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 ? 圖 / 本刊記者 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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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當了近十年全職太太,白雪都快忘了自己念過導演系。以前看張暖忻導演拍的《南中國1994》,她也動過念。自己生在北方,長在深圳,眼看著泥瓦路被填平,再蓋成高樓。這頭的燈火漸漸趕上了對岸的璀璨。要是拍戲,一定得拍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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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行開通后白雪做好攻略和父母去香港,中環(huán)的高樓、銅鑼灣的商廈、維港的夜景……“先進”成為最直觀的沖擊。香港路窄且繁復,路人看到了幫忙指路,指不清還會熱情帶路?!笆軐櫲趔@”成為她第二個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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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和香港早早埋在了白雪印象中,“跨境學童”命題出現(xiàn),兩座城市得以勾連。白雪經(jīng)過兩年的調(diào)研,創(chuàng)作出了佩佩——一個16歲的“單非家庭”少女:她在香港上學,回深圳過夜;既不屬于香港,也不屬于深圳,似乎兩座城市都沒有接納她,她也無法融入兩邊的人群。在一次意外中,佩佩遇到了水客組織,成為了其中的一員。一場糾纏著青春、親情、犯罪的成長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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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個特別的人物,屬于當下這個時代,她身上是一個(時代的)切片,能夠看到兩地不同時間段的變化?!痹谶@個切片中,“單非家庭”“二奶”“水客”“跨境學童”等極具時代特征的專屬名詞一一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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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白雪拿著那時還叫“分隔線”的劇本參加了第二屆CFDG中國青年電影導演扶持計劃,進入五強。2018年,作品《過春天》出爐?;浾Z里,“過春天”是“去春天”。水客的行話中,過海關(guān)是“走水塘”,成功了就叫“過春天”。片名雙關(guān),佩佩的成長也是一次“過春天”。她身世的因種在白雪的成長期,結(jié)成的果成了白雪的處女作。十多歲的年齡差,劃出港深劇變的滄海桑田。片里片外,佩佩和白雪一起過了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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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春天》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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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沒有泥濘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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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1990年到深圳,深圳經(jīng)濟騰飛近在眼前。她和父親先到了廣州,廣州火車站寬闊開敞。轉(zhuǎn)車到羅湖,出站了外面還有水牛在吃草。她問父親,“你為什么帶我到農(nóng)村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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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讀一年級,距學校車程一小時左右,唯一的路正在修,地上都是土坑;車上站不穩(wěn),膝蓋摔得亂七八糟;下車了走一截,遇上大雨,褲子上拖泥帶水。“那種畫面一直停留在我腦海里,所以我看到張導演拍的《南中國1994》特別激動,沒人講過那個時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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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還沒畢業(yè),路就修好了。修的路是濱河大道的一部分,而濱河大道是特區(qū)內(nèi)的三條主干道之一,貫穿羅湖區(qū)和福田區(qū)南端。之后這個城市像按了快進鍵,高樓平地起,緩過神來人已經(jīng)長大了,再看看,小時候的家已是福田CBD的一部分?!懊炕厝ヒ淮危钲趯ξ襾碚f就陌生一次。但那時候你不關(guān)注這些,你不自知,你只會知道路修好了,終于沒有泥濘的路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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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深圳廣東人占多數(shù),小學和初中粵語是主流語言,白雪來了半年已經(jīng)可以和樓下的小朋友說粵語。