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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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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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雷在一排平房前停下車子。搖下窗,招呼母親上車。母親和大雷眉眼有幾分相似,穿綠色毛衣,外搭一件灰色羽絨服,正站在雪地上沖著車里的大雷笑。她抱著兩條小黑狗,麻利地上了車。常看大雷視頻的人都知道,兩條狗一條叫小黑,一條叫煤球。這是大雷視頻里的固定嘉賓。
車子在覆雪的道路上徐行,大雷把鏡頭對著母親。有條小黑狗一直伸舌頭,試圖舔母親的臉。大雷媽用純正的東北口音說,“你別老舔我”。但誰都聽得出來,那是甜蜜的指責(zé)。
母子倆把車停在一塊地勢較低的空地。大雷對著鏡頭說,“今天溫度還挺好的。要是天太冷,電池飛不了多長時間。”隨后,他操縱無人機起飛。轟鳴聲伴隨著無人機往天上飄。畫面隨之切換,音樂響起,一曲宏大、壯麗的旋律。就像往常一樣,大雷會借音樂在視頻中表達情緒。
無人機掠過高大茂密的松樹林,樹干昏黃,光禿。掠過俊朗、棱角分明的山巒,遠遠看去,覆蓋的雪稀稀落落,薄薄一片。林區(qū)公路綿長,偶有汽車駛過。汩汩河水在日光下閃閃發(fā)亮,好像從冰的縫隙中生長出來一樣。兩條小狗在母親腳邊追趕,打鬧。母親抱著狗在雪地里轉(zhuǎn)圈,打滾。鏡頭再一轉(zhuǎn),人和狗一起躺了下來,陽光灑下,明亮清澈。視頻最后,大雷和母親站在一起,向無人機揮手,兩個人都笑得開心。
這是2019年11月20日大雷發(fā)布的短視頻內(nèi)容。也是他眾多短視頻中普通的一個。
視頻里的地方,是大雷的家鄉(xiāng),黑龍江省牡丹江市林口縣的西北楞林區(qū)。他的粉絲在視頻下留言,“多美好的一家人”。也有些已經(jīng)離開東北的人,借此懷念故土,“這就是我記憶中的大東北”。
拍視頻時,大雷也會偶爾重拾一些童年記憶的碎片,比如那條家門前的小河,他常在冰涼的河水里洗澡,來回“扎猛子”,有時還拿罐頭瓶子抓魚。
大雷本名張雷。以前不叫大雷,2017年9月,給今日頭條和西瓜視頻賬號起名時,大雷就誕生了,他覺得朗朗上口。
此后,大雷開始用短視頻記錄林區(qū)的農(nóng)家日常。東北林區(qū)提供了適宜木耳、野菜生長的天然環(huán)境,大雷用鏡頭記錄了自家木耳的生長過程,從種植到培育、再到采摘收獲,向觀看視頻的人普及了這一常見山貨的常識。他成了林區(qū)山貨的講解員,還向粉絲介紹東北特色野菜的情況,南方人不常見到這些。
他的視頻賬號目前有了92萬追隨者。每條視頻都不長,但都能保證至少上萬人次的播放。大雷也在分享自己的日常生活,東北林區(qū)的風(fēng)光隨四季流轉(zhuǎn),大雷的歡快與憂愁亦常有。
2018年6月,粉絲漸多,他決定開公司創(chuàng)業(yè),在網(wǎng)上售賣山貨。在城市漂泊十余年后,這個年輕人終于有能力重新回家鄉(xiāng)扎根,跟家鄉(xiāng)的一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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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城市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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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16歲的大雷離開了家,也就是他時常說起的“山溝溝”。他和母親一起到同在牡丹江市的綏陽鎮(zhèn)打工。再后來,他離開母親,離開牡丹江,到了省城哈爾濱,做電腦維修店的學(xué)徒。
不安分的少年還想看看更遠的世界。第一站,選擇了蘇州。他乘綠皮火車奔往南方,挨過36小時的漫長車程,就到了素未謀面的江南水鄉(xiāng)。對蘇州的第一印象是“暖和”,不僅是氣溫上的,還是色彩上的。故鄉(xiāng)的樹葉漸黃,但蘇州草木猶綠。
