到兩年多以后,嵩口鎮(zhèn)來了一批新客人。人們眼見鮑瑞坊帶著這群一口臺灣腔的客人,把古鎮(zhèn)整個轉了一遍;沒過幾個月,新年來臨,古鎮(zhèn)的街道上,多了一群陌生的年輕人來來往往。
當?shù)厝舜蛐难劾锛{悶:嵩口的年輕人都往外跑,這些外來的娃娃看起來腦袋也好使,怎么就在嵩口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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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土生女孩
在福州讀大學的林露露,就曾是那些想往外跑的嵩口年輕人之一。2014年清明,大三的她帶同學回家玩,恰巧路過一間古民居。一群陌生年輕人徘徊在緊閉的木門外。
林露露有些疑惑,放慢了腳步。被困在門外的幾個年輕人見到林露露,露出比她更驚訝的神色:“我們來這么多天了,沒遇到一個年輕人!”
林露露 圖/許多
對方自我介紹是一個來自臺灣的規(guī)劃設計團隊,名叫“打開聯(lián)合”。進駐嵩口,是團隊和嵩口鎮(zhèn)政府的一項合作,他們希望通過嵩口的改造,重新為古鎮(zhèn)注入活力。為了感知當?shù)氐纳罘绞?、充分挖掘在地文化與風土特色,他們像當?shù)厝艘粯幼×讼聛怼?/p>
眼下,這間古厝的門攔住了他們的發(fā)現(xiàn)之路。林露露從小在這片玩耍長大,自告奮勇帶路:“我知道后門怎么走。”
一群人如獲至寶。
邊走邊聊中,很快有人問她:“你有沒有興趣回來實習?”
這邀請過于猝不及防,林露露第一反應是戒備:該不會是騙子吧?嵩口這小鄉(xiāng)鎮(zhèn),還能有實習機會?
在林露露家,向來“往外走”才是有出息的表現(xiàn)。她的父親不大瞧得上留在家鄉(xiāng)的年輕人,認為他們要么是混混,要么啃老,總之沒本事,是被競爭淘汰掉的一群。林露露也算爭氣,高考考出了小鎮(zhèn)。福州,好歹是個省會,離家又不遠,將來找一份工作安定下來,是林父理想中女兒的最好出路。
“打開聯(lián)合”規(guī)劃室的走廊貼滿了各種改造設計規(guī)劃圖 圖/《HOMELAND家園》雜志 攝影/鄒訓楷
帶著猶疑,第一次被邀請到工作室面談前,林露露拉上了自己的弟弟和同學。打開聯(lián)合的在地規(guī)劃室在鎮(zhèn)政府旁邊的一棟兩層土樓里,一進門,林露露嚇了一跳:滿墻規(guī)劃圖紙,全畫著嵩口地圖、各種設計圖;房間里堆著瓦片、墻上掛著竹簍,到處都是她小時候常見的當?shù)剞r(nóng)用具、舊家具。
“都是素材,”接待她的是鄧海,“打開聯(lián)合”駐大陸執(zhí)行長,他笑著解釋,“從你們嵩口搜集來的。”鄧海是來自臺灣的建筑設計師,但為了嵩口的改造項目,他把妻女都帶了過來——妻子吳婧加入團隊幫忙,女兒則轉學到了嵩口當?shù)氐男W。
鄧海和林露露聊了很久,關于她自己,關于她的家鄉(xiāng),“你對家鄉(xiāng)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和小男生約會的地方會選在哪里?”……聊到最后,鄧海再次發(fā)出邀請:“以后你們的家鄉(xiāng)要發(fā)生很大的變化。如果你不回來就會被我們搞得不像樣,你要不要來監(jiān)督我們或做點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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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造進行時
嵩口最大的特色,是沒有特色。它是那種國內(nèi)隨處可見的最普通的村鎮(zhèn)模樣——新舊混雜,古的趨于破敗,新的不堪審美。從前,鎮(zhèn)子最熱鬧的地段在渡口附近,橫街與直街交錯成十字,大塊鵝卵石鋪成路,青苔綠草從路邊階下鉆出來,牌樓、寺廟、老民宅沿著渡口與老街輻射開。下起雨來,石頭又亮又滑,路的盡頭像會冒出撐著油紙傘的姑娘。
嵩口鎮(zhèn)區(qū) 攝影/葉俊忠
游客覺得美,當?shù)氐闹窬幚蠋煾捣饺闻d可沒看出來?!懊啦幻??不知道,有用就行?!彼ζ饋砗┖竦孟駨浝辗?,手上的竹編活兒沒停下。適合馬走的路不適合車,近年,人們開店逛街,漸漸轉移去了北邊的新興路口——沿著中山路兩側和交叉路口,豎起直直兩排水泥小樓,外墻貼白色瓷板磚。方師傅也搬了家,老房子拆了,搬到省道邊,每天在臨街的小屋子里從早到晚地編竹簍竹籃,門前大貨車來來往往,轟隆隆地帶起塵土。
但鎮(zhèn)長鮑瑞坊不想把嵩口改造成另一個鳳凰、麗江或大理。半新半舊不太好看,但這是嵩口本來的樣子,也是真實生活發(fā)生的地方。為了改造成“古城”而打擾當?shù)厝嗽镜纳??他做不到。他想讓嵩口慢慢走?/p>
鮑瑞坊 圖/受訪者提供
2013年11月,第一次接待打開聯(lián)合團隊時,他和創(chuàng)辦人劉國滄一拍即合。制定方案,進駐當?shù)?,前期工作在半年?nèi)順利推進。劉國滄和鮑瑞坊準備了足夠的時間和耐心。一切改造的前提都是,“不影響當?shù)卦械纳睢?,他們希望在重要路段做示范性改造,再自然而然吸引本地人主動參與。
盡管步調緩慢,但打開聯(lián)合雄心勃勃。他們號稱帶了“一百個方案”來到嵩口:想設計一個可以種菜的田園廣場——土地拿不到使用權;想重修閑置已久的電影廟——第二次來時發(fā)現(xiàn)蘇聯(lián)式的立面已垮了一半,本地老人家態(tài)度強硬,想把它恢復成以往的寺廟大埕宮,與政府希望保留其原有的影劇院、開會等公共功能的訴求爭執(zhí)不下……
劉國滄原本覺得,保留嵩口新舊雜糅的狀態(tài)挺好,他不想把核心項目放在諸如給建筑外立面“新修復古”之類的表面工作上。鮑瑞坊也點頭說是,但他是鎮(zhèn)長,不得不把這輿論壓力給劉國滄、鄧海說說:車開進嵩口后,主街中山路兩側是大家最先看到的古鎮(zhèn),結果全是新建筑、白色瓷板磚,誰看了都皺眉。
低成本完成立面改造后的嵩口鎮(zhèn)政府辦公樓? 攝影/鄒訓楷
“搭上政策快車,可以讓好的事情發(fā)生?!眲鴾媛犃缩U鎮(zhèn)長的勸,決定先協(xié)助政府做中山路的立面改造。
但當?shù)厝瞬焕斫狻槭裁匆褝湫碌陌状纱u墻摳掉,重新刷成土黃色的仿夯土墻?太不吉利了。彼時,林露露已在打開聯(lián)合實習,她曾聽到當?shù)厝擞梅窖哉f:“哎呀,做的什么破設計,還不如我們?nèi)フ覀€修廟的師傅。”
之外,古鎮(zhèn)改造的前兩年里,他們不理解的事還有很多:為什么要把古碼頭河岸邊的水泥欄桿拆掉,把可通車輛的水泥路改回青石板路面?為什么把原來垂直高出水面的路基敲掉,斜緩坡直鋪到河水邊?為什么拆掉渡口的水泥觀景陽臺,又露出破舊的德星樓木欄桿?
