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有史以來第一次面臨全球退化的風險?!?/p>
“有史以來第一次,我們站在過去,凝望著鏡子里消逝的未來。我們可以看到自己站在我們創(chuàng)造的大屠殺中,但我們再也看不到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p>
人類已經(jīng)消亡,上海榮宅的主人,一位機器人正在對虛空發(fā)表演說,他在循環(huán)背誦由人類歷史上眾多重要演講摘錄構成的獨白,這些獨白曾經(jīng)作為預言而存在,而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成為結語。
Vincenzo Agnetti
Oltre il linguaggio, 1970 2 emulsified canvases Courtesy Fondazione Prada
這座記載著昔日榮光的府邸,鬧中取靜,位于上海靜安區(qū)陜西北路186號,是清末民初中國富商、“面粉大王”榮宗敬的家宅?,F(xiàn)在PRADA接手了這里,在經(jīng)過六年細密的整理修葺之后,作為PRADA藝術基金會的展覽場地對外開放。“在我們接手這座房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間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內室,里面甚至還留有一個當年的保險箱。”謹慎起見,他們在攝像機的公證之下打開了保險箱——發(fā)現(xiàn)里面秘藏的并不是金銀財寶,而是一沓當年上海灘的舊報紙。
這段小典故幾乎可以視作榮宅這次新宅“我曾為何物”(What Was I)的現(xiàn)實版預演:當時間流逝,人物流散,保留下來的是文字和文明的碎片。
Goshka Macuga是這次展覽的主角,這位1967年生于波蘭華沙的女性藝術家目前生活在倫敦,正如博爾赫斯被認為是“作家中的作家”,Goshka也被稱為“藝術家中的藝術家”,這是因為她的創(chuàng)作長期以來總是呈現(xiàn)出某種學術的純粹性,在藝術家本人身上,似乎也可以看到這種本能的誠實。
Goshka Macuga的大部分作品都在關注開拓性課題,比如時間、起點與終點、坍塌與復興。What Was I似乎是那三個著名的哲學終極問題的變體,這也是瑪麗·雪萊小說《弗蘭肯斯坦》里的追問。在Goshka的構思中,后世界末日的人類紀時代,科學發(fā)展到了崩潰邊緣,技術成果成了毫無價值的工具。最后一個被遺棄的機器人,作為“類人”的存在,居住在榮宅之中,不斷自言自語,對著虛空拋出自己的語言和思想,試圖交流。
Goshka Macuga
Discrete Model No 006, 2018 paper collage Collection of the Artist, London
“我有一種重要的靈感來源,它是一個數(shù)學上的概念——奇點。如果從科學的角度來說,它意味著如果事情發(fā)展的路徑一直延續(xù),會達到一個爆發(fā)點,這個點是難以預計的。通俗點兒說,當某一個人工智能的程度已經(jīng)超過人類的時候,可能就是奇點到來的時候,人類似乎就沒有必要存在于這個世界之上了?!盙oshka的重點并非勾畫人類文明的末日,她更想問的是,我們能否應對這一可能的未來,以及,我們是否還具備重建世界的能力?
而在這種如迷宮一般的舊式府邸之中,每個房間都布置著人類文明的遺留物,那是Goshka從PRADA基金會的收藏中選擇出來的,從1950年到1970年之間的作品——來自德國零派、意大利抽象主義的藝術家在這里錯落有致,成為這些房間里靜默的存在。
Salvatore Scarpitta
Cairn Sled, 1974 bandages, wood, mixed media 圖/ Roberto Marossi Courtesy Fondazione Prada
在整場展覽中,Goshka的角色,既是藝術家,也是策展人,她選擇這些作品,是因為這些作品中都流露出相似的特性:一種面向未來的實驗性,更加抽象,更加不受限于時間的藝術形式,它們是不訴諸文字的語言,似乎更容易被未來的觀眾解讀。
在這所安靜的房子里,機器人回響著的演說是唯一的聲音,Goshka將這件作品起名為《致吃掉書卷之人子》,這個典故來自《舊約》里的“以西結書”。以西結是耶路撒冷的祭司,后來也成為流亡途中的預言者。機器人的外觀呼應了這種宗教感。
“當我想要做這個機器人的時候,我花了很長時間思考如何去呈現(xiàn)它的樣貌,我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確定它到底應該是男是女,或者要不要用一個歷史上已有人物來作為原型去塑造這個機器人?!比魏我环N設定,都會被認為帶有深意,但是現(xiàn)在,這個機器人是白人,但樣貌中帶有以色列或阿拉伯人的特征。Goshka在日本完成了機器人的制作,日本精湛的技術賦予了他不可思議的真實感:他不但可以自如地轉動頭頸、手臂,連皮膚和毛發(fā)的觸感也跟真人別無二致,他的手指靈活地作出各種手勢,他甚至可以眼波流轉,當他發(fā)表演說的時候,那清澈的眸子會突然注目過來,與你對視,眼睛背后似有靈魂,讓你身上輕輕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最后我用了我身邊一個朋友的容貌作為原型制作了這個機器人,我把這位朋友視作了我的繆斯。”她沒有給機器人穿上衣服,這樣可以裸露出那些帶有電子配件的關節(jié)部位,如果用衣服遮擋掉這些部分,你會以為面前正在說話的就是一個真人。裸露帶來了另一個問題:雖然機器人是按照人類的外貌設計的,體格也仿佛是男性的體格,但他卻沒有更多的性征了。他正對著觀眾的坐姿,讓他的性帶恰好面向正前方,Goshka坦蕩地做出了這一切:那里空無一物,吃掉書卷之人子沒有性別。
“雖然我給他做了胡子,這是為了讓他看起來像一個尊貴的、睿智的人,在不同的文化里面,胡子都是一個容易被解讀的身份象征,但是我并沒有賦予他明確的性別。我不了解中國的性別文化,但我自己居住在倫敦,你知道,在那里,流動性別乃至無性別都是接受度非常高的文化,所以我有這個性別開放度。在未來,我們的性別到底會是什么樣子?我們的性別會怎么進化?這些確實是值得我們去思考啊?!遍L得像純情女生的Goshka穿了一套男式的黑西裝,一雙手粗大得像個男人,指甲修剪得很禿,她因為這個話題笑了起來,笑得相當雌雄同體。
Goshka Macuga 圖/Francesco Pizzo
所有的這些嘗試,都讓這場展覽變得像科幻、像哲學、像寓言和神話,當你從一個房間游蕩到另一個房間,一種幽閉而循環(huán)的幻覺漸漸盤踞你的腦海。出口處的熒光字母What Was I 發(fā)出幽幽的冷光,語法里確鑿無疑的過去時態(tài),好像在提醒你:
未來已經(jīng)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