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丨陳傳興 攝影就像一個琥珀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李乃清 日期: 2020-01-08

“攝影就像一個琥珀,把昆蟲凝固起來,可它還是‘活’的,看來好像是停了,但其實它沒有停,它還在呼吸,還在走。它有香氣,光線打來那種透明、半透明的樣子,讓你對那種生命的狀態(tài)充滿想象”

本刊記者? 李乃清? 發(fā)自上海?? 實習記者? 杜莉華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頭圖攝影/劉立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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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傳興

1952年生于臺北,法國高等社會科學學院語言學博士,行人文化實驗室創(chuàng)辦人,2012年獲頒法國藝術與文學勛位 (軍官勛章),退休前是臺灣清華大學副教授。長期耕耘美學、哲學、精神分析與影像論述等領域,同時是攝影家、藝術評論學者、作家與電影創(chuàng)作者,曾是文學紀錄片系列 《他們在島嶼寫作》 的總監(jiān)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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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機對我來講就像是子宮,而底片如同母胎,光線進來完成受孕。”

11月初,“螢與日:陳傳興攝影展”在上海龍美術館開幕。展覽由顧錚策劃,被稱為臺灣攝影師陳傳興十年展覽計劃的第二部個人精神史。

2015年,陳傳興曾以個展《未有燭而后至》將其珍藏40年的照片首次呈現(xiàn)給觀眾,那是他出國前在臺灣家鄉(xiāng)本土野生粗放的少年時期的作品。

都柏林公園窗中人影

“現(xiàn)在這個展覽‘螢與日’是1976年至1980年我留學法國時拍攝的黑白照片;接下來第三個系列全部都是彩色照片,時間橫跨我在臺灣時期到1986年;第四階段是寶麗來,我從1970年代就拍寶麗來,到現(xiàn)在積累了很大的量;最后一個展覽以家人為主題,從我小孩出生到二十多歲,時間跨度一直到現(xiàn)在?!?/p>

68歲的陳傳興清癯、羸弱,執(zhí)行十年計劃,只因他對生命之旅充滿緊迫感。“我已步入晚年,體力、精力都跟不上了,如果時間到了你該上車,車長不會跟你講換張票去坐下一班,所以趁我現(xiàn)在還清楚,抓緊把該做的事情做完。”

展覽開幕當天,陳傳興的日程排得很滿,先是與策展人對談,繼而是開幕式加導覽,活動結束早已過了午餐時間,他滿臉倦容、嗓音沙啞。

專訪安排在美術館二樓的VIP會議室,陳傳興拄著拐杖推門進來,我們就著長桌面對面而坐。午后陽光熱烈,這位對光影極敏感的“陳少”讓助理拉上一半窗簾,又讓人遞來一塊芝士小蛋糕,“來,午飯都沒吃,你先吃塊蛋糕再采訪吧?”這樣開場的陳傳興顯得隨和、親近,但對于一再強調自己“自閉”的他而言,維持基本的禮貌,更多是出于一個知識分子的教養(y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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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里嗅得到空氣的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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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螢與日”中,陳傳興沉迷于銀鹽的顆粒與微妙的光影,136張手工精放的作品,動用了樂譜般的底片意向,試圖從時間、空間、物料及只可意會的視覺感知中,帶領觀者盡可能逼近40年前那段早已埋下伏筆的記憶。

1976年夏自臺灣輔仁大學大眾傳播系畢業(yè)后,陳傳興便去了法國巴黎,念了不到一年的語言學校,他于1977年考進了錄取率極低的培養(yǎng)過雷諾阿、羅丹等藝術大師的法國國家高等裝飾藝術學院,學習攝影。

“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非常專業(yè)的暗房。我在臺灣的暗房是個非常小的空間,高溫天氣,洗照片時都光著身子,大汗淋漓,藥液又會揮發(fā),空氣也不好。去了法國后,當時高等裝飾藝術學院是法國國立學校中唯一開辦攝影系的學校,攝影系的暗房24小時開放,每個學生都有鑰匙,里面所有耗材都免費使用,底片、相紙、大畫幅相機、鏡頭等,好比一下進了天堂,學得很過癮!在法國的整個學習狀態(tài)中,我都在拍東西,從來沒有停止過?!?/p>

回憶讓陳傳興沉入昔日愉快的求學經歷,臉上露出幾分得意,“每屆都只招不到十人,我離開時,整個學校只兩張黃面孔,其中一個還是越南法裔。”

“幾乎是零一樣出去”的陳傳興,到了法國,“重讀語言學,從頭念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讀普魯斯特、薩特、加繆等,聽歌劇、看戲、看展。巴黎有三百多家電影院,一百來間劇場,還有無數(shù)展覽,我當然不可能全去看,但電影圖書館一定去報到,十年內我在那里看了上萬部電影。”