沒過多久,人們聽到了更驚人的消息:鮑鎮(zhèn)長要把鎮(zhèn)政府的圍墻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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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圍墻
鮑鎮(zhèn)長要拆圍墻,從政府到民間,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
老人家這么說:“政府就是全鎮(zhèn)的風水!”2009年以前,嵩口一直沒落,他們認為,是后來把政府的門給敲了、換了朝向,這幾年才有了轉機。現(xiàn)在要把這好風水的新門拆掉?那可萬萬使不得。鎮(zhèn)政府里的人說:“拆掉圍墻不安全。”“沒威嚴?!薄罢拿孀油臄[?”
拆圍墻是打開聯(lián)合的主意。劉國滄跟著鮑瑞坊在嵩口四處溜達過一圈后,心中的游覽步道成了形,但鎮(zhèn)政府的圍墻擋住了最優(yōu)步行動線,硬生生在一片古民居中隔出了一塊。鮑瑞坊決心滿滿:“我們政府能做的,絕對第一個做!”
但眼下,怎么說服同僚和民眾成了大問題。鮑瑞坊來嵩口當鎮(zhèn)長之前,已經(jīng)當過許多年村主任,基層經(jīng)驗裝了滿肚。既然眾人都擔心影響風水,那他何不找一個風水先生幫自己說話?
風水先生找來了,鮑瑞坊撂下一句話:“反正我要拆,隨你怎么說?!?/p>
開村民大會時,前半場,鮑瑞坊基本不說話,只管開場拋出議題,接下來大部分時間,聽聽大伙的意見。等到各種意見都說完,已經(jīng)一兩個小時過去,他才終于開口:“好,大家的意見我都聽到了,差不多該輪到我說了吧?”
然后鮑瑞坊就說了:“全中國那么多歷史文化名鎮(zhèn)、古鎮(zhèn),我們嵩口古鎮(zhèn),憑什么比人家好?拆掉圍墻,既是為了讓它和古民居融在一起,也是我們政府一種開放的態(tài)度。以后我們可以說,嵩口鎮(zhèn)政府就是一個沒有圍墻的政府?!?/p>
風水先生也沒讓他失望——原來的政府圍墻內(nèi)有一棵榕樹,開門是“閑”,關門是“困”,怎么帶動嵩口發(fā)展?
圍墻終于拆了,剩下的就是點綴性的小改造。嵩口改造不興大動土木,何況,鎮(zhèn)政府沒有錢。這是一個依靠木材、李果干等農(nóng)副業(yè)創(chuàng)收的鎮(zhèn),鮑瑞坊工作的大部分時間,除了與村民、外界資源溝通外,剩下的主要就是“找錢”——一方面招商引資,另一方面也申報“福建省十個歷史文化名鎮(zhèn)名村整治試點”項目,2014年省住建廳開始提供相應資金扶持。相較其他古鎮(zhèn)動輒上億的改造經(jīng)費,嵩口算得十分節(jié)省:全部改造共花費三四千萬,前兩年,改造的一半經(jīng)費花在了環(huán)境整治、污水管網(wǎng)、管線下地等基礎建設項目上,另一半則放在民心再造、社區(qū)營造上。
鮑瑞坊最后把政府欄桿改成了木質結構,再在迎來送往的政府食堂內(nèi)部加了一些木質設計,把鎮(zhèn)政府的招牌也換成了木刻的——與中山路外立面的改造如出一轍。他對這個低成本、四兩撥千金的改造很是滿意,每次來客人,他都要迫切地帶來參觀鎮(zhèn)政府,提醒對方注意每個細節(jié),像炫耀自家孩子一般驕傲。
心里的另一個念頭是,人們看鎮(zhèn)政府都改成了這樣,看久了,慢慢或許就能明白那些看起來破舊傾頹的農(nóng)村土樓的價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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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代改造與鄉(xiāng)村工匠
“這是‘七仙女’、臺灣的一個團隊,團隊里有個東北哈爾濱的姑娘,還有福州的、我們嵩口土生土長的,她們做了這個客棧叫‘松口氣’,非常漂亮?!币惶煳缬X醒來,我聽見窗外傳來說話聲,普通話里帶著嵩口本地口音,像是地陪在介紹沿街的特色店面,沒多久,話音便隨著腳步漸漸走遠。
造訪嵩口的幾天里,我就住在店名和嵩口諧音的客棧。后來,我把窗邊聽來的這番介紹告訴了謝方玲,這位“松口氣客棧”的主理人笑得露了八顆白牙。謝方玲是個90后福州女孩,眼里盛著熱情、辦事果斷利落。旅游規(guī)劃設計專業(yè)出身的她原在北京工作,通過親戚得知家鄉(xiāng)進駐了一支臺灣設計團隊,被“從圖紙到實際落地”的機會吸引,選擇從北京回到福州,順便把在中國鄉(xiāng)建院從事景觀建筑設計的重慶對象石浩男一起“拐”了過來。對“七仙女”的說法她倒不意外,早在兩年前,當?shù)厝司鸵呀?jīng)這樣叫開了——