可后來的生活,并不像初抵蘇州的那天一樣溫暖。大雷在一家電子廠找了份工,負責(zé)檢查電腦一體機。他至今還能熟練地說起當時的工序:“檢查后面板是否有線松動,再拿起來晃動,檢查里面是否有螺絲,有沒有掉出來,然后檢查正反面的屏幕是否有劃痕,如果都沒問題,那就下一個。”
他像自己檢查的那一枚枚螺絲釘一樣,被嵌入工廠精密的流水線。平均每24秒就要完成一臺電腦的檢查,一晚上要檢查600多臺,每一天后背都會被汗水浸濕。也有堅持不住的時候,他給自己鼓勁,“要挨夠半年。”這是他暗暗為自己定下的計劃:去不同的城市至少待半年,豐富閱歷。他揣著對世界的好奇,對他而言,這是對自己的歷練。
朋友也不多。工廠里,工友每天除了干活,還是干活,彼此鮮少交流。休息時,語言成為交流的阻礙,作為符號,時刻提醒著他身處異鄉(xiāng)。南方人語速一快,大雷就聽不懂,只能求著別人慢慢說。后來索性就不說話了。大雷說,自己是個內(nèi)向的人,不喜歡熱鬧。
半年終于挨過,他去了北京。早一天離職都不行,他和自己較勁。到了那座更大的城市,大雷的工作是安裝屏幕,日日穿梭于各個寫字樓與會議室。每天早晨7點起床,匆匆扒口早飯,就得去擠公交,公交全是人,即便坐上了,還得等一個半小時才能到站,再走很長一段路。
那年是他初次在外過春節(jié)。除夕夜兀自玩游戲,每月1200元租下的房間逼仄狹小,一到0:00,連游戲也不想玩了,“特別想家”。眼淚也流出來了。第二天,他的老板知道他沒回家,喊他出去吃飯,他才感覺好些。
不久后,他回到了林口,像個逃兵。“北京的生活節(jié)奏實在太快了?!贝罄撞贿m應(yīng)。
那是2013年,林口縣自主產(chǎn)業(yè)缺乏,工作崗位稀缺,人口外流嚴重。官方2018年公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 2010年以來,平均每年會有10萬人離開黑龍江,勞動年齡人口占80%以上,而20-29歲的年輕人能占30%。大雷說,除了有正式編制、有單位的那些人,大多自己兒時的玩伴都離開了林口,面目模糊地被計入這些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中。而父親這輩人,許多都在西北楞林區(qū)當了大半輩子農(nóng)民。
其實,更早的時候大雷回過一次家。還是18歲的少年,在鄰縣做游戲代練,十幾天后就做不下去了,沒日沒夜地打游戲,“連飯都吃不飽”。他逃回了自己的那個山溝溝??杉依锕ぷ鳈C會寥寥,父母也不希望他回來,他們知道回家沒發(fā)展,還會日夜勸他“再苦再累,也要在外面”。
這就是一個東北的時代小切片。年長一代人,植根在這片土地,身上留下歲月灰蒙蒙的塵埃,腳下黑土依然肥沃但難敵都市霓虹的吸引。年輕人外涌謀生,或求學(xué),或打工?!捌彼坪跏且淮鷸|北人的新關(guān)鍵詞,回鄉(xiāng)人反倒為“異類”。
2013年回家的大雷,選擇仍然只是種地。家中20晌地,大雷跟著父親天天干活,打算賺點未來的結(jié)婚錢。他們每天開拖拉機平整山坡上的土地,雖有專門打藥和播籽的機器,但也需要人力將一些邊邊角角照顧到。那時的西北楞林區(qū)尚未通網(wǎng),夏天一落雨,往往好幾日,大雷在家百無聊賴。干了一整年,收成不好,人瘦削了,婚錢也沒賺到,大雷還是得出去打工。
大雷幾次歸家,又幾次遠行。始終有兩種力量,在他的生活中激蕩:一種推著他去遠方,一種拉著他向故鄉(xiāng)。2017年的時候,他在哈爾濱談了女朋友。談戀愛得花錢,他遍覓賺錢方式,最后選擇了自媒體。他將一些國外的有趣視頻,翻譯、剪輯后,制作成適合國內(nèi)受眾觀看的視頻,一月能有兩三千收入。但最后,因為彩禮問題,這段愛情還是以分手告終。他覺得窩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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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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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在外輾轉(zhuǎn)漂泊了12年的大雷決定回家。他把哈爾濱的一切物什都搬回了老家林口。
