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丨長望故鄉(xiāng)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墨魚 日期: 2019-02-22

上桌的飯菜必是極豐盛的,醬鴨、大排骨、白切雞,只要是我喜歡的,從來不打折扣。

蔡阿毛(1918-2008)紹興人,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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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爺爺是紹興人。“紹興”這個地名,我是從自己的戶口薄上得知的。

爺爺個子不高,寡言。因為我是長孫女,全家人都給了我無條件的溺愛,爺爺更是。小時候寒暑假回爺爺奶奶家,早晨醒來,朦朧中常能聽見外頭的紗門“咿呀”一聲響,接著是踢里踏拉的換鞋聲,那是爺爺去早市買菜回來了??匆娢移鸫擦?,他笑瞇瞇地,也不說話,只坐在陽臺摘菜。上桌的飯菜必是極豐盛的,醬鴨、大排骨、白切雞,只要是我喜歡的,從來不打折扣。我在家里恃寵而驕,經(jīng)常上躥下跳、橫行霸道,從未因此受過責備。爺爺吸煙多年,我年幼時耍賴要他不抽,他竟然就真的戒了。

上世紀50年代,爺爺為了謀生,帶著奶奶從紹興到了上海,在染織廠做工。1966年,為響應(yīng)國家號召,他又帶著家人隨廠遷至閩西。爺爺一直保留著鄉(xiāng)音,在家里,爺爺奶奶講紹興話,父親兄弟姐妹四人講上海話,我自小聽慣了,并不覺著兩者有什么區(qū)別。工廠初遷至福建時,效益很好,工人在社會上也頗有地位。爺爺當時在廠里是老師傅,帶著徒弟,工資養(yǎng)著全家人尚有盈余,生活還算安穩(wěn)。90年代初,隨著國有企業(yè)改制,染織廠沒能跟上時代的發(fā)展,漸漸衰敗,原來的廠區(qū)逐漸被賣掉,有不少人又遷回了上海。爺爺一家仍住在廠子的家屬樓里。

印象里爺爺從不曾對生活有過什么不滿和埋怨。小時候爺爺奶奶家是平房,那會兒冬天閩西還下雪,四下漏風;后來住了樓房,70個平米,也并不寬敞。但無論什么條件,家里總是其樂融融。夏天的傍晚,大家圍坐在陽臺,聊生活趣事,冬天擠在有電視的里屋,一起嗑上海的奶油瓜子。每到這時,爺爺就坐在能望到我們的另一間屋里,也不說話,只樂呵呵地看著。疲了,就徑自去睡,第二天早早起床準備一天的飯食。爺爺自己吃得很簡單,他最愛早起一大碗泡飯,帶著細鹽的腌香椿,在涼開水里過一過,就是最好的下飯菜。我雖生長在福建,但是霉干菜、蝦油露都是熟悉的家鄉(xiāng)味道,還有爺爺?shù)泥l(xiāng)音,也使我對紹興一直有著別樣的情感。

爺爺年輕時就寡言,上了年紀,基本不和別人交流了,回想起來,我甚至都不太記得他和我說過什么話。每次回爺爺家,他看到我,就呵呵笑著說:阿未回來啦!接著就是每天滿滿的菜籃子和各種好吃的,再無多言。父親兄弟姐妹四人感情很深,我們一家三口生活在閩南,離家最遠,每次一回爺爺家,全家熱熱鬧鬧聚在一起,生活里的困頓似乎也不那么難過了。

兒女都成家后,爺爺奶奶家冷清下來。我隨著年齡漸長,放假總要和同學膩在一起,回爺爺家也不像小時候那樣迫切了,等到在北京上了大學安了家,更是常常幾年才回去一次。爺爺奶奶住的樓房,慢慢地被商場和高檔小區(qū)包圍,變成了待拆遷的棚戶區(qū)。爺爺?shù)纳眢w一日不如一日,耳朵也不太好使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已經(jīng)不再下樓,每日只坐在屋里的床沿上,沉默地望著窗外。好幾次我回家,大聲在他耳邊說:爺爺(yaya)!我回來啦!他依然笑瞇瞇地望著我,卻再也不叫我的小名兒。我傷心地想,爺爺可能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

一次在爺爺家短住了幾天,返京前,我和爺爺?shù)绖e,他依然沒有說話。我下樓走出老遠,抬頭回望,意外地看見行動已經(jīng)不太利索的爺爺,一個人站在五樓的樓梯口,倚著欄桿,正默默地望著我。我立刻轉(zhuǎn)回身,抬起手,沖著他使勁地揮。我想告訴他:爺爺,我很快會再回來的!但我知道,這是一個多么沒有分量的承諾。在爺爺?shù)挠猩?,他最疼愛的大孫女,還能在他膝下,給予多少陪伴?我轉(zhuǎn)過樓角,在爺爺看不見的地方,哭得不能自已。

爺爺去世已經(jīng)十多年了。我終于有機會帶著孩子去了一趟紹興,讓他嘗我自小愛吃的紹興菜,告訴他這兒是我的故鄉(xiāng)?;鼐┖笥幸淮挝覇杻鹤?,你是哪兒人?。啃〖一锖敛华q豫地說,我是北京人!復(fù)又歪著腦袋想了想,補充道,我也是紹興人!

爺爺,您聽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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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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