這由頭還要從劉國滄說起。剛開始改造規(guī)劃時,劉國滄就建議鮑鎮(zhèn)長找一座最普通常見的老房子,由鎮(zhèn)政府牽頭、打開聯(lián)合設計、當?shù)貐⑴c施工、本地年輕人運營,使之成為地標性的改造樣本,也可作為培訓交流的公共空間。松口氣客棧,正是這個提議的產(chǎn)物。
盡管大部分老房已閑置,但宅基地的房屋使用權在村民手上,想要改造,得向村民租借。鮑瑞坊讓劉國滄安心:“全部交給政府談?!?/p>
村民對把自家宅子租給別人改造這件事不大吃得準。但土地荒蕪已成事實,房子沒人住,倒塌是早晚的事,若想修復,要花一大筆錢。鮑瑞坊抓住這點勸說:“房子只有兩種可能,要么修復,要么消失。不想讓它消失的話,要么自己出錢,要么交給政府代管,二三十年后土地、房屋都在,而且還更好了?!?/p>
他甚至為此特地摸索了一套宅基地活化機制,分別針對集體產(chǎn)權、個人產(chǎn)權等各種情況。松口氣客棧所使用的老房子,原屬中山村村部,因此談下使用權的過程還算順利。它是一棟三層的土木結構建筑,坐落在一片古民居之中,正對著地標性景觀鶴形路、宴魁厝,十幾年前,為了方便、也受當時的審美影響,人們用灰色水泥敷蓋住了原有的黏土墻。
房屋外墻好解決,無非是再刷一層土漿、用竹木結構加以裝飾,但老屋內(nèi)部的現(xiàn)代化改造,可難得多:承重結構、電路安全、衛(wèi)生間都是大難題,加上老房子隔層低,排污管道也易堵塞。剛開始改造時,一聽說要在墻上打洞開窗,工匠師傅應聲反對:“這老房子哪里還開得窗!墻要承重,搞不好要塌的!”
工匠是老工匠,有經(jīng)驗不假,但經(jīng)驗也可能成為改造的桎梏。做樓梯扶手時,師傅按自己的做工習慣,在木頭上刷了一層水泥;第一個樣板間,為一個轉角的設計前后拆過三次——設計圖紙明確畫著將承重柱露出,可在建過大量農(nóng)村新樓房的老工匠看來,這一定是設計圖錯了……
怎么和當?shù)毓そ硿贤ㄗ约旱男枨?,成了鄧海等人每天要琢磨的頭號問題。后來才發(fā)現(xiàn),溝通最好的辦法,是讓工匠直接參與到前期設計、畫圖紙的過程中。為了開窗采光,他們和工匠一起反復商量,調整窗戶大小,最后決定在窗戶四周加上厚木條窗框。房屋整體承重柱的數(shù)量也增加到14根,同時盡可能減輕房屋內(nèi)部的重量,比如房間隔墻選擇較輕的硅酸鈣板——意外的好處是,面對新材料,與工匠的溝通問題反而減少了。
改造松口氣客棧的開支約為200萬,從審計角度而言,這看起來像決策有問題;但鮑瑞坊堅持:如果把這間老屋改造改到了80分,那村民們?nèi)粝肽7?,降低去學也有60、70分。
改造后“,松口氣”客棧一層成為了培訓、交流的公共交流空間? 攝影/鄒訓楷
“一開始沒有標桿的話,村民自發(fā)開的店永遠都是五金店、雜貨鋪和花圈店……”鮑瑞坊管這叫市場培育,“第一腳必須政府來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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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還是留下?
一年后,2015年秋天,松口氣客棧終于改造完工。
謝方玲原以為任務完成——起初的規(guī)劃里,打開聯(lián)合只是她人生中的一段插曲。爸爸曾經(jīng)打電話問她:“你計劃在嵩口干多久?下一步規(guī)劃是什么?”方玲不是習慣長遠計劃的人,當時一下子被問懵了。
爸爸又問:“那你下一個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出國啊?!敝x方玲脫口而出。她緊接著想,打開聯(lián)合的很多設計有日本設計的影子,工作室也有相當多關于日本設計的書籍,何不親身去日本學習一手經(jīng)驗?社區(qū)運營也好,設計規(guī)劃也好,都是她從嵩口改造中積累了實踐經(jīng)驗、同時也有專業(yè)基礎和興趣的方向。
“好,我支持你?!卑职值脑捪窠o謝方玲吃了一顆定心丸。隨著客棧落成,她開始認真籌備自己長久以來的留學夢,同時向打開聯(lián)合提交了辭呈。
“松口氣”客棧運營團隊初期成員,左起:林露露、謝方玲、唐維瑩、顏琳? 攝影/鄒訓楷
離開的念頭,也慢慢在林露露心上生長。偶遇打開聯(lián)合后的暑假,她如約回到家鄉(xiāng)實習,每天從早到晚,鉆巷子里挖掘當?shù)厝宋?、歷史故事,找古厝主人訪談聊天……每個在地項目,團隊都會問她:“露露,你從當?shù)厝私嵌认?,怎么看這個設計?”