出國前,關于攝影,陳傳興都是通過《生活》(LIFE)、《光圈》(Aperture)、《照相機》(CAMERA)等境外雜志獲取資訊,到了巴黎,他的世界一下打開了。留法期間,他保持習慣:以每周一兩次的頻率,到國家圖書館看攝影原作,“看個一兩年,功力絕對大增?!?/p>

渡輪乘客倒影

如今的陳傳興,依然癡迷于暗房之魅。“我上個展是2015年,原以為兩年間就可以做下一個展,結果花了四年多時間,單單在暗房工作就用了三年,每張底片都要花很大功夫,決定它的調性等,完全按照古典的標準。比如照片的空氣感,你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只有真正做出來親眼看到時,你才會知道,哦,原來可以嗅得到空氣的流動,很妙!”

為了向觀者解密暗房顯影流程,“螢與日”狹長的第一展廳,特別展出各種底片狀態(tài)與影像比較、設置熱蒸氣顯影過程生態(tài)箱裝置、增加十公尺觸摸顯像長墻等。那是“螢”的空間,即“暗室”的隱喻,隨后,觀者借由在暗中摸索打開感知,進入“日”的空間,即展示正品的“明室”。

“我不太懂我跟這些影像作品之間真正的關系是什么。我會記得很清楚時間、地點,甚至那天的風怎么吹,空氣里有什么味道,可是你要我講這張照片,我說不出所以然。每一次解釋,只能讓它們離我更遠。”

女童軍與氣球

步入第二展廳,136張陳傳興親手放曬的銀鹽黑白照片,按“市集”、“墓園”、“旅行”、“奧利機場”、“送貨卡車之旅”、“婚禮”、“勞動者”和“影”八個主題分類,呈現(xiàn)被譽為“諸神的黃昏”的上世紀70年代末法、英、愛爾蘭等歐洲國家及美國城市空氣與社會氛圍。冷戰(zhàn)后期的西方社會種族、階級對立,裂痕日增,當時西歐正處于前衛(wèi)思潮的薄暮蒼茫時期。那時,在法國的亞裔留學生極為稀少,陳傳興成為少數(shù)親歷上世紀法國思想盛世的華人。那些在鏡頭下凝結的情感與思想的沖撞,蘊含著生機,如今在觀者眼前重現(xiàn)。

“拍攝這些照片時我只有二十多歲,生命正在成長、思想正在蛻變,從一個落后的地方來到思想的高峰,語言不好,又想極力趕上,這種沖擊讓我產生很大焦慮,而影像對我來說是一種修行,或者說一種治療,鏡頭前的這些人某種程度上是在支持我。我拍了很多阿拉伯人、黑人,還有屠夫、牧羊人、衛(wèi)生間里的清潔員、運煤的人等等勞動者,其實這些照片有很多含義,時間、種族、宗教……我也在這個過程里尋找自己的身份認同?!?/p>

母女和半身影

展廳其中一個小隔間里,陳傳興并列了兩張廁所的空鏡照片,一黑一白,對面墻上則是位氣質美女,不少觀者都在這張人像前駐足?!澳且缓谝话锥际前屠璁敃r咖啡館的衛(wèi)生間,黑色的那個比較臟,在巴黎18、19區(qū)那些貧窮、破敗的地區(qū),白色的則是高檔富人區(qū)咖啡館里的廁所,貼了很漂亮的陶瓷。很多人覺得那女的像皮娜·鮑什(德國舞蹈家),其實她是廁所里的衛(wèi)生員,一個來自葡萄牙的義工,那么美,我讓她站在那個白背景下拍了張人像?!?/p>

在陳傳興自己看來,展覽中有兩張照片很重要。“《機場的阿拉伯人》這張我非常喜歡,這照片是老天給的,右上角那個門把手,剛好光線打出個陰影,組成了小小的一個十字架。另一張是《科西嘉島的牧羊人》,因為牧羊人在西方有基督信仰含義,我在展覽里給留了一個很大的空間,黑黢黢的,就放這兩張,讓它們彼此對望,這是此次展覽里很重要的一個部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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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寫一部電影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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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國度的語言,空氣與光線強制身體肌膚蛻變,顏面重新塑造適應新接口,干燥的雙眼少了潮濕水汽。離水上陸生活的兩棲動物,懷念失去的海洋;科西嘉島、英國、愛爾蘭旅行,都是為了看海,感受渡海時船上的波浪起伏。 地中海、英倫海峽,冬日和大雨傾盆的夏日,烏云和大風浪。海的生活。”

巴黎開啟了陳傳興的思考世界,但他在巴黎十年,恰逢法國知識界萬神凋敝的時代,他也遺傳了這氛圍中憂郁和哀悼的氣質。從《未有燭而后至》到《螢與日》,陳傳興的作品中總流淌著一股哀歌氣息。