深圳的商業(yè)氛圍和語言一同進入白雪的生活。周圍的談話通常與錢有關(guān),股票、房子、車子……很多話題離她很遠,但總在耳邊。五年級,父親問她要不要學書法,她反問一句“學書法以后能賺錢嗎?”“這是這個南方城市的思維方式,一切事情以利益最大、效率最高為出發(fā)點。做事就針對事情本身,直接明了。”當她創(chuàng)作劇本時,需要給佩佩安排一條動作線,她很快想到了“做水客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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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青春期,白雪??聪愀垭s志《YES》,電視播著翡翠臺TVB劇集,收音機放著香港電臺粵語歌,香港明明很遠,但“這些加起來,覺得和那個城市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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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回歸前夜,深圳的中小學生站在深南大道上歡送駐港部隊離深入港,參與歷史性的一刻。白雪拿著紅旗,看著綠色的敞篷軍車從面前駛過,車上軍人行禮,他們大喊著“歡送歡送,熱烈歡送”。12歲的她遏制不住地興奮,和朋友們鬧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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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地的溝通并不像修路一樣,填好坑就是坦途。在這一時期,港深交流開始增多。福田區(qū)一些村落靠近皇崗口岸,因出入境便利,引來了往返深港兩地的貨柜車司機、出租車司機、建筑工人、裝修工人、小攤販等群體租房暫住。他們在香港的收入屬于底層,但在當時的深圳是中上層。“香港上班、深圳花錢”成為他們的共同選擇。他們與深圳本地的女性結(jié)合,生下的孩子成為“單非家庭”的成員,到了讀書年齡,這些孩子境學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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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看到一些報道,文字冰冷,但我覺得背后個體情感交流一定是有溫度的。就像佩佩的父母。他父親,因為年少時候犯下的一些錯誤,這一生都在承受非議。他跟女兒吃頓飯不知道說些什么,他跟原配吃飯看到女兒了也不能說什么。母親也是,獨自帶孩子,無助但堅強。雙方家庭都知道彼此存在,這樣的生活方式常人難以理解,但確實存在著,有很多這樣的故事,每個都飽含深情。但把這件事情撕扯得這么直白,感覺像揭傷疤,我沒有那么敢面對現(xiàn)實,也覺得要顧及活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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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媒體多番報道的故事成為佩佩的原生家庭,從出生那一刻起,她的每段成長都注定磕碰。“她的父母的關(guān)系就是上個世紀的遺產(chǎn),她是那個時代的產(chǎn)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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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香港,最南只到旺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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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的佩佩已經(jīng)16歲了,她已經(jīng)當了多年“跨境學童”,每天出入羅湖口岸,住在當年香港父親在羅湖買的房子里。她讀了一所并不算好的學校,遲到只用登記名字,想逃課假裝家長請假就可以糊弄過去。她和閨蜜計劃著一次去日本的旅行,為此她不得不去打工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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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場內(nèi)地游客與香港服務員的爭執(zhí)中,佩佩不堪其擾躲到門外,同事邊抽煙邊問她“你住哪兒?”她幾乎沒猶豫就回答了“很遠”。而事實上,在日常對話中,“深圳”之類的詞語,很少在佩佩嘴里出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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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在持續(xù)兩年的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身份認同是跨境學童面臨的重要命題。她本想將佩佩定位成一個小太妹,但調(diào)查對象對她說,“怎么可能,在別人的地盤誒。”“別人的地盤”觸動了白雪,她再問對方覺得自己是哪里人,得到的回答是一句曖昧的回應?!八麄冃牡椎牟糠謺┞冻鰜?,這是潛藏在人物意識深層的、不認同自己身份的那部分。這也是我最想抓住寫故事的理由?!