這種被尊重的參與感和價值感幾乎令她迷戀,何況,那個暑假讓她第一次重新認識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實習結束就到大四求職季,她好像不再向往那種一眼望得到頭的城市白領生活了。她想正式入職打開聯(lián)合。
盡管父親強烈反對,林露露還是拗著性子回到了嵩口。她開始學習如何開民宿,參與運營由打開聯(lián)合獨立改造的文創(chuàng)概念店兼民宿“打開嵩口”——2015年國慶期間,打開嵩口正式開業(yè),每天客人爆滿,日收入8000元以上。
但在林父的口中,女兒和她那些伙伴不過是“高級服務員”。有一次,在飯桌上聽到林父如此評價后,性格直爽的謝方玲直接懟了回去。那天林父生日,他讓女兒邀請這些朋友到家吃飯,但那頓飯幾乎沒有人愉快。林父覺得不體面,覺得所有鄉(xiāng)親都在議論他:“好好一個大學生,為什么要讓她回來?是不是出去念大學念傻掉了?”
偏偏工作地點就在鎮(zhèn)上,每天回家住,和父母爭吵變成家常便飯。家庭壓力加上因換領導產(chǎn)生的工作摩擦,幾個月后,林露露萌生了退意。她向打開聯(lián)合提出辭職,想重新考慮:是不是真的應該如父母所愿,去大城市工作?
而兩個月前,謝方玲已經(jīng)離開——已提交辭呈的她婉拒了各方的極力挽留,終于把各項工作交接妥當,動身去福州學日語,暫時離開了嵩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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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在弦上
聽說年輕人接二連三要走,鮑瑞坊坐不住了。
鮑瑞坊此時已是鮑書記,在謝方玲、林露露等返鄉(xiāng)青年的生活里,鮑書記是靈魂支點般的存在——既極有執(zhí)行魄力,又具備文藝審美能力,是既能當領導也會彈吉他的那種人。農(nóng)村的生活寂寞,鮑書記深知這點,尤其對這些從城市回來的年輕人來說,找到能說得上話的同齡人,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他想做黑夜里的那根火把,把返鄉(xiāng)的孩子聚在一塊,彼此抱團取暖。
對鮑瑞坊而言,每個有意愿返鄉(xiāng)的年輕人,才是嵩口的寶藏。他不愿放過任何一個有可能生根發(fā)芽的種子,何況是全程參與了解嵩口改造的年輕人。而松口氣客棧完工后,嵩口鎮(zhèn)所屬的永泰縣委也向下加壓:鮑瑞坊要在一個月內(nèi)將客棧開起來。
在這種壓力下,若猝然損失兩員大將,對鮑瑞坊無異于晴天霹靂。論理念,論運營能力,論熟悉度,短時間內(nèi)他很難想到比謝方玲、林露露更適合的人選。
日后回想起這段“離而復歸”的經(jīng)歷,謝方玲總笑著說,我是被鮑書記騙過來的。鮑瑞坊知道,自己不可能讓這些兼具熱情與能力的年輕人一輩子留在嵩口,但他愿意盡可能無條件信任與支持,承諾給她們一個充分發(fā)揮能力的平臺。
謝方玲被打動了。她想去日本學習的還是空間設計與運營,而眼下就有一個絕佳的實踐機會,天時地利人和,哪怕就人情而言,在鮑書記最需要人時,她不忍心不幫這個忙。林露露也開始想:自己到大城市求職,無非是一顆隨時可被替代的螺絲釘;但留在嵩口,每個人的價值都獨一無二,每份力量都彌足珍貴。
決心已定,客棧開業(yè)箭在弦上。謝方玲中止了留學籌備,決定先把松口氣推上正軌,之后再做打算。她甚至說動了閨蜜顏琳和大學同學唐維瑩,把她們分別從緬甸、哈爾濱召集到松口氣客棧。四個姑娘每天從早到晚地討論,一邊籌劃著運營方案,一邊著手布置公共空間與客房,石浩男遠程協(xié)助修改設計方案,有時吳婧也來幫忙,比如牽線老手工藝人——隨丈夫鄧海舉家搬到嵩口后,擅長溝通的她擔任起打開聯(lián)合的行政職務,常需要作為溝通橋梁和當?shù)孛癖姶蚪坏?,逐漸與各種人熟絡起來。
嵩口改造進行的這一兩年,很多本地人對老宅子也都開始重視了起來。 2015年12月5日凌晨,溪口村一戶人家正在給一棟百年古厝換梁,族里人感嘆,已經(jīng)很少見到有人會給這樣的老房子換梁了? 攝影/鄒訓楷
姑娘們開始了新一輪的搜羅:找村里能二次改造的舊家具、舊門板、舊木箱、酒壇,請當?shù)啬窘硯煾祹兔Υ蛟斐筛魇阶酪?,請竹編師傅按圖打樣嘗試做些有設計感的竹編燈罩;沒有花店,她們就去村里采花花草草,甚至用一棵盆栽大菜花點綴窗臺。至于運營思路,她給大家出了一個自認為最重要的議題:“如何把生活溫度融入到合理的民宿商業(yè)模型當中?”
一點點布置的過程里,幾乎每天都有來往的村民駐足,邊打量邊好奇:這些小姑娘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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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起來的古鎮(zhèn)
后來,謝方玲和她的伙伴們就變成了村民們口中的“七仙女”。松口氣客棧開業(yè)后的次年2月,演員姚晨來了——電視上的大明星竟然活生生走在嵩口鎮(zhèn)的街上,甚至出現(xiàn)了外國朋友,英語日語韓語飄蕩在街上,鎮(zhèn)上人忍不住偷偷瞥上幾眼。
方任興老師傅還日復一日地坐在臨街門店里編竹篾。有時,鎮(zhèn)上相熟的老人家走著走著就進屋了,自顧自在條凳上坐下,有話說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沒話說就沉默著看老方編竹子。自從幾十年前塑料時興后,方師傅的竹編活兒就少了,可兩三年前,大家眼見著老方又開始從早到深夜地趕工,做的東西也奇形怪狀,不似以前都是背簍、篩子、簸箕之類的家用器具了。不免有人問:“你做的是啥?”