屠夫

“從我青少年時期在臺灣,就對死亡、逝去、幽靈這些很感興趣,有點像唐朝李賀的詩那樣,鬼魅、陰暗。幾十年來我對涅槃、哀悼一直很感興趣,我一直在研究‘三禮’(周禮、易禮、禮記),其中一部分就是看他們怎么處理喪葬、哀悼,總體來說就是怎么處理死亡的問題。在中國詩歌的大傳統(tǒng)里、西方哲學里,這都是一個比較大的話題。”

隨著數(shù)字技術狂飆,銀鹽和其他古典攝影工藝凋謝,陳傳興的底片,似乎也在為逝去的銀鹽時代書寫一曲哀歌。

“陳傳興確實是在釀酒,而時間本身,成為了釀酒所需的酒曲。這是既需要時間、但最后又超越了時間的照片。”策展人顧錚評論道。

工人群像

在與顧錚的公開對談中,陳傳興毫不避諱自己對日本攝影師森山大道的不滿,“我對那種非常霸道粗暴的日式風格很反感。森山大道使用膠卷,都是啪啪啪啪這樣拿起來亂拍的,森山大道、荒木經惟他們,都是每天口袋里塞著上百卷底片,回去就隨便沖。中平卓馬就在罵,說森山在暗房里亂搞,在顯影液里放酒,或者把煙灰彈進去,暗房奇臟無比,中平說自己是被他帶壞的?!?/p>

追求從前慢的陳傳興更喜歡法國有位攝影家關于琥珀的“晶瑩”比喻?!皵z影就像一個琥珀,把昆蟲凝固起來,可它還是‘活’的,看來好像是停了,但其實它沒有停,它還在呼吸,還在走。你看得到它,感受到將要發(fā)生的事。它有香氣,光線打來那種透明、半透明的樣子,讓你對那種生命的狀態(tài)充滿想象。你有沒有辦法,讓你的影像一直在那里脈動,呼吸,有心跳。用海德格爾的話說,就是技術也被轉化成了詩?!?/p>

車站月臺

攝影之外,陳傳興還是電影紀錄片導演。當初,他懷揣著電影夢去了法國。回到臺灣后,電影沒拍成,他才去教書。雖然陸續(xù)拍了些紀錄片,但真正讓他為兩岸所知的還是文學紀錄片系列《他們在島嶼寫作》,作為總監(jiān)制的他,親自執(zhí)導了其中兩部:《如霧起時——鄭愁予》、《化城再來人——周夢蝶》。

“我拍這幾部片子,因為我想了解作為詩人到底是什么、人跟詩的關系是什么,至于詩人一生的歷程,其實是扣著這些問題來打轉的。自抬身價來講,相當于我在寫一部電影詩。只有通過這個方式,才能和你要拍的詩人之間有一個對話,形成一個合唱。”

周夢蝶好安靜,內向寡言,不是一個輕易答應拍攝的人,陳傳興花了一年時間跟周夢蝶磨合,最終得到了他的首肯?!爸芄诂F(xiàn)代詩的歷史上是蠻奇特的現(xiàn)象,他等于是兩只腳走路,一只腳在中國古典詩詞,另一只腳就是現(xiàn)代詩,所以他的詩的創(chuàng)作是在這兩個軸之間擺蕩。再加上他擺書攤過活,很清貧的人生傳奇,是很虔誠的、半個出家人的狀態(tài),被稱為‘詩僧’,詩的修行者,基于種種這些,我才選擇了拍周公。能夠有這個機緣,對我來講是很珍惜的。”

《化城再來人》中,周夢蝶以他自己的時間和節(jié)奏起床、吃東西、下樓買報紙、出門……時間推進極其緩慢,這也是島嶼寫作系列中最長的一部。“那就是周公的時間,只有從他的時間開始,才能表示他的生命的時間。”

周夢蝶2014年5月過世,這部完成于2011年的紀錄片,不僅讓兩岸大眾認識了一輩子清苦的執(zhí)著詩人,也一度掀起重讀周夢蝶詩作的熱潮。“周夢蝶已經成為一個神話般的人物,我覺得他的重要性會隨著時間而顯現(xiàn)出來。”

如今,陳傳興用兩年時間完成的有關葉嘉瑩的紀錄片《掬水月在手》也將進入宣發(fā)期?!坝捌秋h蕩后面的一個載體,”作為導演,陳傳興將影像變成握在手中的一支筆,透過紀錄片去思考與書寫,帶著自己的“私心”,他終于完成了心中的“三部曲”?!暗谝徊俊度珈F起時:鄭愁予》是詩與歷史,第二部《化城再來人:周夢蝶》是詩與信仰,到如今第三部《掬水月在手:葉嘉瑩》是詩與存在,所以,這就是詩的三部曲,我已經完成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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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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