決定是逐漸做出的。在做自媒體的過程里,他發(fā)現(xiàn)三農(nóng)視頻特別吃香,而漁業(yè)、牧業(yè)、農(nóng)業(yè)領(lǐng)域,都已有前人在做,他想依憑家鄉(xiāng)的優(yōu)勢,填補林業(yè)的空白。他開通了頭條號,取名“林區(qū)大雷”,還買了一臺價值3600元的DV。
一開始,他也沒經(jīng)驗。主要靠觀察同行。他鉆研農(nóng)村阿凱的視頻,觀察人家如何銜接每一個鏡頭,“怎么去拍,為什么這么拍”,然后學(xué)習(xí)模仿,逐漸形成自己的一套拍攝方法。
原本拍大姑做飯,他會在大姑切菜、燒火、剝蒜時各拍一次,但他逐漸領(lǐng)悟到做法之中的技巧才是重點,開始學(xué)會挑重點拍攝素材。他拍大姑做魚,就會突出大姑加茼蒿的過程,告訴粉絲們茼蒿何時放,怎么放。他想給看視頻的人這樣一種驚嘆:“哇,原來魚可以這樣做!”一段5分鐘的素材原來總要拍上40分鐘,如今二三十分鐘就能搞定。
大姑成了大雷視頻里的IP。大雷也知道,大姑勤快又愛笑,她和她做的菜,吸引了一大批粉絲。越來越多人私戳大雷,希望能買點視頻里出現(xiàn)的新鮮食材。他們也想做大姑烹飪的那些好吃的菜肴。
2018年上半年,今日頭條推出頭條小店,創(chuàng)作者將商品掛出,粉絲便能下單購買。到了6月,剛好遇上木耳收獲的季節(jié),很多粉絲要預(yù)定木耳,大雷收到平臺邀請后,便順勢入駐,開始銷售起自家木耳。
這原本是一次孤獨的創(chuàng)業(yè)。林口縣的大多林區(qū)地處偏遠,西北楞林區(qū)亦然。遠離城市和工礦區(qū),重工業(yè)凋敝,工業(yè)和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的車轍還未駛過此處。薄弱的現(xiàn)代化基礎(chǔ)設(shè)施,為創(chuàng)業(yè)帶來不便。在這個5G即將來臨的時代,大雷的手機還只有2G,一旦移動塔故障,就沒了信號,電話也撥不出。網(wǎng)絡(luò)倒是有,但經(jīng)常停電。村里的路,大多還是土路。
不過硬幣的另一面是,也正因如此,優(yōu)越的生態(tài)成為可能,發(fā)展綠色食品有了條件。木耳的銷量特別好。此前一年,大雷在短視頻里記錄木耳生長、采摘、殺菌的每一步過程,粉絲們看了一年多視頻,都想嘗一嘗。大雷記得,上線第1天,賣了二三百斤,第2天五百多斤,第3天六七百斤,最多的時候,一天能有上千單。半年過去,就賣了4萬多斤木耳。
家里開始忙碌,發(fā)貨忙不過來,鄰居也趕來幫著裝袋,大雷付他們工錢。裝好袋的木耳被大雷從林區(qū)送往位于縣城的公司,公司員工負責(zé)裝箱發(fā)快遞。那時,好像一整個林口縣的快遞都來幫他打包了,“沒想到會有這么大的量”。
作為一個創(chuàng)業(yè)者,他要考慮的東西更多。為了讓員工全年有事做,他不能只賣木耳。于是,他逐漸和林口縣其他工廠合作,售賣的商品擴展至松子、榛子、蜂蜜、大米。
為了增加更多的訂單,他更加勤奮地拍攝短視頻,拍完山貨的介紹,就開始更多地分享自己的生活。幾乎保持日更。
創(chuàng)業(yè)起步,看來是順利的。但大雷也有擔(dān)憂,“一個網(wǎng)紅是有時間的”。網(wǎng)紅的周期,也會在數(shù)據(jù)上體現(xiàn),比如今年的銷量就不如去年。最暢銷的木耳,也僅賣出去年的五分之一。難免有失落感。公司本來5個人,如今只剩4個,有個年輕人去外面闖蕩了。大雷自己承擔(dān)起財務(wù)等繁瑣的工作。利潤日益微薄,他不得不考慮削減成本。他在盤算,如果銷量越來越少,他可能要把這一切收回來自己做,注銷在縣城的公司。
好在,他對未來不像過去那么迷茫。他靠短視頻,月入可過兩萬,創(chuàng)辦的公司還有營收。即便公司垮了,他也已積累起一筆不小的資金,“大不了在家這邊開個養(yǎng)殖場”,他也有過暢想,到時,他會養(yǎng)幾千只或者幾萬只鴨鵝。過去漂泊無居的時光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他想起以前在蘇州工廠,一人犯了錯,整個產(chǎn)線都要受罰挨罵,總要看線長眼色行事?;氐郊乙磺卸甲杂闪耍缃?,他每天都能陪伴在父母身側(cè),也不再打算遠行。
東北作家班宇的小說《冬泳》里,記錄了一群東北的普通人,有人“騰空躍起,從裂開的風(fēng)里出世”,有人“跪在地上,發(fā)出雷鳴般的號啕”。大雷身上就有那股勁頭。一個在生活悲歡里掙扎的平凡個體,為寒冷遼闊的東北黑土地,添上一筆平淡無奇卻自由輕盈的注腳。