“罩在燈上面的罩子?!狈饺闻d慢悠悠地說,眼也沒抬,竹篾在滿是白灰的粗糙手指上繞啊繞。
“做這個干嘛?”
“別人要什么,我就做什么咯!”
方任興是個匠人,他不大懂吳婧、謝方玲那群姑娘在做什么,不過她們對自己挺好,老給他找活兒干,錢的事兒也從來不虧待他,這就夠了。來嵩口的外地人這幾年確實多了些,不過他又不開店做生意,和他有什么關系呢?他就知道渡口河岸的防洪堤修起來了,“這個比較好,比較有用?!?/p>
但明明是有關系的。夏天,他好幾次被方玲叫去教小孩編竹子,就在松口氣客棧,一次半天,費用還不少。每次都是不一樣的小孩,穿得干凈又洋氣,一看就是城里的孩子。他也沒覺得這是件大事,無非是提前準備一些竹制品,把最難處理的部分先完成,剩下一半簡單的重復性工作,就留著教給小孩玩。他自己也有個三歲的外孫女,和他有著如出一轍的見人就開的笑容,每天坐在媽媽腿上看外公編竹子,也沒想著學。真學這個是要下苦功夫的,當初他還是個十幾歲的男孩時,可是跟著父親和爺爺學了整整三年才出師。
如今松口氣客棧門前那條道路,鎮(zhèn)上人來人往也多了。在客棧門口,只要愿意,你能遇到各種有意思的人——比如猛哥。遇上他前,客棧外的車喇叭正沒完沒了地響。吳婧在客棧里,話說到一半,突然站起來:“我出去看看。”
一出門,猛哥就站在客棧幾米開外,戴著棒球帽,上身套著一件長過半身的西裝,腳踩一雙藍色塑料拖鞋——全身都是混搭。再遠幾米,是一名坐在摩托上不停按喇叭的小青年。看到吳婧后,猛哥像找到了救星,一步步挪過來,一副“他犯錯跟我沒關系”的無奈表情:“婧姐,他們拍電視劇,叫我們一大早就過來,我們誤了一上午工等在這里,現(xiàn)在說不用我們了。他這不是生氣嘛?!笨蜅E赃吘褪驱埧诠咆龋黄琶窬又g,取景確實不錯。
“你去跟他說說,有問題直接找劇組談,這樣按喇叭算怎么回事,也打擾到我們了。”吳婧皺著眉頭,語氣柔中帶厲。
猛哥答應了,立馬去說。喇叭聲最后掙扎了幾下,漸漸消停,小青年扔下一聲“嗨算了”,加足油門轟隆而去。
眼見猛哥又朝吳婧的方向走回來,兩手交握在身前,客客氣氣的。吳婧的語氣緩和下來,開始了正常的鄰里寒暄:“你最近還在畫畫嗎?”
眼前這個四五十歲、木訥農(nóng)民模樣的男人,居然畫畫?見我不信,吳婧讓他掏出手機展示自己的臨摹作品。大部分是五彩繽紛的年畫,筆觸還很稚嫩,但人物細節(jié)已勾勒出一些復雜。
“他在和老師學,就是去年10月在雙創(chuàng)中心組織的,和一家福州的公益藝術培訓機構合作,他們每周派老師來教。猛哥加了老師微信,畫完就發(fā)老師請教,學了一年了,是所有學員里堅持得最好的一個。老師都夸他進步很大,對吧?”
猛哥紅了臉,雙手還是緊張地握在身前,“欸欸”地不知道是該答應還是該謙虛,好久憋出一句:“沒什么,又不能靠這個掙錢?!?/p>
“那可不一定。如果真的是好作品,藝術品一幅賣得很貴的。就算不掙錢,圖個樂子嘛,喜歡的事就堅持下去?!眳擎阂恢闭f,猛哥一直點頭,也不知聽進了多少。
“要堅持畫下去啊?!泵透缱咔埃瑓擎河种貜土艘槐?。
吳婧和女兒在鎮(zhèn)上與當?shù)厝私涣? 攝影/鄒訓楷
猛哥走遠后,吳婧說:“他是鎮(zhèn)上的低保戶,雙創(chuàng)中心組織的那個手工藝培訓班,就是為低保戶脫貧辦的。但他真的堅持得很好?!彼峙?,示意剛才摩托青年所在的方向,“剛剛摩托上按喇叭的那個,也參加了培訓,但早就已經(jīng)不畫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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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yǎng)雞青年
但直到今年7月之前,謝方玲和林露露都不知道,離嵩口鎮(zhèn)中心40分鐘車程開外的村洋村,也有一對90后夫妻悄悄回到了農(nóng)村的家鄉(xiāng)。不一樣的是,小兩口回來,是為了養(yǎng)雞。
王星斌和鄢玲丹的返鄉(xiāng),安靜得幾乎無人知曉——只有雞知道。整個村子剩下的人不超過十個,無一例外是老人家。
養(yǎng)雞成了王星斌的事業(yè),熟悉他的朋友并不意外,盡管這和他大學的專業(yè)電氣自動化看起來八竿子打不著。鄢玲丹是他的高中同學,兩人大學考去了不同的城市,每次通話鄢玲丹問王星斌在干嘛時,十有八九,王星斌的答案都是:“在看農(nóng)業(yè)頻道。”鄢玲丹簡直能想象得到電話那頭男友傻笑著的憨樣。
王星斌體會過半年的坐班生活,那是在2016年畢業(yè)后,為結束異地分隔,他回到女友所在的福州。坐班枯燥重復,唯一讓王星斌感到快樂的時光,就是熬到周末和玲丹一塊去逛農(nóng)貿(mào)市場。對王星斌來說,這可不僅是逛市場,更是潛在進行著的市場調查——他要了解雞苗的價格、質量,雞蛋市場行情的波動,其他競品或替代養(yǎng)殖方案的可行性……
但若要開養(yǎng)雞場,城里絕對不行。多年看農(nóng)業(yè)頻道的經(jīng)驗在王星斌心里種下了一個遠大志向:若真要養(yǎng),他就要科學放養(yǎng)、調配最天然健康的飼料,讓雞滿山頭野跑。這么想下去,回嵩口成了自然而然的選擇。兩人都長在農(nóng)村山溝溝里,從小住土房、喂雞鴨牛豬,適應不是問題。鄢玲丹家在嵩口鎮(zhèn)村洋村碧坑,老房子還在,有一片空著的山頭。最重要的是,碧坑自然村沒人了——雞是膽小的動物,見人易受驚。