蹦壳?,每天往返深港讀書的跨境學童有3萬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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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安排的動作線在佩佩身上產(chǎn)生了作用。她被水貨組織的頭領(lǐng)花姐看上,成為了其中一員。佩佩安靜乖巧,存在感弱,同時反應敏捷、思維迅速,加上自由過關(guān)的身份,是偷運貨物的最佳人選。時值蘋果手機風靡,內(nèi)地需求量大,花姐貨物供不應求,佩佩經(jīng)過三四個月鍛煉,成了熟練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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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佩上學在粉嶺,工作在上水,下一站羅湖。至此,白雪構(gòu)筑的“上水社區(qū)”有了雛形。“香港北區(qū)和中環(huán)的人是兩個世界,”花姐飾演者、香港人江美儀被劇本吸引而參演,長期生活在港島、九龍南部的她直言這個香港不曾想象。但這個香港幾乎是佩佩的全部,“對佩佩來說,她的世界最多到旺角。她的階層決定她接觸不到再往南的香港,她過不去了,又有什么必要去呢?”白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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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略顯尷尬的區(qū)域構(gòu)建了佩佩的生活。每天維多利亞港燈光亮起,紅磡站就會擠滿往北港的人,乘客在大圍開始大量下車,至此宣告正式進入了“北區(qū)”。沙田、火炭、大埔墟、太和、粉領(lǐng)……這些部分香港人都陌生的地區(qū)居住著大部分的香港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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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水離羅湖口岸只有一站路,為了省下運輸成本,水客們的倉庫多建于此。佩佩常在這里出沒。拍上水的戲份之前,佩佩飾演者黃堯在這兒走了整整一天。出地鐵站后,香煙味撲鼻而來。站旁的停車場停滿單車,站口的人或站或坐,賣著“一卡兩通”的電話卡,地上擺著黑色塑料袋裝好的各式奶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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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鐵站旁邊是一條長長的天橋,勾連太平村、彩園村等周邊幾個屋村,下方的新豐路是香港難見到的四車道,不停歇的大巴在紅綠燈前走走停停,它們一路往北,駛向深圳,也有的風塵仆仆,過江而回。這里空曠又嘈雜,作為香港的“北大門”,是大量內(nèi)地過客購物的第一站。作為香港人忽略的北部地區(qū),這里又因租金相對便宜吸引了大量香港居民。觀塘線、廣九直通車、西九龍高鐵……數(shù)十班車次一輛接一輛,左右大道的引擎聲持續(xù)轟鳴,路邊販子的叫賣不絕于耳,普通話夾雜粵語混合各地方言從四面八方?jīng)_入耳朵。沿街店鋪不到8點半已悉數(shù)關(guān)閉,只剩藥房、商場、超市和麥當勞亮著光。活色生香的港島九龍夜晚卻還未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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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園村中央的小廣場坐滿了人,他們討論著日常。廣場沒有路燈,人們面目模糊,笑聲清晰——這是他們一天最悠閑的時刻。廣場旁邊的麥當勞漏出了招牌,卻只有m、c、d和l幾個字母亮著。有些暗淡的白光與香煙的火星輝映,鉤織出再平常不過的夜?!按蠹叶己懿幌牖厝ッ鎸δ莻€狹隘的居住空間吧。這也是因為香港面積比較小,人越來越多。人們真的會去找方法排解?!卑籽┱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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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場外的世界是另一番景象:滿大街的人都在低頭裝箱,忙著打包,走動的人行色匆匆,忙著購物,有時他們抬頭看一眼,眼神里寫滿了不耐煩?!按蠹叶己芫瑁貏e匆忙,比都市里還要忙,沒有一點閑暇?!秉S堯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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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的氛圍中,佩佩開始了工作。她希望受到花姐賞識重用,代價是不斷在犯罪邊緣試探。她與閨蜜男友、同伴阿豪的感情日益升溫,青春期的躁動迎面而來。父母各自不清不楚,家庭依舊一團亂麻。在香港人不知的香港、深圳人不屑的深圳,她找到了難得的存在感。為了保持這份存在感,她一次次“過春天”,在三重壓力下尋求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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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實表層的原因就是賺錢去日本,然后覺得(運水貨)這事似乎可以自己干,做了之后就像一個小小的毛線球越滾越大,后來就不在她的控制范圍內(nèi)了。她也控制不住內(nèi)心的膨脹,她喜歡了別人,這些東西都不在自己的控制范圍內(nèi)。當然這一切都是泡影,到最后都會幻滅?!