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就是矯情。想當年,我們那個時候……”得知女兒被診斷為抑郁癥之后,P的母親在咨詢室里開始了這樣的評述。P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低著頭,似乎要把頭縮進胸口里,像鴕鳥一樣,躲避房間里正在發(fā)生的一切。
咨詢師轉向P,詢問她對于母親的評論有什么感受。P沒有任何回應。母親有些惱火,“心理醫(yī)生問你話呢,你不說話,人家怎么知道你什么情況呢?”不等P抬起頭回應這個復雜的情況,這位母親就轉向咨詢師,開始滔滔不絕地描述起她眼里女兒的問題?!熬褪窍胩啵焯煜胄┯械臎]的,也不知道好好學習?!薄跋矚g做一些白日夢,不腳踏實地?!薄坝袝r候我看就是懶,怎么喊都不起床。”……
若不是咨詢師的打斷,這位母親似乎可以講述50分鐘。咨詢師堅持問P,“剛才這些,都是你媽媽的描述,我更想了解你對這些是什么感受?!?/p>
或許被咨詢師執(zhí)著的關注打動,P小心翼翼地抬起一點點頭,看著咨詢師腳下的地板,開始分享她眼中的世界,“我感覺有些頭暈目眩,惡心、想吐,覺得自己被扔到虛無里去了?!?/p>
“現(xiàn)在嗎?”
“嗯,還有每次我媽說我的時候。”
聽到這里,這位母親一臉震驚,她感覺自己為女兒付出了很多、犧牲了很多,總想要把最好的給她,沒想到她竟然覺得,這反而是她情緒的負擔。
“我看起來,你很驚訝,沒有想過女兒會有這樣的感受。”咨詢師朝向震驚不已的母親。
P的母親陷入了左右為難的掙扎中,想要否認這一切,保護自己既定的世界觀,對女兒的極度關心,又驅使她想要重新認識女兒——無疑這會打碎她原有的信念。
“你愿意嘗試理解一下你的女兒嗎?”看到母親的一絲猶豫,咨詢師主動發(fā)起邀請。
母親半信半疑地點點頭,說:“想是想的,可是她從來不和我說心里話,我也不知道怎么去理解她?!?/p>
咨詢師說道,“剛才你女兒說,她感覺到頭暈目眩,惡心、想吐。我們不妨從這種感受開始。理解別人最好的一種方式,就是去體會那種感受。我們不妨做個練習,你感受一下……”
在咨詢師的邀請下,P的母親站起來,在房間中央開始原地轉圈,連續(xù)十幾圈后,她站立不穩(wěn),一下倒在地上。
當母親慢慢挪回到沙發(fā)上,咨詢師問她,“你現(xiàn)在能夠感受到頭暈目眩,惡心、想吐了嗎?”
P的母親捂著頭,靠在沙發(fā)邊緣,輕輕地回應,“好難受。兒,你也是這種感覺嗎?”P撫摸著母親的背,默默地流淚。隨著母親漸漸恢復,她們開始了真正的交流。
抑郁癥似乎成了21世紀的“時代病”,很多人突然被貼上抑郁癥的標簽。在過去20到30年里,中國幾乎沒有“抑郁癥”患者,這種新病種的突然爆發(fā),讓年輕人用它來標榜自己,而中年人卻極力否認它的存在。
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拉扯,形成了巨大的張力,構成這個社會對抑郁癥的矛盾心態(tài)。一方面,人們擁抱它,用它來代替我們無法表達的憤怒、恐懼和難以言表的復雜情感;另一方面,人們拒絕它,否認它,認為它不過是懶、拖延、不負責任的另一種說法。這種矛盾心態(tài)是過去抑郁癥科普的完全空白,和近十年來抑郁癥科普的野蠻生長,造成的代際鴻溝。
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意識到,抑郁癥不是簡單的心情糟糕,不是內心脆弱,它某種程度上是一種身體疾病,有明確的生理影響因素。人們內心感受的同理很難完全實現(xiàn),但身體反應的感同身受卻容易模擬。于是,讓人們真實地體會一下頭暈目眩、精力抽空,哪怕是短暫的一小會兒,也能多少填補一點這鴻溝,讓否認和拒絕抑郁癥存在的人們,真正體驗到,抑郁的感受可能真實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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