王星斌在“王鄢農(nóng)場”,本想取名“王小雞農(nóng)場”,但工商注冊時名稱未通過 圖/許多
“一個大學生……”王星斌的父親一開始也不太同意,但拗不過小兩口的堅持。很快,兩人辭職、返鄉(xiāng)、結婚,把老房子打掃到能住人的地步,搭好了能容納1000只雞的雞舍,請教專家,買苗育苗,再養(yǎng)上一條既可看門又能看雞的小黑犬,一切在計劃中穩(wěn)步推行。
壯志滿懷的王星斌沒想到的是,他喜歡的這條路竟?jié)M是陷阱。起初是育苗出現(xiàn)過岔子:他找了一個相對避風的空房間墊上稻草育苗,卻沒有建塑料大棚為雞苗抗風保溫,一批雛雞剛出殼就夭折。然后是傳染性鼻炎:本只有一兩只雞無精打采,但缺乏經(jīng)驗的他們沒有及時隔離病雞,一夜之間,由一兩只雞傳到了整個雞舍,雞仔幾乎無一幸免地腫著眼睛、鼻生粘液。兩人打開雞舍門時嚇壞了,連夜請教養(yǎng)雞專家,一只只抓著打針,總算熬過生死關頭。然而類似的情況第二次發(fā)生時,他們沒能躲過——五百來只小雞在那場感染中死去,是養(yǎng)殖總數(shù)的一半。
后來專家說,問題出在雞舍上——把1000只雞全部養(yǎng)在一起,混養(yǎng)母雞和小雞,這些情況都容易增加交叉感染的風險。王星斌恍然大悟,開始一批一批買,每批200只,分別建新雞舍。
幾個跟頭栽完,大半年過去。終于迎來撿蛋的時刻,王星斌開心得像撿人民幣?!耙活w蛋就是一塊人民幣呀!”剛生出來的蛋觸感溫熱,他小心翼翼。一千多顆雞蛋,整整齊齊碼了一倉庫。
已近年關,快遞物流馬上要停運,他們得趕在那之前把蛋賣出去。兩人分工明確:相對內(nèi)向的王星斌負責養(yǎng)雞、內(nèi)勤,對外宣傳和銷售的任務自然落在鄢玲丹身上。第一次,兩人決定去福州地推,在街上現(xiàn)場煮蛋給路人品嘗。結果,大敗而歸。兩人在福州從早到晚推銷了幾天,加了些路人微信,卻沒有一筆訂單成交。他們意識到,這種方式無法讓顧客建立起對自己的信任,又有幾個人能嘗出這雞蛋味道的細微差別呢?
快遞停運了,一倉庫雞蛋,送了一些吃了一些,只是杯水車薪,不敲碎喂雞就只能臭掉。一千多顆,一顆一顆都像敲在王星斌和鄢玲丹心上。
永泰縣的那個年根,在創(chuàng)業(yè)遇挫的焦慮中度過除夕的年輕人不止王星斌夫婦。26公里外,在鄰鎮(zhèn)的坂埕村,80后的葉爾貞也經(jīng)歷著類似的焦灼。2015年左右,因孩子異地上學難、對健康的追求、對家鄉(xiāng)的熱愛、對城市生活的厭倦等種種原因,已有多年個體戶經(jīng)商經(jīng)驗的葉爾貞,帶著孩子和積蓄從上?;氐搅思亦l(xiāng),投入所有積蓄加上借款,建起了草莓與七彩番茄采摘大棚——在農(nóng)村長大的她從小喜歡與土地親近。第一年,由于缺乏種植經(jīng)驗、品種選擇有問題,虧損;第二年,市場行情樂觀,她總結經(jīng)驗吸取教訓,于是大膽地增加了大棚面積,結果遇上了臺風……
如果說一千顆蛋是王星斌和鄢玲丹承受的心碎,那么葉爾貞背負的壓力,是足足五百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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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光發(fā)現(xiàn)微光
每個人都像走在自己的黑夜里。
他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彼此,是在2018年7月的臺灣——這是永泰鄉(xiāng)村復興基金會組織的一次有關鄉(xiāng)村、產(chǎn)業(yè)、民宿的游學培訓,嵩口鎮(zhèn)政府也選派了本地的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青年。謝方玲和吳婧喜出望外,她們這才知道,除了第三產(chǎn)業(yè),也有像王星斌、鄢玲丹、葉爾貞一樣的80、90后,做著第一產(chǎn)業(yè)的創(chuàng)業(yè)。
嵩口鎮(zhèn)公益圖書館走廊 攝影/鄒訓楷
相較之下,謝方玲更加欽佩他們的勇氣——第一產(chǎn)業(yè)需要承擔更大的風險與不確定性。從臺灣回來后,松口氣客棧成了這群嵩口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青年的據(jù)點,大家一起為每個人的項目出謀劃策:王星斌和鄢玲丹的養(yǎng)雞場要去工商注冊,取什么名字合適,怎么通過實地體驗和口碑傳播建立信任鏈條;葉爾貞的草莓采摘園和七彩番茄大棚,怎樣設計采摘路線,怎樣與學校合作建成自然游學體驗營地,怎樣吸引更多人流……