卑籽┱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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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春天》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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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香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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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佩最后一次“過春天”以被警察逮捕告終,母親將她保釋出來。她得以重新思考自己的身份以及與家庭的關(guān)系。工作的春天過完了,輪到生活和心靈“過春天”。全片倒數(shù)第二個鏡頭,佩佩去海邊放了一條鯊魚。在黃堯看來,這是佩佩與自己的和解?!坝袝r候,這種和解不是會有一個清晰的答案,不是簡單地認為自己是哪一邊的人。而是對生活的釋懷和理解,對媽媽生活的理解和認可。我就是我,最特別的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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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去香港采風時,在一個離島碼頭看到一頭擱淺的鯊魚?!巴φ鸷?,龐然大物很可憐的擱淺在這兒,印象很深,成為我記憶中的一個符號,在寫劇本的時候我就想把它寫進去?!彼秊榇瞬榱缩忯~的特點,發(fā)現(xiàn)鯊魚生性膽小,獨居深海。片中鯊魚成了重要的意象,佩佩閨蜜家養(yǎng)了鯊魚,阿豪身上有鯊魚文身,最后放的也是鯊魚?!磅忯~跟佩佩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她也向往自由。在閨蜜家看到缸里的鯊魚,感覺被困住了。她和鯊魚都向往更大的天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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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在白雪看來十分值得解讀的鏡頭,佩佩放生鯊魚的小碼頭,旁邊是連通深圳和香港的跨海大橋,這次換了這邊有些荒涼,對面的深圳萬家燈火。十多年的滄海桑田,好像都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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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最后,佩佩和母親一起去爬香港的飛蛾山,到山頂,母親對著眼前的林立高樓,嘆了句“這就是香港啊”,佩佩看了她一眼,影片閉幕。“她理解到她媽媽了。她媽媽呢,不是沒來過香港。那是對她人生的一個感慨,原來沒有在這樣一個高度看這樣的香港,上來之后覺得這就是香港,就是我曾經(jīng)那么渴望進入的城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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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白雪調(diào)研時,跟自己說過很多遍。她讓朋友帶著去了趟薄扶林村。港島西區(qū)一路向南,在“老牌”豪宅鱗次櫛比的薄扶林道上,一片低矮平房高低起伏,在路邊凹下。一眼望去,緊湊得透不過氣。清朝康熙年間,有兩千余人為避“三蕃之亂”移居到這里,形成村落。從這個意義上講,這里是香港的“來處”。她也去了天水圍,那里市井、煙火氣重,像上水的幾個屋村,白天大家都聚集在小廣場上,下棋吹水,眨眼就是一天。眾多離島,她也一一走過。本意是看看沒看過的香港,探到最后,“越了解覺得越不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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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柏林回來,白雪發(fā)現(xiàn)香港的夜格外亮?!拔胰グ亓郑砩咸鼗?,昏暗,這種昏暗是靜謐的。但是香港,晚上一兩點,整個城市照明還是特別足,是另一種風情?!睋?jù)她調(diào)研的結(jié)果,香港人的生活并不如街燈一般明亮?!拔腋愀鄄煌A層的朋友聊天,大家都會說香港節(jié)奏快、壓力很大。你看《一念無明》這些電影,也會有跳樓之類的劇情。香港中產(chǎn)階層似乎最焦慮,房子買不起,公屋也輪不到他們?nèi)プ???缇硨W童呢,他們在夾縫中生存,人有能力在夾縫中找尋快樂,他們也能找到。至于身份認同,需要日后在實現(xiàn)自己價值的過程中將心里的缺口抹平。這些在我寫劇本的時候都有去了解,這樣讓我更貼近這個城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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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愛“這就是香港啊”那句臺詞的英文翻譯:This is Hong Kong for you,“神來之筆,深得我心?!迸耐觌娪昂?,白雪再去香港,走在街頭,感覺生命已經(jīng)和這座城市發(fā)生了關(guān)系。朋友發(fā)來片中出現(xiàn)的場景,她會感動,“在這個城市留下了自己的痕跡,很多地方甚至沒有在香港的電影中出現(xiàn)過,這是我挺開心的一件事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