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小舟
編輯 楊靜茹? rwzkhouchuang@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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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也晚,對于大爺?shù)氖轮赖貌欢唷?/p>
大爺出生于1920年,是家中長子。當時家中一貧如洗,但爺爺還是供他念了幾年書,想必爺爺也曾對他寄予厚望,當時村里和他年齡相仿者大都目不識丁。大爺自己說,他學習還不錯,小學畢業(yè)后還能繼續(xù)深造,因家窮輟學了。另一說法是,他上學并沒有什么成效,家里托人讓他學做木匠,因受不了氣,沒幾天他就偷跑回家,最終文不成武不就。
我對大爺刮目相看是在我十歲左右。那時收音機里每天播單田芳先生說的評書《隋唐演義》,我聽上了癮,發(fā)現(xiàn)他也很喜歡聽,而且對故事情節(jié)非常熟悉,評書講到緊要關(guān)頭總是“且聽下回分解”,我等得百爪撓心,他卻能提前“劇透”給我,我大為詫異。他給我講過“秦瓊賣馬”,聲調(diào)抑揚頓挫。后來我才知道他不但讀過《隋唐演義》,還讀過《濟公傳》,能背“總理遺囑”——“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雖然不理解其中的意思,他卻能脫口而出。我上初中時給他買了一本根據(jù)評書改編的小說《薛丁山征西》,他每晚必讀,看到精彩處還哼哼唧唧地念出聲來。他去世后,我在他的抽屜里找到一張紙片,上面寫著《薛丁山征西》里的幾個人物,中間竟還有他的大名,這是他留在世上的唯一文字。
“瓦崗英雄”是大爺一生的偶像,他的言談舉止深受這些人物的影響。他年輕時在西安一個紗廠做搬運工,活干完了,工頭不給工資,工友們遍尋不得。一次大爺在街上偶遇此公正悠閑地坐在人力車上,他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把工頭拎下來,叱咤睥睨,工頭驚駭,當場還錢。這段經(jīng)歷他給我講得繪聲繪色,就像講“秦瓊賣馬”一樣,那一刻他一定以為自己就是匹馬橫槍的秦叔寶,人前顯貴,鰲里奪尊。家鄉(xiāng)解放后,大爺從西安回來,還在村里當了幾天民兵連長,騎高頭大馬,穿行于大街小巷,頗具威儀,多年后還被村里人當作談資。
1942年前后,家鄉(xiāng)大災,大爺還在西安,爺爺托人捎信給他,想讓他給家中寄些錢,他對捎信的人說:“多了沒有,少了又擱不當(不值得)?!币虼耸聽敔攲λ嘤兄肛?。我想他說的可能是實情,但他一生都不諳人情世故,像個隨心任性的孩子。集體經(jīng)濟時代,他在村里的菜園干活,有一本家的小孩兒跑到菜地里摘了幾根黃瓜,同在的其他人皆不作聲,唯獨他大聲呵斥,小孩兒的家人對他非常不滿,他卻渾然不覺。又有一次他在曬臺上曬糧食,相中了別人脫下的涼鞋,軟磨硬泡地要和人家換穿,別人是何感受,他不問。小時候我愛和他打鬧,有一天不知因何我對他怨恨起來,用《岳飛傳》里一個壞人的名字稱呼他,當時他坐在平房上,我在房下,他抄起一塊磚就朝我砸,幸虧我一閃而過。事后問他想過后果沒有,他一臉風輕云淡,說:“嚇嚇他。”
大爺年輕時相貌堂堂,卻無緣于婚姻,直到四十多歲,他的三弟從工作地云南給他介紹了一個女人,他才結(jié)了婚。然而這段婚姻只維持了一年多,終是勞燕分飛,他從此再未婚娶。大爺從未言及個中緣由,也許這在他就不算個事兒,“大丈夫何患無妻”,在他心目中自己就是這樣的“大丈夫”。
大爺一生很少生病,六十多歲時得一重疾,在村診所里康復如初。十多年后,又生一場大病,尚能自理。中秋過后的一個下午,鄰居去看他,推開老屋的門,他躺在墻邊的水泥地上。請醫(yī)生來看了看,默然而出。一天后,大爺去世。時為1998年10月17日下午3點。
老屋的墻上原來貼滿了他在生產(chǎn)隊時得的勞動獎狀,現(xiàn)在都蕩然無存。沒有人再提及他。
四五歲時,他帶我去看電影,我睡著了,他抱我回家,穿過一條黢黑的長巷,我醒了,把頭貼在他的胸口上,他“噔噔”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可能我一生都無法忘掉了。
流水二十年,大爺如果健在該是百歲老人了,我有時癡想,他還會天真如璞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