也有人看到嵩口的變化,主動加入了返鄉(xiāng)。2016年,張育銘結束了兩年在船上漂泊的海員生涯回到老家。返鄉(xiāng)是考慮到爺爺生病,也考慮到家鄉(xiāng)的機會——2016年春節(jié),他帶著妻子、孩子回家過年,意外地發(fā)現(xiàn)橫街、直街和松口氣客棧一帶久違的熱鬧。那時候正是嵩口最火的時候,親子游、鄉(xiāng)村生活體驗游勢頭正好,文創(chuàng)店、民宿開始出現(xiàn),外地游客多了,年輕人也多了,這些變化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從幫忙打理“打開嵩口”開始,張育銘積累了些民宿運營經(jīng)驗,同時花了整整一年時間、70萬改造成本,自己主導把爺爺家的老房子改造成了“山木居民宿”,成了除松口氣客棧之外嵩口的第二家民宿范本。
做了14年工程建筑預算的呂國鎮(zhèn),今年也發(fā)現(xiàn)了家鄉(xiāng)發(fā)展的機會,回到月洲村當村支部副書記。林露露的身份也有了變化:她被龍湘村村民選舉為村支書,成了“最年輕的縣人大代表”——盡管在選舉中,上任支部書記父親成了她直接的競爭對手。為此父親再次不滿她的返鄉(xiāng),兩人發(fā)生了有史以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
當然,有人來,也有人離開。這兩年,在嵩口來來去去的年輕人從沒停過,鮑瑞坊說,這是“花開花落、陰晴圓缺”。謝方玲的朋友有的回到東北老家,有的因結婚成家離開,開在古鎮(zhèn)老街最好位置的文創(chuàng)店“時空郵局”的老板因創(chuàng)收困難被迫關店,“打開嵩口”的原主理人回到了臺灣,如今因暫時找不到合適的人接手也大門緊閉。近一兩年來,嵩口的人氣回落,2016年的熱鬧似乎曇花一現(xiàn),靠名人效應撐起的熱度未能持續(xù)。嵩口有大半太不像一個古鎮(zhèn)了,當?shù)厝丝谥心菞l“把口袋戳破”的縣道上,大貨車來來往往,讓嵩口兩大塊最主要的古民居區(qū)域顯得割裂,若抱著旅游心態(tài),游客確實有可能要失望。但鎮(zhèn)上也有消息說,將來,這條縣道可能要改道,往古鎮(zhèn)外圍繞過去。
鄉(xiāng)村生活比想象中忙碌太多,謝方玲每天團團轉,沒空去感受所謂鄉(xiāng)村的寂寞。眼下,扶持第一產(chǎn)業(yè)的創(chuàng)業(yè)青年,成了謝方玲更迫切的愿望,甚至超過松口氣客棧的運營??蜅R呀?jīng)步入正軌,謝方玲開始考慮下一步:有沒有可能培養(yǎng)出能夠獨立運營客棧的本地接班人?
她也不能確定自己將來會不會、何時會離開。說這句話時,她手握方向盤,定定地目視前方,話里沒有愧疚。方向盤打右轉,她臨時起意,說帶我們?nèi)メ钥谠轮薮寰W(wǎng)紅打卡盛地“月溪花渡圖書館”看看。河水潺潺,落地玻璃窗,高聳入墻的木質書架,沙發(fā)、抱枕、蒲團、邊幾,整個圖書館從裝修到選書,完全是大城市里品牌書店的小資文藝范兒——以至于有點與鄉(xiāng)村格格不入了。
書店略顯冷清,只有一兩名店員守在吧臺后。它實行付費會員制,每年費用上千,一度引起極大爭議。在輿論壓力下,書店經(jīng)營者作出讓步,允許當?shù)卮迕裨谥芪暹M入,但這并沒有撫平部分村民對它的反感。那天不是周五,店員看到我們有些謹慎:“您好,我們這邊是會員制,不能參觀的哦?!?/p>
以鮑書記的名義,謝方玲與店員攀談起來。這才逐漸了解到,眼前這位店員也是近年返鄉(xiāng)的80后媽媽,孩子在嵩口剛升上初中,她便結束了在福州的小店生意,回家更多地陪在孩子身邊。家就在月洲村,過年回家時,月溪花渡圖書館給了她極大驚喜。書店正招募店員,她就這樣加入。
無論外界怎么評價,她打心眼感激這樣高雅的書店能選址在自己的村莊,也能嘗試著表達她所理解的書店運營理念。謝方玲認真聽完,提起松口氣客棧里另一位本地大姐,和眼前店員差不多大,因為工作負責細致又積極,方玲已經(jīng)把她的工資提高過好幾次,遠遠高于鎮(zhèn)上的平均水平。最后,謝方玲長吁一口氣:
“你知道嗎,像你們這樣真正能留下來的人,對嵩口來說才是真的特別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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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鄉(xiāng)青年,犧牲品?
嵩口的故事,被《HOMELAND家園》雜志寫成了書,叫《嵩口模式》。不久前,雜志主編許靈怡和謝方玲帶著新書,去各種一二線城市做沙龍活動。有一次,一位聽眾站起來就問:
“你們覺不覺得自己是返鄉(xiāng)的犧牲品?”
問題問得絲毫不留情面,甚至有點咄咄逼人,一下子激起了謝方玲的挑戰(zhàn)欲。她很快拿過話筒,干脆利落地反問:“什么是犧牲品?那怎樣叫‘不犧牲’?”
“我們第一批返鄉(xiāng)的,確實是拓荒者,這個必須承認?!敝x方玲接著說,“但每個人有不同的價值選擇,難道只有取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才叫實現(xiàn)人生價值?”
改造前的渡口河岸,人們鋪上了水泥馬路和欄桿??攝影/鄒訓楷
謝方玲是理性主義者,她清楚自己返鄉(xiāng)不單純出于情懷。農(nóng)村不是田園圣地更不是世外桃源,她已經(jīng)在嵩口呆了四年,在這里經(jīng)歷了結婚、生子、創(chuàng)業(yè),在與人打交道的過程中,體會到過太多出爾反爾、坐地起價、愚昧無知,至今還會被黑車司機當作外地游客敲詐。但從始至終,她的選擇都在職業(yè)發(fā)展道路之內(nèi),嵩口的改造、運營與管理,于她都是經(jīng)驗累積,這段經(jīng)歷的意義也不會因為將來的留下或離開而折損浪費半分。
鄉(xiāng)鎮(zhèn)需要年輕力量是真的,但謝方玲覺得,謹慎也是必要的。她經(jīng)常會勸退一些只看到鄉(xiāng)村美好表象、對自己和社會的了解都有限的應屆大學生,鼓勵的是那些有條件的社會人:比如擁有可自由流動的核心技能,工作地點不受地域限制,已經(jīng)有幾年工作經(jīng)驗,單身且沒有家庭、教育和房貸負擔,或者伴侶雙方都有能力和意愿可以一起返鄉(xiāng)工作的?;叵肫饋?,留下時間最長的年輕人,幾乎都是一對對的。
舉家搬過來的鄧海吳婧夫婦,最近卻開始切身意識到農(nóng)村的硬傷:他們的女兒升上了初中,青春叛逆期的跡象已開始顯現(xiàn)。讀小學時,吳婧和女兒從深圳搬到嵩口,那時候兩個大人還信心滿滿:只要家庭教育做到位、小環(huán)境營造好,無論是知識還是審美,鎮(zhèn)上學校跟不上的,他們夫妻倆都可以為孩子補上。
小學的結果也確實如此。但孩子進入青春期后,吳婧才有些失望地發(fā)現(xiàn),女兒并沒有完全按照他們的想法成長。同輩影響的分量開始加重:女兒的同班同學里有一半以上都是留守兒童,為了方便與父母聯(lián)系,他們幾乎是人手一個智能手機,加上沒人管,很多孩子每天都在低頭打游戲。在吳婧看來,女兒正是受環(huán)境影響沾染上了這個壞習慣。
“可是,城里的孩子不是一樣在玩嗎?”我問。
吳婧愣了一下?!斑€是不一樣,大城市里父母和孩子可能用智能手表聯(lián)系,就比較少給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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嵩口,還能慢多久?
“一個千年古鎮(zhèn),怎么可能在三四年里就改造完?”鮑瑞坊每次都和人這樣說,他要把嵩口古鎮(zhèn)的溫度保持在37度,而不是升溫到過分商業(yè)化的99度。
話是這么說,利是懸在頭上的熏肉,稍微夠一夠就能吃著,誰能忍住?百姓等不了,政績壓力也不可能完全忽略。2015年國慶,嵩口迎來第一波游客潮時,當?shù)匕傩站鸵呀?jīng)看到了商機。
直街上,有幾戶人家掛出了毛筆寫的招牌,自發(fā)把臨街的老房子改成了門面,做餐館、賣點當?shù)靥厣〕?。有人在路上叫住吳婧,向她請教怎么把自己家改成民宿。這些都是好事,鮑瑞坊笑在臉上。
只是同時,街上也傳出了一碗蛋燕50塊的消息。
改造后的開放親水碼頭步道,和重見天日的地標寺廟德星樓?攝影/鄒訓楷
鮑瑞坊笑不出來了。他當天去了那家店,一屁股坐下:“聽說你們這蛋燕一碗50啊,不得了,給我來一碗,我倒要看看你們這是什么金子做的蛋燕!”
店主嚇得不輕,賠著笑說不不不再不敢了。
如果一個地方已經(jīng)駛上了快車道,它的發(fā)展速度,還可以人為控制住嗎?鮑瑞坊不敢肯定。他甚至傾向于給出否定的答案,但至少,自己已拒絕過很多大的商業(yè)項目進駐。他招商的標準是,先選人——愛鄉(xiāng)情懷在他看來格外重要。比起經(jīng)濟效益,他更在乎項目對嵩口的社會價值與影響。
那以后呢?假若有一天,鮑瑞坊調任離開嵩口,繼任者是否還能延續(xù)政策理念?一切都是未知。眼下,他唯一能確定的是——“先靠我們頂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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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離開嵩口的那天下起了雨。臨走前的清晨,我決定最后在古鎮(zhèn)里逛逛。橫街與直街的交叉路口上,“時空郵局”大門緊閉。聽說這棟弧形的建筑曾是嵩口鎮(zhèn)的銀號所在地,大門異常地高,顯得格外氣派。如今對開的兩扇大門關上了,倒有幾分神秘。
那個在福州背了房貸、創(chuàng)業(yè)卻入不敷出因此被迫離開的年輕人,還在等待著有朝一日時機成熟,重新把兩扇大門推開。
往橫街深處走幾步,嵩口鎮(zhèn)公益圖書館的小門卻開著,透出燈光。來到嵩口的頭天晚上,不少老人和孩子都在這里消遣,有人下棋,有人看書,有小孩脫了鞋在木頭通道里鉆來爬去,也有媽媽帶著還不大識字的孩子來,溫柔地一個字一個字念著繪本。有一面的書架,是用條凳交錯疊成的。
這是一棟貌不驚人、不留神就會忽略的兩層水泥樓,典型的蘇式建筑,但每天人來人往。為了滿足早起老人家的需求,工作人員不得不把開門時間提早。村民們真心實意地把這里當成嵩口改造得最好的地方,娃娃有免費的書讀,還時不時有讀書講故事之類的活動,能提高學習成績呢。
直街盡頭就是古渡。德星樓城門上寫著“群賢畢集”,穿過黑洞洞的城門,一片天光乍開,綠水東流。一位老大爺樓上觀雨,雙手撐在拐杖上,打量了我一陣,終于問,年輕人怎么這么早哇。
“大爺,這渡口以前是不是可熱鬧啦?”
“你說啥?”大爺有點耳背,把身子湊過來。
“我說,這兒,以前,是不是特別熱鬧!”
“噢噢是是是!以前都是船呢!來來往往的,熱鬧了幾百年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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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嵩口模式》、《HOMELAND家園》雜志特刊《嵩口慢慢走》。除文中提及的受訪者外,一并感謝許靈怡、許多、張育銘、葉爾貞、黃時杰、呂國鎮(zhèn)等對本文提供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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